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國「徐州八孩母親」事件很火，徐州離我老家很近。我爸是農民，1年收入就人民幣幾百元，當年他去雲南山村裡「物色」媳婦，花人民幣2千5百元買了我媽。對，我媽是被她大哥賣掉的。
我家的家暴特別頻繁。我媽若想逃跑，我爸和我爺爺就打她。怎麼打？用巴掌、用鞋子。她有次用手去擋，傷到手指關節，留下病根，到現在天氣變冷她還會痛。
我腦中始終有個畫面：有天我在玩，村民叫我趕緊回家。我鑽鑽鑽到門口，聽見我媽慘叫，我爸和爺爺正在打她，屋裡有東西飛出來，是女人的手提包，旁人就說你媽要跟人私奔。我媽很快衝進一個房間反鎖門，家人怕她自殺，我爸把房間玻璃打碎才進房。那陣子，我爸整家人都在可惜那塊碎玻璃。
我媽最近才跟我講，隔壁村曾買了個媳婦，逃跑後在玉米田裡迷路，怎樣都跑不出去。那人被抓回來，夫家把鐵鏟燒紅了往她身上烙，烙到衣服的布都陷到肉裡，後來那個肉都長蛆了。我媽見過最極端的，是個同鄉，被賣到我家附近村莊，婆家灌她一種藥，她變啞巴，精神失常，只要婆婆把鞋子拿起來嚇她，就小便失禁。
我媽後來不逃了。一是不放心自己的孩子，二是害怕呀。不知被抓回來，我爸一家會對她做什麼事。我媽最近才說，她被買來後，我奶奶曾想找人檢查她能不能生孩子，不能生的話，要趕緊賣掉。其實我爸他哥也買媳婦，我那無緣的伯母，據說真的有「被檢查」，後來精神失常，大冬天不穿衣服就往雪地跑，最後被送回老家，大概心裡有陰影，最後跳河自盡。我聽完，覺得我們這家庭簡直有點罪惡變態啊。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人會麻木。很長時間，我看到別人吵架，都覺得是小事。我覺得家暴對人最大的傷害，就是你長期浸泡在這環境裡，潛移默化，然後你就接受。這才是最可怕的。
我一直不想讓人知道我家的事。直到初中有天跟同學聊天，有個眼睛殘疾的人說：「如果我眼睛沒壞掉，還是蠻帥的。」在這種氛圍下，我說出我家的事，說完我哇一聲就哭了。從此我不怕這件事。我花了很長時間跟家暴記憶鬥爭。我懷疑自己，以後會不會打老婆？好幾年都不敢談戀愛。後來我非常努力去找答案，看書，試著自我診斷和治療，去教會認識耶穌。我慢慢有勇氣，學習以正常方式跟異性接觸。
上大學那年暑假，我在爸爸不樂意的情況下，帶爸媽坐車去鎮上，讓他們離婚。那天我媽沒有笑容，但我猜，她應該感覺特別解脫。好像有這張紙，她的悲慘命運就告一段落。
我上大學時，我媽40歲都不到。後來她離開村子，在沿海城市工廠做工，我移居美國。這些年，我結婚了，而我媽交了不只一個男朋友，她沒有再嫁給誰。我爸2012年病逝，爺爺2016年病逝。我媽沒回過村子，我也不會再回去。
你有沒有注意到，明明我媽是受傷最深的人，但我現在接受你訪談，唯一哭出來的時刻，是因談到我爸？我覺得，那是因為我們從沒交流過。我小時候迴避他，等我長大想和他交流，他卻因病失語。我好想聽他親口說聲對不起—對我媽、對我、對我弟。但是，我永遠聽不到了。
洛奇，美國加州，33歲，卡車司機／兼職YouTu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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