舊照裡，李昆昇大學畢業了，媽媽在系館前跟兒子合影。兩人站得有點遠，李媽媽臉上只有淺淺的微笑。40歲的李昆昇此時回憶；「那應該是媽媽最快樂的一天。」相簿中，其他母子二人的合照，也都沒有親暱的擁抱動作，多是隔著相敬如賓的距離，對著鏡頭拘謹笑著。「我不知媽媽有什麼嗜好？如果不結婚，她想做什麼？有什麼願望？」
母親的角色掩蓋掉她做為人的各種特質，對李昆昇來說，母親像是一道謎：「我們不太會講心底話，很少坐在一起吃飯，頂多偶而一起看電視聊一下。」父親是警察，母親是一般家庭主婦，二人個性不合，卻努力維持生活：「爸爸很大男人，我覺得媽媽多半是在忍耐他。他們感情不好，但我從沒懷疑父母不愛我們。」
父親工作忙，一有空就會帶全家出遊，全台各地景點一家人全玩遍了。媽媽就算在婚姻裡不快樂，也努力盡職當一個好媽媽：「我爸工作要輪班，家裡從換燈泡、修水電都是媽媽一個人搞定，她是很精明的那種媽媽。她還當宗教團體的志工，能力很強，在裡面當幹部。」
外人眼中開朗、熱心助人的母親，在李昆昇當兵期間，得了乳癌：「她到金門懇親什麼也沒跟我說，直到我回家，看到媽媽化療掉髮，才知道她病了。」
精明能幹的母親因為化療，手無法提重物、記性變差，面對身體的巨變，她開始出現憂鬱的症狀：「她一不舒服，就會跟我們討抱，我們以前很少擁抱，但想到媽媽不舒服，還是會去抱她。」某日早晨，父親帶媽媽出去散步，一不留神，媽媽不見了。一家人找了一整個早上，最後，警察在新店溪發現媽媽的屍體：「媽媽的死讓我一想到就很不舒服…會想怨她，怎麼這麼狠心，不要我們，但我又愛她，無法徹底怨她，我就卡在這種情緒的中間。」
母親憂鬱的那段時間剛好是李昆昇退伍工作，「我每天下班、假日都在家陪她，也沒時間交女友，媽媽走了，家裡的氣氛更不像家了。」他和妹妹各自躲在房間裡，父親為了照顧妻子，申請提早退休，「結果，我媽因為爸爸的提早退休，覺得拖累大家，反而加速自殺的決定…陪伴有時候反而對病人是一種壓力。」李昆昇在媽媽死後，常見父親一人茫然坐在客廳寂寞的樣子：「我原本有點怪爸爸，媽媽憂鬱時，他只會說大道理，勸她要想開，生病的人聽到這個最刺耳了…但他也老了，怪他有什麼用呢？」
家不再是家了，母親過世不到1年，李昆昇便交了女友，急著想成家。其後，他與每一任對象交往都抱持著結婚的目標，卻總是沒有好的結果：「我常會為小事而生氣，比如明明說過我不喜歡吃蛋糕，但女友生日送我蛋糕；又或是我很認真講心事，對方卻沒在聽…這些小事都讓我當下覺得，妳這樣不用心，我們關係要怎麼走下去。」這些雞毛小事最終都成為壓垮關係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讀書、參加諮商企圖找出自己的問題：「媽媽的死一直讓我害怕愛會消失，所以會很急著找愛，想建立一個家，因為很急，就會一直要求對方。」時時刻刻害怕愛會消失，於是在愛裡小心翼翼，無法放鬆。母親過世10年後，甚至連房子也買了，裝潢也做了，關係仍是告吹：「我一直怕別人不愛我，但我根本就沒跟自己相處過，最後，我決定讓自己沉靜，不要急著交女友。」
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無法搞定，那便不可能維持二人關係：「我很愛打電動，但為了結婚存錢，也顧慮到對方不會打電動，我乾脆就把這個興趣戒掉，分手後我立刻去買了電動主機，你要先讓自己快樂才有辦法維持一個健康的關係。」此外，他也企圖重新理解媽媽的死，這也是為了讓自己打開心結：「大家都說母愛偉大，但她自殺，我會懷疑，媽媽是不是不夠愛我們才會做這個決定？」
這幾年，他想通了，母親也是一個平凡人，也有軟弱的時刻：「母愛再偉大也沒辦法掩蓋過，媽媽做為一個人的缺點軟弱的時刻。」每個人都有性格弱點，而面對人生突變，這些弱點會被放大，有時甚至產生致命的關鍵影響。
他認為，媽媽一輩子都把力氣都放在維持家務，當一個「好媽媽」，突然之間，兒女長大離家，又面對自己身體狀況，連走路都需要人幫忙：「而幫她的還是平日感情不好的老公，這種打擊很大…她在這個世界找不到一個角色可以扮演了，不當媽媽，她還能當誰？」
2年前，當他不再急著找對象結婚時，反而順利交到了女友，今年打算結婚了。「每次想到，我就要結婚了，就會想，要是媽媽在就好了，有時候很累，一個人回家，就會想到媽媽以前，不管我多晚回家，都會幫我煮一碗麵…，遺憾和想念還是有，但想到媽媽不再那麼不舒服了。」一輩子與母親感情不合的父親，在母親走後，落寞了好幾年，健康急轉直下，心臟病發過世：「年輕的時候，覺得愛和不愛，像是一刀劃下去，界線分明，現在年紀大了，覺得愛是一件很難的事，也很複雜。」
- 《鏡週刊》關心您，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 自殺諮詢專線：0800-788995（24小時）
- 生命線：1995
- 張老師專線：198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