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我們的青春在 Ptt
- 插畫：鄭雅紋
發布時間 2020.12.19 18:28 臺北時間
更新時間 2023.09.12 17:40 臺北時間
台灣最大 BBS 論壇「批踢踢實業坊」（以下簡稱 Ptt）創立二十五年了。它孕育一個世代的網路文化，出過無數名人與流行語，像鏡子映照社會變化。
當年的小大一如今走入前中年期，有人持續貢獻台灣數位資訊產業，有人轉行鄉民參政，有人在 Ptt 上化身另一個人格發洩心中情緒，也有人遇見人生的另一半。
青春或已遠去，但 Ptt 精神不死。Ptt 即將推出新官方手機版 APP，迎向下一個世代。此刻我們採訪多位資深鄉民，述說那個年代的青春成長記憶。
我們的青春在 Ptt
時光機的起點是一九九五年九月十四日，Ptt 在台大男八舍 618 室的角落誕生，使用者從一人，到今日的一百五十萬。那時大學校園裡的 BBS 站群雄並立，不良牛、陽光沙灘、淡江蛋捲……，南北各大學系所都有自己的 BBS 站 。
BBS 是校園生活的延伸，大學生們的食衣住行、疑難雜症，談戀愛丟即時訊息（水球），查詢感興趣對象的檔案、暱稱，閱讀免費的考古題庫，透過各類興趣看板發文章討論。對於當時的大學生來說， BBS 是大學生活的青春回憶之一。
大學生畢業後 BBS 站紛紛凋零，一個以 telnet 連接、技術過時的純文字電子佈告欄系統，為何在 WEB 普及後還可以持續茁壯？二〇〇一年接任系統總監的莊靈（ID：in2）對 Ptt 貢獻良多，任內從五千人上站成長三十倍，逐步稱霸，成為第一大站。莊靈回憶：「我剛接Ptt的時候蠻常爆炸，要去重開機。一人上站需要 200K 記憶體，16G 可以撐幾萬人，一種方法是花錢買更多設備，一種是有沒有可能降到 100K 呢？就有各種方式，這邊省一點、那裡偷一點，想辦法去塞。」
那時台大電機系的 BBS 站「不良牛」與 Ptt 經常上演擂台戰，互尬技術、硬體、功能，莊靈靠著強大寫程式能力擴充功能；站務總監張哲宣（ID：okcool）負責營運：「當時真的很像打仗，例如某個體育、動漫的看板很熱門，我就寫信問他要不要來Ptt當板主？類似挖角的概念。」以賽車來比喻，系統站長就像製作賽車的工程師，站務站長則是車手。站長群像螞蟻雄兵，由沒領錢的志工、去中心化的討論管理運作，每個人自發貢獻。
二○○四年，因有板主被指控始亂終棄，Ptt 使用者們為主持正義發文製造動亂，當時站務總監黃健祐（ID：Junchoon）評論該亂象：「看熱鬧的鄉民請退到黃線外」，「鄉民」此後成為 Ptt 使用者代稱。二○○六年，Ptt 總註冊人數達到 750000 人，開始因鄉民熱議，產生登上新聞板面的事件，影響力擴及現實生活，如：鳳山凱名、高捷男、mini158 跳樓事件。
政治大學社會系教授黃厚銘分析 Ptt 的使用者變化：「網路研究以前的熱門議題是身分認同，經營一個大家都知道的 ID，像硬體專家、很會講笑話等等，那個已經舊了，新的就是 Ptt 上的一堆亂板、湊熱鬧，一次三萬人、五萬人，好玩就寫『媽，我在這』，不見得要留名，變成鄉民，文章、推文、噓文捲動速度很快，Ptt 又有各種黃爆、青藍爆、紫爆，大家就更想去衝，Ptt主機也承受得住，就形成特有文化。」
鄉民們在討論中創造各種流行語，ㄈㄈ尺、不意外、BJ4、魯蛇、在我床上、4％...，形成Ptt獨有的網路次文化。二〇〇六年左右，Ptt 熱門看板也從原本抒發心情與生活的「三位一體」（即黑特板 Hate、西斯板 Sex、就可板 Joke）轉變為爆料公社集體討論式的八卦板 Gossip，高人氣帶來商業化的可能性。彼時交大學生創辦的無名小站賣出七億天價，台大校方一度想成立委員會接管 Ptt，但創辦人杜奕瑾拒絕。他認為，商業化可能讓 Ptt 站上的資訊受到操控，失去原本自由而真實的面貌。
堅持非商業化的言論自由，塑造出樸素直接的「真實評價」，用鄉民的話來說就是「中肯」，深得信任因而具備強大的影響力。八卦、黑特、笑話、棒球、NBA、性、表特、男女、股票、動漫、購物，任何人來此都能找到自己感興趣的看板。每逢選舉、體育國際賽事，或是地震、災難等重大事件發生，Ptt 成為人潮聚集地，發起各種動員或討論。
二○○八年，Ptt 進入興盛期，莫拉克風災、奧運資格賽八搶三、連勝文遭槍擊、李宗瑞偷拍事件，皆在棒球板、八卦板造成綠爆的討論盛況。二〇〇八年「野草莓學運」從 Ptt2 的 8A 板、台大社會系老師李明璁的個人板發起；二〇一三年，鄉民在八卦板、軍旅板爆料洪仲丘的霸凌內幕，雪球愈滾愈大，三十九位鄉民自發組成「1985 行動聯盟」，發起「萬人凱道送仲丘」活動，最後二十萬人走上街頭，更是 Ptt 首次展現其社會動員力，證明鄉民絕非只是「萬人響應，一人到場」的鍵盤戰士。
二○一四年太陽花學運佔領立法院，鄉民發起眾籌，三小時募得 633 萬元，買下〈紐約時報〉、〈蘋果日報〉頭版廣告；三月二十三日那個警察驅離行政院學生的晚上，Ptt首次達成紫爆，超過十萬人聚集在八卦板。該年八月高雄氣爆，Ptt 單日上線人次突破千萬（含重複上線達 11589573 人次）。二○一八年底的六都九合一地方選舉，台北市長候選人柯文哲、丁守中開票拉鋸超過深夜十二點，八卦板於凌晨紫爆數小時。站史上的二次紫爆都與現實政治息息相關。
Ptt 走過二十五年，有人說它已凋零衰退。近六年，政治人物網軍、行銷公關公司申請大量分身帳號企圖發文、帶風向，原本被認為接近真實評價的討論氣氛，如今已打上問號。二○一八年六都選舉，Ptt 更出現販賣使用者帳號、新申請達一天上千萬的現象，使得以人工審核帳號申請的管理團隊無法負荷，Ptt 站方乾脆停止註冊申請，並持續接受使用者檢舉，清除大量多重、異常帳號（今年恢復台大信箱註冊）。使用者人數呈現雪崩式下滑，平均在線人數只剩約六萬，相較二年前的紫爆盛況攔腰砍半。
而今鄉民的真實面貌是什麼？八卦板新流行嘲諷鄉民都是「4％」；又或者二〇一五年興起的「母豬教」，使用者 ID obov 以一句推文「母豬母豬，夜裡哭哭」引發熱潮，部分鄉民開始使用「母豬」「台女」攻擊不符合他們想像的女性。我們去信詢問被尊稱「母豬教」教主的 obov，當初為何想推那句推文？他回信：「嗆人很爽，當初好像是嗆葛（個）腦袋怪怪的人。」問他怎麼看待母豬教現象，被稱為教主又有什麼想法？「很好笑，好玩，然後膩惹」、「本來就鬧者玩的也沒啥摸想法 R」。鄉民鬧著玩，背後也有深意。有社會學者稱此為「弱勢的多數」，以仇恨女性來發洩怨念；有熟悉生態的鄉民認為母豬教是所謂失敗者、魯蛇，是一撮少數人創造出來的網路聲量。
黃厚銘認為這既是人性，也是群眾的力量，「鄉民自稱魯蛇，對於別人往上爬就不是滋味，就會變成酸民、嘲諷，是比鄉民更新的現象。厭女、母豬教是一種流行，罵人時比賽誰罵得比較漂亮，展現創意，會走向極端。」
如今 Ptt 缺乏新血，老舊的程式語言也面臨更新困境。二〇〇八年接任系統總監至今的蔡鎮宇（ID：wens）說：「以前都是系上有興趣的學生自願或被找去幫忙。但其實做這件事需要的背景知識滿多，如果不是進大學前就有接觸，或是大學期間非常愛鑽研，其實不是很能夠勝任。」Ptt以上世紀出現的古老程式碼「C語言」寫成，像古老的拉丁文，愈來愈少人會。近年沒有資金收入，目前暫無計劃擴充硬體，僅維持現有站台營運。
為突破困境，站務總監張哲宣去年下半年到黑客社群「g0v 台灣零時政府」舉辦的黑客松上提案，「g0v 也是講求非營利、原始碼公開，我們描述 Ptt 的困境，有二、三十位工程師參加。」他說未來 APP 將提供更多工具，使用者可以自行選擇篩選與排序方式，「例如每一個推文會讓使用者給予正評或負評，按照評價排序篩選大家認可的留言，就不用去搶前五樓，但還是可以選擇按照原本的時間排序。」
從撥接數據機走到寬頻、智慧型手機、Line、臉書、Dcard 盛行的時代；從台灣還沒有總統直選、經濟蓬勃發展的亞洲四小龍，走到後太陽花網路社會運動改變現實的時期。這座古老堡壘正重新轉生為新媒介，我們採訪登入次數三千次以上的資深鄉民 ，當年的大學生都已長大，他們的青春回憶在 Ptt。
Ptt 從來就沒有想要成為臉書
杜奕瑾 44歲
《ＩＤ暱稱》Ptt (杜奕瑾)
《登入次數》4281 次
《有效文章》50534 篇
Ptt 創世神杜奕瑾說要有 Ptt，就有了 Ptt。那個時代的數位先鋒者認為網路開啟無限可能性，杜奕瑾說：「網路帶起的風氣就是開源、開放、共享，那時我們對未來的想像就是很容易溝通的平台，以前電視媒體是單向傳播，網路強調的是 connect（連結）。」他大多數的青春時光是埋首電腦前，寫程式、玩遊戲，跟同學一起討論並動手實作，靠一雙手就可以改變世界。
台灣在一九九○年有了學術網路。一九九五年，台大學生宿舍內已經有了宿網，相較於一般家庭的撥接上網是很珍貴的資源條件，只要下載安裝套件，就可以架 BBS 站，如同杜奕瑾自己說：「開源軟體 Linux 在這種比較差的機器（指四八六電腦）上可以跑很高效率。」宿網容許主機一週二十四小時開機，免去龐大的電話費用。
正當網際網路蓬勃發展時，台灣的校園反而因 BBS 站林立而有股特殊氛圍，校站、私站、商站林立，數量多達四、五百個。動漫、搖滾樂、遊戲、同志等族群在網路上找到同好，聊天、戀愛、遊戲、社交也離不開 BBS，BBS 因為只有純文字，讀取速度比網頁快上許多。站上許多關於課程、考古題、出國留學等資訊分享都是由學長姐免費無償提供，各式各樣的知識、經驗自由自在地傳播。
Ptt 因為是私人站台，主機、硬體在私人手上，有絕對主導權，營運管理也由學生主導，是獨立於商業、官方之外的自由平台。杜奕瑾回憶：「想做什麼都可以，最早五月天、陳綺貞都是從 Ptt 紅起來。以前藝人要紅，都要跟電視台製作人很好，跟偉忠哥、小燕姊很麻吉，Ptt 就是一個新的通路，不用透過電視台 promote，在平台上就可以辦活動。」聽起來與這些年韓國男子團體 BTS 不走上電視參加歌唱節目的傳統路線，而是透過 IG、YouTube 等社交媒介打開全世界知名度，似乎是相同的邏輯。
當時為了吸引人上站，杜奕瑾開發了許多趣味遊戲，如養電子雞、下五子棋，發明虛擬貨幣 P 幣可在賭場賭博；使用者寫出很好的文章，就發放 P 幣回饋，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生態系統。
正當臉書因廣告、演算法、散播假訊息被全世界質疑，杜奕瑾相當自豪鄉民的團結眾志成城：「Ptt 站長查假帳號查得蠻勤，只要有人檢舉就查，Ptt 還有 MultiID 版，如果鄉民懷疑有一群人是網路攻擊，一查確實，就會刪除並且公告。臉書說它刪除假帳號，但從來沒公告過，一直很不透明。」
杜奕瑾現在是台灣人工智慧實驗室創辦人，每次演講，常有台下聽眾舉手發問：「為什麼 Ptt 不能成為臉書？」杜奕瑾總是面帶自豪：「我們從來就沒有想要成為臉書，不打算用演算法賺廣告啊！」對他來說，維持自由度比賺錢更有價值。
二〇一八年，Ptt 停止註冊新帳號，今年開始恢復台大學生註冊，Ptt 不再像以前熱絡，但他認為，Ptt 像一面反應社會的鏡子，不管台灣社會怎麼變，Ptt 也會跟著改變。「這就是不斷演變的生態系，一定會有老人看不慣現在的，但社會也是不斷變遷，我不會覺得 Ptt 一定要怎樣，它會自己不斷演化。」
娘子，快和牛魔王出來看神龍
吳達偉 36歲
《ＩＤ暱稱》ZZZZZZZZZ9 (2q)
《登入次數》4111 次
《有效文章》2556 篇
跟吳達偉走在台大校園，面前經過一名黑色短上衣、緊身牛仔褲女孩，露出一截纖腰、踩著高跟鞋婀娜而去。問他：「這樣你神得出來嗎？」他老練地回答：「這不是熱舞社就是國標舞社，會露腰的女生本來就不多。」經過農推系，他又說：「以前常看到翁滋蔓在這裡被男生用腳踏車載走。」翁滋蔓是當年知名校園美女，被鄉民封為「台大五姬」之一。
吳達偉大一時擔任機械系公關主導「抽學伴」（大學生認識外系同學的重要社交管道），利用機會取得 ID 姓名電話對照表，逐漸掌握各系所正妹名單，知悉哪位系花最近交了男友、哪個熱舞社美女很受歡迎。他神情回到青春期男孩：「在宿舍除了唸書就是打 B，從晚上六點到睡前全都在鍵盤上，面對一個黑畫面丟水球、灌水、打嘴砲、蒐集資訊，但我還算行有餘力啦！上課全勤，還有拿書卷獎。」
他在家裡和學校是乖寶寶，但在 BBS 上是另一個人格。大一下學期，他另創ID ZZZZZZZZZ9。「大家會在表特板上討論在什麼課、看到誰，大概描述一下外表或穿著，我就猜啊！抽絲剝繭，想說那個時間、地點應該是外文系的大一國文課吧？」那時連無名相簿、數位相機都還不普及，他根據極少線索，短時間內猜出鄉民口中那位美女的身分，「都是純文字提供資訊，有七成把握才會出手，命中率有八成吧。」鄉民嘖嘖稱奇，他被譽為「神龍」「Z9大神」。每次一發文，底下紛紛推文「娘子，快跟牛魔王出來看神龍」，流行語「神一下」也是因為他。
紅到什麼程度？「Z9 大神」連續囊括三屆 Ptt 名人榜第一名，帶起校園美女評比風潮，延伸到電視圈，綜藝節目〈我猜我猜我猜猜猜〉週週請文藝風、運動風…不同主題美女來上節目。「每個禮拜六晚上九點，鄉民最愛鎖在電視機前，『第一位歡迎 XXX』主持人念完資料，我們就比賽誰最先找出這個美女的相簿和個人資料，同時有千人在線。節目一播完，一到五號全部列出來，裡面大概有三個是我找的。如果這集節目是帥哥，鄉民就說：『下班囉！』整個在線人數往下掉。」
他觸角遍及台北市的台大、政大、師大、國北師、市北師，一間間攻城掠地，「基本上顧好這五間差不多，遠一點到銘傳、文化，就像北伐。」
無名小站相簿開始流行後，他的神人範圍擴展到新竹清交、南部，「我把知名美女相簿加到我的最愛，按學校分門別類，找資料就很快。那時各校都在傳說 Ptt 表特板很神，開始聞風來板上許願，我有時候看相簿，有時候用背景猜，純遠端作業啦！Z9 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無名小站廣告詞一度打出：「網路美女與 Z9 的一致選擇。」
鄉民一開始不知 Z9 是誰。對他來說，那只是網絡上另一個人格：中二屁孩，愛看美女，注重外表，講話白目。「大家都說現實中的我看不出來是 Z9，這句話我人生前十五年一直聽。」吳達偉是桃園人，家中開鋼筆工廠，從小就會幫忙組裝，乖乖唸書上台大，穩穩畢業娶妻生子，太太是政大校園美女，畢業後當科技業工程師，二十九歲早早當爸爸。
隨著出社會工作，他關注的板也從表特板變成車板、科技業、股票板。二〇一四年，他跟雞排妹在臉書互嗆，鄉民群起攻擊 Z9。他心想，我有家庭、小孩，還要這樣當 Z9 跟網美鬧到什麼時候？「好吧，我就不解釋，自己默默消失，就是時間點到了。」但直到今日，表特板鄉民欲神美女仍大喊「跪求神龍」「有請神龍再現」。
Z9 再次出現在公眾眼前是二〇一九年，他代表台灣民眾黨參選板橋區立法委員。「二〇一八年九月柯文哲競選台北市長連任，要海選發言人，那時候白綠分裂，我很擔心中間勢力四年就這樣沒了，就去報名，最後被刷掉，算是真正有踏出從政行動第一步。後來民眾黨要提名地方十席立委，我就想說身先士卒，去當神風特攻隊。」首次參選，他拿下 20579 票，佔 11.67％，排名全黨第三。
「我主打年輕、新、理工爸爸，但不會提 Ptt，一般民眾也聽不懂 Ptt、 Z9 是什麼。我跟 Z9 切割很久了，有比較正常的形象。」他現在是民眾黨不分區立委高虹安辦公室主任，一邊在立法院學習政治實務，一邊與太太共同經營行銷公司，計畫繼續鄉民參政，「理工科思考比較會看論點、數據、事實，不是看顏色講話。」問他對於參政而言，Z9 是正資產還是負資產？他想也沒想：「還是正資產啊！」
張爸與他的一千個帳號
張爸(張文政) 64歲
《ＩＤ暱稱》無 (張爸)
《登入次數》(推估約6000次)
《有效文章》0 篇(推估發文次數至少一萬)
hate 恨板歡迎任何人來抒發情緒。二○○四年，張文政註冊了 Ptt 帳號，在當時最熱門的 hate 恨板發了第一篇文：「………..您辛苦了，聽首歌好嗎？………..」海量的文章中標題顯眼，但裡面不是恨板獨有的幹拎娘髒話連發，而是一首歌「心肝寶貝」，一張母親抱住植物人兒子的照片。文章的主題是母愛的偉大，半夜兒子大便了，需要清潔：「媽媽知道你沒辦法跟一般人一樣，在媽媽老了以後會照顧媽媽，會養媽媽，反而我要養你一輩子，照顧你一輩子，但是請你相信媽媽，你永遠是媽媽最愛的人！」
六十四歲的張文政曾經有過一千個 Ptt 帳號。由於十六年來在 Ptt 重複貼出兒子張振聲變成植物人的文章，因此被鄉民們稱為「張爸」，文章也被稱為「張爸文」。
「我發文是因為氣憤，幸好有 Ptt 這個地方可以抒發，不然我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二○○○年，他的兒子張振聲二十歲就讀台大土木系一年級，參與系上的籃球活動時突然昏迷倒下，心臟停止跳動四十分鐘後才送到台大醫院急救，腦部組織缺氧壞死，從此成為植物人。
下午時分，我們在張文政的家中採訪，屋子長久沒有翻修顯得老舊，客廳一張三十年以上的單人沙發，一張病床，一張折疊桌，一櫃擺滿藥品的櫃子就是全部了。這時間張媽正幫張振聲翻身、按摩。
張爸回憶，這二十年來，張振聲曾經笑過一次。「缺氧性腦病變，腦部受損後，重新生出新的組織，但內容是空的，沒有記憶，就像失去了靈魂。」那微笑或許是偶然的臉部表情，但張爸忍不住猜測：「也許想到了什麼吧，他有時早上睡醒，睜開眼睛的時候，就一臉驚訝。」張文政試著作勢用手指戳眼睛，正常人會眨眼，而張振聲不會。但張振聲仍有感覺，當張爸與張媽陪著時，張振聲一臉安心，若是陌生人接近，表情就顯得扭曲害怕。「他不要流眼淚，我們就很高興了。他很常流淚，例如太久沒翻身或排洩了，他就會感到不舒服。」
張爸是農村出身、成功大學機械工程博士，結婚成家又當上教授，人生本該從此一片光明，聊過去他顯得難過，「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小時候的張振聲愛笑、愛講話，沒生過大病，人緣也好，高中畢業後讀東華大學資訊系，很快跟女孩子談起戀愛。那是一場三角戀，「所以他的情敵打電話來，說若不切斷感情，可能人會消失……。」恐嚇電話讓張爸張媽擔心，因此張振聲重考考上台大土木系。
孩子大了又讀最高學府，人生可以輕鬆了，張媽在孩子出生後一直是家庭主婦，打算規劃未來做些喜歡的事。然而二○○○年一天下午，突然接到張振聲被送醫急救的電話通知，兩人心急不敢開車，搭計程車從台中北上到台大醫院。
夫婦倆與兒子最後的互動，在趕到醫院後的第三天。那時張振聲還有意識，張爸要張振聲擺頭、轉動眼睛，張振聲都照做。「那時我跟太太對他說，很晚了，爸爸媽媽還要處理事情，明天再來看你，他還很用力握住我的手。」張爸克制自己的情緒，平靜地談著那天，而張媽聽了忍不住流眼淚，轉身撫摸張振聲的臉龐。
事發後張爸沒報警，他問台大校方，校方推給在場學生，他問在場學生、問台大土木系，只得到一片沉默。為了理解事發經過，張文政提告多人、申請國賠，但都輸掉。「那位幫張振聲做 CPR 的老師，我沒有告他。」他的文章中，寫他發現的校園安全問題。例如校園內緊急電話淹沒在草叢中；事發的籃球場被柵欄圍住，進出的大門還鎖上了，因此緊急狀況時難以出入；台大雖有救護車，但校內道路有路障，無法開到籃球場旁。而張振聲上救護車後，也未送到最近的三軍總醫院，反而是送到較遠的台大醫院。張文政說，「校方的心態是學生不能死在校園裡，所以一定要救活。」救是救活了，但往後的照料問題從此成為重擔。
照顧植物人的壓力與辛勞帶來絕望感，夫婦倆不是沒有輕生的念頭。採訪時，張爸聊起張媽的辛苦。張媽一刻都不敢離開張振聲，曾為了緩解照顧壓力聘請看護，兩人休息一天出門散心，但才半天，張媽媽就忍耐不住焦慮，決定回家；搬動植物人非常耗力，張媽的雙腳因此靜脈屈張，直到醫生告知可能壞死截肢，才勉強住院開刀，開完刀後立刻出院回家繼續照顧張振聲。
張爸歉疚自己將大部分照顧責任都放在張媽身上，張媽聽了趕緊幫忙說話：「不不不，你也很辛苦，我們家能堅持到現在，都是靠你，這個家才不致於崩潰。」張媽媽說：「照顧張振聲不只是體力上的苦而已，看著他整天這樣子，真的很痛苦，有時照顧到半夜我自己都在那邊哭，每次張文政看到，就勸我別做了，出去走一走再回來。」
張爸是張媽的心靈支柱，而 Ptt 發文是張爸的心靈解藥。他註冊大量帳號發文，也常把自己架的網站連結透過推文放在熱門討論文章裡。抒發情緒之外，也控訴台大的不負責，對張爸張媽來說，原本好好的一個兒子，在學校突然昏迷倒下後就變成植物人，沒有人需要負責，「變成我們父母要負責一輩子，這公平嗎？」
張爸的重複發文違反 Ptt 使用者規範，也引來鄉民謾罵，站方開始刪除他的帳號。那時他與站方諜對諜，每天固定持有二十個有發文權限的帳號。他算了算，十六年下來該有一千個帳號以上。為了讓每個帳號發揮最大效益，他因此張貼更多文章。註冊不能使用免費信箱，因此他連張振聲的台大學生信箱也拿來註冊。「當時的站長陳奐宇還寫信勸我，寫得很婉轉。」後來站方撰寫程式進行全站搜索，一發現張爸文，該帳號立刻刪除。「發文沒過三秒就刪掉。白天他們的程式開著，半夜會關起來，所以我清晨五點發文章，文章跟帳號會存活得比較久。」
二○一三年，台大允諾以急難救助金的方式提供一年四十萬元。但未包含過去十三年的費用。醫界稱為安寧醫療之母的趙可式教授，以植物人王曉民的經驗舉例：「若植物人狀態較好，僅需灌食、抽痰，聘外籍看護一個月約三萬元，若狀態不好，本身有疾病或容易感冒併發肺炎，醫療費、就醫交通費、看護費，一個月的開銷費高達十萬元以上。」張振聲容易感冒，採訪時氣溫是炎熱的三十一度，但張媽仍為張振聲蓋上毯子。
這二年，Ptt 停止註冊帳號，張爸因此沒有帳號可以發文，轉往 Dcard 貼文章。一篇篇的張爸文，表面上控訴台大，但內容也藏著親情記憶。張爸從小成績都很好，唯有作文分數是零分，他讀朱潛峰與劉墉的勵志書籍，試著寫文章符合看板主題，紀錄了張媽照顧張振聲的過程，也回憶自己與兒子的相處。
例如在 NBA 板發文，他會寫父子都愛打籃球、看 NBA，張振聲高中時因為賽事白天開打看不到，張爸就幫忙錄影。「他晚上回家我不准他看全場，那要花二個鐘頭，要他跳著看，他不要，說要看第四節的決勝節。他喜歡韋伯 (Chris Webber)，當時韋伯是選秀第一名，現在韋伯是球評了。我比較喜歡 Kobe Bryant、LeBron James、Curry。」
「最感窩心的是大家推文說：『張爸加油』，或是為我仗義直言，讓我很感動。」熱心的板友在 Ptt2(Ptt 的分站) 創立「Changpa 張爸板」，板上蒐集超過 2000 篇張爸文。張爸雖然沒帳號了，仍每天到 NBA 板看板友們閒聊，這能讓他心情變好。
「最重要的是文章有人看，被罵、被噓都無所謂。我很希望再擁有一個 Ptt 帳號，例如規定我一個禮拜能在某一個板發一次文，這樣我能接受，但你不能要我不批評台大，不能要我不講張振聲這件事。」
他明年要退休了，想過未來的規劃？或後事？「我心裡希望張振聲能先走。我們夫妻聊過，有一天誰先過世，另一個人過世前，要送張振聲走。」送去哪？不是安養院，也不是醫院。「沒有人能像我們父母這樣照顧孩子的，若我們不在，他活著只是繼續痛苦而已。」
二十年過去，韋伯退休、Kobe 猝逝，而 Ptt 創站二十五年了，許多使用者從當初的大學生變成社會人士，時間不斷往前。我們問張爸，張振聲可有用過 Ptt？他不知道。張振聲的青春太短，短到來不及成為鄉民。
（本篇報導刊出後，Ptt 鄉民在八卦板推文表示，張振聲曾為蠟筆小新板 (LittleNew) 板主，id 為 johnathan，昏迷不醒後，由當時的女友代為辭任板主。經查，精華區 8-1-3 留存 1999 年板友名單，張振聲在個人介紹中寫：「曾經做過那些跟小新很像的事情:Mmmmm.......學小新叫"媽麻....."我媽就不理我....。」)
我的明星夢
高嘉瑜 40歲
《ＩＤ暱稱》xin (重新開始。)
《登入次數》6442 次
《有效文章》1761 篇
立委高嘉瑜辦公室一片粉紅色，沙發放著許多玩偶，櫃中一系列粉色文宣品，各種模樣的高嘉瑜做著可愛表情，顯得很夢幻。她愛唱歌，我們請她拿麥克風拍照，她唱起〈蘭花草〉。這首歌會不會太老氣呀？「啊我就老了嘛！」
四十歲的高嘉瑜是 Ptt 的資深鄉民，ID 是 xin，只有資深鄉民才可能擁有的短 id。最近她被質疑有千萬房產，為證明自己在台北租屋貸款買房生活不易，她在臉書貼上房間照片，凌亂的衣服堆以及誇張的泛黃枕頭，通通讓人看個明白，可說是不顧形象，豁出去了。
Ptt 上的高嘉瑜很有錢，經濟狀況是小富。「登入次數六千四百次，有五十六萬三千八百九十三塊 P 幣。」她轉頭問同樣是鄉民的我有多少錢？我說賭博輸光了，只剩一千塊 P 幣，經濟狀況是清寒。她笑說 P 幣不知道怎麼花，每次選舉或比賽，Ptt 一些板面會開賭盤，她也不賭，聊到 Ptt 常有人發文送 P 幣，「我有這麼多錢，應該可以……，哇，不得了。」
政治人物現實中有多少錢，要看財產申報。至於 Ptt 的 P 幣怎麼來的？則是她擔任 Ptt 新聞部站長兼發言人時，站方發的薪水。二十年前沒有臉書與 LINE，網路還是嗶嗶嗶撥接，手機電話費又昂貴，因此當時的學生流行用 BBS 聊天，高嘉瑜北一女畢業後，班上同學就在 Ptt 成立班板，讓畢業的同學有地方聯繫感情。
班板如同一個塵封的記憶盒子，高嘉瑜第一篇文章在十九年前，是一篇電影推薦文。「大拇指推薦少林足球，好笑到令人禁不住一再鼓掌，或許因為本人國中超愛看足球小將翼，所以很喜歡看這部片。」除此之外還有《魔戒》、《藍色大門》，「就寫一些心情然後沒人理我，哈哈哈哈。」
喜歡電影的少女，內心有明星夢。從小愛綁公主頭，高中愛唱 KTV 就去報名中華電信歌唱比賽，然而上台太緊張，連自己在唱什麼都不知道。她說自己從國中就是搞笑咖。「國中紀念冊很多同學都說，怎麼我們班上有個『瘋女十八年』我是笑點很低又愛大笑的人，個性瘋瘋癲癲的。」
大學讀台大法律系，她開始參加政治活動、擔任台大學生會會長，忙到沒去上課，因此跟同學不熟。那時蔡依林成名，娛樂圈流行校園美女，她接受媒體採訪，也曾經報名《我猜我猜我猜猜猜》，雖然沒上，但還是上了綜藝節目《JACKY SHOW》。
那有沒有人寄站內信跟你告白過呀？高嘉瑜尷尬一下，「哈哈哈，不知道怎麼講。」高嘉瑜說，記得還是學生時，一次晚上去汀洲路的三軍總醫院掛急診，後來醫生用 Ptt 寫信給她，表達關懷之意。「我很訝異，這個醫生怎麼知道我是誰？就覺得個資好像受到侵犯，他可能看了我的名字，回去就查到我的 ID，當時是有受到驚嚇。」
二○○五年，Ptt 時因鄉民們熱議事件而鬧上新聞，例如鳳山凱名、mini158 跳樓事件，也發生許多私密照外洩事件。「上新聞的頻率非常高。也有好的，例如莫拉克風災時，鄉民就做即時救災地圖捐物資，當時若有人想不開，鄉民就趕快找這個人，大家動員人肉搜索。」站方多為資訊系學生，不擅長也不喜歡應對媒體，因此當時的站長杜奕瑾邀請她負責對外發言，直到二○一○年她參選台北市議員，才辭了 Ptt 的職務。
從此她常上新聞版面了。八卦板與政黑板時常能看見鄉民張貼她的新聞進行討論。「某種程度我覺得 Ptt 鄉民對我蠻厚道的，很多人說 Ptt 鄉民對政治人物不留情面，我在媒體上受到很多攻擊或不諒解，Ptt 有很多正義人士會幫我澄清說明，我就覺得特別溫馨，覺得鄉民有很多好人。」選市議員的時候，喜歡她的鄉民都在推文寫：+<><，成了她的專屬符號。「Ptt 算是我成長給我養分，給我支持跟溫暖的地方。」
高嘉瑜說，Ptt 二十五年了，鄉民們都長大了。「三十歲到五十歲這個年齡層，算是台灣的中堅階層，對政壇有很多的影響力，所以一直以來，Ptt 都扮演中堅的力量，在政治上的影響力很大。」高嘉瑜說 Ptt 是生活的一部分，「那裡頭的意見隨著時間深入到你的心裡面，變成你的一部分，感覺我跟 Ptt 的鄉民一樣，所以有人說我常常跟民進黨不一樣，說不定是因為 Ptt 上有很多不同的聲音，自然而然會有跟民進黨傳統不一樣的想法，算是受 Ptt 鄉民言論的影響。」
她說每個女孩都有明星夢，客串過連續劇娘家的經驗，讓她知道自己沒辦法當藝人，「只好試著當個政治明星了。」她的辦公桌上，放著當期的《鏡週刊》，問她怕不怕狗仔呀？「當然會，常常有狗仔來跟耶！」
我在 Ptt 認識老婆
張遠 43歲
《ＩＤ暱稱》ffaarr (遠)
《登入次數》8399 次
《有效文章》2020 篇
有哆啦 A 夢在家的時間在幹嘛的八卦嗎？「在〈哆啦 A 夢的假期〉中，哆啦 A 夢提到他的工作就是照顧大雄，所以其實是沒有假期的……。」有沒有胖虎唱過幾首歌的八卦？「確切有歌名的 2 首、有歌詞的 8 首、專輯名稱 1 張。其他不知名的歌曲百首以上。」大雄到底在自己家的樓梯摔跤過幾次？跌了這麼多次，都不會癱瘓？「次數沒有想像中多之外，總共 14 次中，有 6 次都靠道具讓傷害變小或沒有傷害，所以目前來看是沒有會癱瘓的問題。」
這是哆啦 A 夢的一千萬個為什麼？不，這是 Ptt 熱門看板八卦板的文章標題。這裡每月至少產出六萬篇文章，各種閒聊亂問，鄉民稱為發廢文，曾經有段時間，鄉民們流行在推文嗆聲：「你媽知道你在這裡發廢文嗎？」
拋磚能引玉，廢文往往引來專業人士回應，八卦板有被稱為馬雅人的 mayaman 回答馬雅文明提問，而 ID 為 ffaarr 的張遠，則被鄉民稱為「哆啦王」，台大歷史所博士的他，聊起《哆拉 A 夢》篇篇詳細考證進行分析。
四十三歲的張遠一臉宅樣，也稱自己真的很宅，說起詩人父親張健離婚後與母親分居，因為父親不懂得打理生活，因此排行老二的他負責照顧。「我的青春就這麼消失了。」
父親前年過世，而他在去年跟老婆登記結婚，二人都是台大畢業校友，老婆用 Ptt 寫信找他聊哆啦A夢，聊得熟了相約看哆啦 A 夢電影《金銀島》。「前一天見面她才跟我說手機跟名字，我才發現她是女的，見面以後要了 line，就脫離 Ptt 的層次了。」
若是用鄉民流行語來講，他『脫魯』了。
脫魯的意思是脫離魯蛇 (loser)，他的魯蛇心態從讀博士班開始，從小到大雖然不是《哆啦 A 夢》裡出木杉 (王聰明) 那種第一名資優生，但從沒為課業困擾過，國中參加全國數學競試得獎，直接保送高中。直到寫不出博論，他開始看《哆啦 A 夢》、玩 Ptt，在 Ptt2 (Ptt 的分站) 個板發廢文。「無病呻吟，就寫一篇文，今天論文又沒有進度。」
「我對大雄有進一步認識，就是自己也遇到困境，可以去體會弱者。」他的 Ptt 帳號登入次數是 8399 次 (Ptt 登入次數一天只計算一次)，在資深鄉民排行榜中是前五十名，算是重度使用者，每天一起床電腦打開就登入 Ptt。
他說自己不能想像沒有 Ptt 的日子。即便網路環境這二十年來從電話撥接變成無線上網，但 Ptt 因為是純文字的資訊，傳輸快速。「網頁還在開，你已經在 Ptt 穿梭十幾個畫面 (看板)，這是最大的特點。」
2012 年，張遠在部落格製作 Ptt 事件的懶人包，編寫了 421 條 Ptt 條目，大部分是 Ptt 流行語。「只要有大事件，我就即時報導，因為八卦板文章太多，比較有名的是『督割事件』。」一位李姓士官長表示割草時，被石頭彈到眼睛造成視網膜破裂，友人貼出文章後，引起鄉民激憤聲援，認為他遭軍方霸凌。後來當事人說詞反覆，軍方也另有說法，成了羅生門。因此有「莫忘督割」這句用來提醒鄉民小心煽動與操弄的流行語。「這個事件變化很多，一開始大家同仇敵愾，後來又逆轉，那真的心情起伏，你會很投入這件事，覺得要找出真相。」
隔年發生洪仲丘事件，也是 Ptt 從封閉的社群討論開始對外產生更大影響力的時期。張遠當時製作了洪仲丘懶人包，透過部落格的流量，注意到外界對於 Ptt 的關注。「有些關鍵字是每天都有人在搜尋的，長期的流量很大，例如鄉民流行語外溢到外面，就會很多人來查，現在《鄉民百科》每天仍有上萬的流量。」
張遠是台灣維基百科基金會理事長，之所以創立網站《Ptt 鄉民百科》是因為 Ptt 過去鮮少正式報導與學術研究，專屬事件無法成為維基百科的條目。「對我們來說，許多特殊名詞、鄉民的次文化，以及只屬於 Ptt 的特殊事件，都能在上頭找到資料，對於回憶事件蠻有幫助的。」
PTT 的影響力來自於能反映真實評價。張遠以 GOOGLE 搜尋舉例，輸入關鍵字查評價，時常會跳出：XXX、Ptt。這現象表示許多人對鄉民評價的認可。「你到網上看一篇部落客寫的文章，會懷疑是不是廠商業配，評價就打折扣，你自己是鄉民，可以知道為什麼有人願意在 Ptt 寫一篇長文章，而某篇文章下的一行推文會讓你覺得真實，即使他沒有詳細說明為什麼推薦。」
五樓、在我床上、歡迎加入 SOD、鄭公吃洨、柏油炸你全家、卡卡獸，曾經興盛的流行語與 Ptt 人物，隨著時間過去成了回憶。近年 Ptt 有政治人物網軍與行銷公司以大量帳號帶風向，因此停止開放註冊新帳號 (現在僅能使用台大信箱註冊)。張遠憂心，沒有新的活水，對於社群的傷害是巨大的，停止申請帳號是治標不治本。「對方頂多花更多成本入內，但沒有新的註冊人員，耗到最後 Ptt 更衰弱，雖然不會被利用了，但你也什麼都沒有了。」
Ptt 目前仍有許多事件在看板上發生，Ptt 鄉民百科仍繼續填上許多「XX 之亂」的代號。但張遠忙碌，無空閒撰寫條目，也發現熱心的鄉民少了。「再十年，整個 Ptt 死氣沉沉，裡面的文化不能承載那麼多了，我們會覺得上去要幹嘛？像你現在去不良牛 (BBS 站)，上去也不知道幹嘛，沒人。」
所以最恐怖的是上 PTT 不知道要幹嘛？「對，如果有那一天。」
網軍出征 笑到往生
四叉貓（劉宇）40歲
《ＩＤ暱稱》xxxxcat (...)
《登入次數》6044 次
《有效文章》21 篇
鄉民總好奇四叉貓的正職到底是什麼？為何總是可以到處出席記者會、上政論節目、到選舉造勢場合數椅子、到社運絕食現場吃泡麵、爆料名人內幕八卦、亂入敵對團體反串說著他們的語言......？
正確答案是沒有。也可以說，他這一年的正職是專心打電動，靠上政論節目的通告費支付房租、生活費，他笑說：「還過得去啦！」我們拜訪四叉貓家，他一邊喊著最新的遊戲機 PS5 已經玩膩了，一邊斜躺在 king size再加大的軟床上，穿著無袖運動衣隨性受訪。床邊是大尺寸雙螢幕、彩虹鍵盤、絕佳音響與穩定網路，他用一個螢幕玩遊戲，一個螢幕看攻略，這就是他的神聖領地。
四叉貓從小是在網路上長大的。他十三歲國中時開始上 BBS，二十歲就成為網路遊戲「天堂」高手，靠發表無數遊戲攻略竄紅，在網路上稱王，也喜歡號召現實街頭行動。二〇一六年開始，他頻頻亂入反同婚宗教團體的集會，在現場扮成美人魚、躺在充氣床上敷面膜、直播，有時跟著唱聖歌，充滿噱頭的畫面輕鬆佔據新聞版面；二〇一九年國民黨總統候選人韓國瑜頻繁造勢，他到現場算椅子，打臉媒體報導的人數，被稱為「椅子精算師」。無論反串、亂入、湊熱鬧、爆料，他說做這些事都是為了好玩，「就像放一把火看能燒到什麼程度。」
但花費大把時間不務正業，背後有個很深層的原因，是寂寞。比如說，他開始跑遍全台緊盯韓國瑜造勢場合，部分也是因為跟日籍男友分手後心情低落，找個事情來轉移注意力。又例如，父親在他十八歲時癌症過世，母親則在他二十多歲退伍後意外亡故，他自此成為無父無母無手足的孤兒，沒人管了。他到美國跑單幫做網拍、打遊戲、交男友、玩 BBS…都沒有人會突然拔掉他的網路線了。我們數度旁敲側擊母親意外的原因，他都說：「我不想談。」
四叉貓是在 Ptt 漸漸變成公共論壇後才開始使用的。「我在八卦板看到很多同志仇恨言論，寄信給板主，板主不理我，我就想說有缺我就來選，真的選上，從二〇一二年當到今年七月一日，整整八年每年都有當上。」管理最熱門的八卦板並不容易，得有公信力，找出各方都能接受的解決之道。他勤於管理，也對性向相當公開，在一片異男聲浪中得到不錯評價。也在太陽花學運、香港佔領中環等大事件發生時到現場發文，每次都迅速被推爆。
在 Ptt 二十五年的歷史中，奇蹟等級的「紫爆」史上只有二次，第二次是二〇一八年台北市長選舉開票，柯文哲跟丁守中差距僵持在三千票上下，紫爆好幾個小時，最多到達十一萬人。那時四叉貓擔任板主時：「那個晚上很累，有人說：『這個帳號不要了！』一直發「祭品文」，支持「阿伯當選！阿伯加油！」鄉民就算被水桶十六個月也要挺柯，大家就在下面一直推文「真勇者」，那天晚上每個板主都浸了幾百個人水桶。」（編按：八卦板規禁止政治問卦，政治討論長期在模糊空間遊走，被板主判定違反板規者，會被處罰「浸水桶」，即不能在該版上發言）
Ptt 滿載鄉民獨特 BBS 語言，四叉貓主張這些文化應該要保留下來，特別是在這個網軍、假訊息氾濫的年代，Ptt 反而像是一座百毒不侵的古老堡壘。「對岸有所謂帝吧討論社，號稱要癱瘓台灣所有網站，他們說是『帝吧出征，寸草不生』。他們聽說台灣最大論壇叫 Ptt，但連要怎麼進去 Ptt 都找不到方法，因為太原始老舊，鄉民就說是『帝吧出征，笑到往生』。還有人去淘寶買帳號，但沒有用，即使能上站也不能發文，買了還不知道怎麼登入。」鄉民像騎士抵禦古老堡壘遭網軍入侵，一發現疑似網軍就會到 MultiID 板檢舉，站長介入調查並刪除多重帳號。
四叉貓也見證選舉時公關公司操作假帳號與輿論的手法，二〇一八年，八卦板出現四百多個分身帳號選出的板主，到了今年，只要一百多票就能當選板主。四叉貓的最高得票數是二〇一四年以八千多票當選，至今無人能破紀錄。「我以前參選必上，大家也很怕版主被奇怪的人拿走，鄉民就算討厭我，也寧願投給認識的人。」今年，四叉貓不再參選。
現在就算不當板主了，也還是鄉民熱愛談論的吉祥物。哪天網軍太多，他可能又想出來參選了。
不敢承認是板主
潘仕軒 41歲
《ＩＤ暱稱》eyespot (追求內心的自在) 《登入次數》7533 次 《有效文章》2641 篇
十月十日這天，潘仕軒請辭 stock 股票板板主。Ptt 站方發出公告：「感謝 eyespot 板主過去 7677 天任期的付出。」公告中搭配一張 Ptt 風格繪圖，畫得是一張股票：特別增資股、開板板主眼大、設立時間一九九九年、變更時間二零二零年。上頭更標示價格：批踢踢幣 ∞∞ 圓整。
鄉民們立刻推文留言：「能這樣奉獻 20 年會不會太神了！」、「骨灰級板主」、「經歷過至少兩次經濟海嘯的開板板主... 辛苦了」、「股板板父 我還沒出生他已經在管板了 感謝付出」、「我從上大學第一天就開始從股板學東西」
一九九九年，潘仕軒在 Ptt 創立股票板，當時只有小貓二三隻，現在已成為 Ptt 前十大熱門看板。每天鄉民們在看板上討論股票情勢，在各類新聞、心得、標的討論文章中，聊出了許多爆笑用語：「早知道……當初……我已經……。」「空爆國巨，爽訂賓利」「股票攤平、人生躺平。」「別人恐懼，我貪婪」「一張不賣，奇蹟自來」
我們跟四十一歲的潘仕軒交換名片，上頭頭銜是顧問公司的創辦人兼執行長，問起學歷是台大醫學院微生物所博士。「這五年一直在思考要不要請辭板主，因為開了兩家公司，又念 EMBA。」他打開手機看股票板，這天是假日，但板上卻聚集一萬多人，他忍不住笑起來，「大家是在幹嘛呀？」二十一年的時光，看股票板就像看一個孩子長大成人。「辭板主的感覺像把孩子送給別人，很捨不得。」
玩 Ptt 的原因是想追女生，對方問他要不要用 Ptt 丟水球聊天，他便註冊，後來女生沒追到，倒是跟讀政大的朋友一起創立股票板。對股票感興趣是因為父母給他五萬元讓他學投資理財，第一張股票是陽明海運，時間隔了太久，是賺是虧他忘了，但影響是這樣的：「你買了就會研究這家公司狀況，再擴及整個產業，擴及到總體經濟狀況，擴及到經濟或財經的專有名詞，雖然不是本科系，但那會讓自己一直在鑽研，學生時代培養這種能力，讓我跟別人不一樣，對工作有很多加分。」
若股票板是一檔長期上漲的股票，該如何分析人氣走勢？二○○六年股市多頭，其他 BBS 式微，當時股票板產出許多高品質的文章建立口碑。「後來進入空頭，二○○八年金融海嘯。」哀怨賠錢的時候，更需要有個地方抒發情緒，到二○一二年股板就成了 Ptt 前五大看板。「每次空頭時，大家極度絕望，只要有任何做多的人，就一定被砲轟，多頭的時候就相反，這一直不斷循環。」
管理板面等於是作義工，吃力不討好又容易得罪板友。而他因忙碌少做事，也曾被板友吐槽是「吉祥物、神主牌」。請辭之所以拖了五年，是因為適任的板主不好找。「要有一定的投資經驗，不能什麼都不懂，才有辦法判斷哪些文章值得收入精華區。」
名氣，是做板主唯一的好處。他提起過去一位板主在外招收會員，後來被揭發坑殺散戶，因此起訴上了新聞版面。「(板友投票選舉) 那時我翻他過去的文章，覺得這個人不太對，但他很會起鬨，板友一窩蜂就選出他。這是我任內有點後悔的事情。」他擔憂股票板被有心人士利用，徵選板主時設立了一條獨裁的規則：需經過他認可，方得就任。
股板是許多投顧老師的宣傳處。他不希望當板主的人變成股海明燈的角色。「(當股海明燈) 很難。股票賺大錢從來不是 (判斷) 準不準，而是準的時候怎麼做，不準的時候又怎麼做。」他說投資最重要的是資訊的準確，Ptt 由於非營利，廣告行銷資訊較少，相比看網頁擔心上頭的資訊受到操控，Ptt 的文章更能顯現真實評價，換成鄉民用語來形容：「就是比較中肯，這是 Ptt 興盛到現在的原因。」
他以電影《華爾街之狼》舉例，投資詐騙從沒斷絕過，因此他重視股票板的精華區，二十一年間精華區持續收錄板友的血淚經驗，供後來者參考，是他擔任股票板板主的成就感來源。
管理股票板，也讓他學到做人做事的方法。Ptt 許多鄉民動亂事件，往往起因於板主刪文管理言論，人數越多的板，越不好管理。潘仕軒說，當板主做任何決定都很難討好所有人，因此要能判斷風向。「這有點像政治，你抓到群眾的口味，政策就得到支持，過去有些板主沒辦法抓到風向，就被鬥掉了，這是 Ptt 一直發生的事情。」
股票板平常閒聊喇賽互嗆，都是小事。大事，通常是大跌或坑殺詐騙事件，這時板面往往充斥相關文章。「這就不能太管制，大家需要一個出口，比如樂陞案。大家在股票板組成自救會，集體去找金管會，我板規從寬解釋，有人覺得我很獨裁，因為板規定得很彈性，也因為這彈性，才能在寬鬆與嚴格間操作。」
他大學讀台大生命科學系，eyespot 這個 id 典故來自生物學課本，意思是草履蟲的眼點。「那時生科系學生都會取這些當 id。」二十年前生科產業還不健全，畢業生不容易找工作。因此 Ptt 有流行語：「一日生科，終生科科。」
潘仕軒曾在一篇文章聊過：「在我十幾年前進生科系時，政府跟媒體正在畫大餅，後幾屆還好幾個本來上醫學系跟牙醫系的棄醫來念，現在也許在當領 37K 的研究助理，應該很後悔吧？」潘仕軒說，從二○一五開始，因為基亞與浩鼎的成果不如預期，整個生技市場信心頓失，許多生技股因此被嚴重低估，但他是本科專業，認為目前台灣生技產業逐漸完整，因此長期買入杏國、因華這二檔股票，杏國買在三十塊以下，而因華十塊以下。
結果股價沒起來，他被套牢了。「我邊跌邊買，圖線像一個碗。所以我有幾年的時間，不敢承認自己是股板板主。」他說那段時間，自己不免自我懷疑：「到底市場是傻瓜，我聰明？還是全市場都聰明，我是傻瓜？」
那你怎麼抒解壓力？「就是不斷去分析，一直驗證，就會想得更完整，每次我都確認自己沒錯，就繼續堅持下去。」今年股價上漲，他脫手了，報酬率分別是 200%、300%。現在他敢承認自己是股票板板主了，奉獻二十一年的青春時光給 Ptt，此刻他光榮退休。
Ptt 大事紀
1995 年 9 月 14 日，杜奕瑾創站。
2001 年，莊靈（ID: in2）接任系統總監。
2005 年 2 月，同時上站人數破三萬，Ptt 逐漸成為台灣最大的 bbs 站。黑特板首次藍爆 (五千人以上)，登上新聞版面。
2006 年，總註冊人數提升到 750000 人，八卦板取代黑特板成為熱門看板。
2007 年 9 月，同時上站人數達到十萬，總註冊人數提升到 1500000 人。11 月因棒球亞錦賽，Ptt 各板發動「滿懷感激的 XXX 也要支持中華隊」板名串連。
2008 年，Ptt 的看板人氣系統由原本上限的藍爆（五千人以上），增設為青藍爆（萬人以上）、綠爆（三萬人以上）、黃爆（六萬以上）跟紫爆（十萬人以上）。莊靈卸任，蔡鎮宇（ID：wens）接任系統總監。
2010 年，五都選舉期間，因連勝文遭槍擊，八卦板綠爆。班板、社團板受臉書衝擊逐漸萎縮。
2012 年，因李宗瑞偷拍事件，八卦板綠爆。改編自鄉民文化的電影《BBS 鄉民的正義》上映。
2013 年，7 月發生洪仲丘事件，鄉民在八卦板、軍旅板爆料霸凌內幕，39位鄉民自發性成立「1985 行動聯盟」聲援洪仲丘，Ptt 正式成為台灣社會議題上具有實際影響力的網路社群論壇，該年總註冊人數達 200 萬人。
2014年，反服貿學生佔領立法院發動太陽花學運，23日學生攻佔行政院，八卦板達成紫爆，為 Ptt 站史首次。該年 Ptt 開放文章網址功能（Web 版），更有利於將站內資訊傳播到外界。
2018 年，9月 Ptt 站方暫停新帳號申請，並開始清除大量多重、異常帳號。11 月，九合一大選因台北市長開票過程拉鋸，開票結果延宕至深夜十二點，八卦板於 11 月 25 日凌晨紫爆數小時。
2020 年 3 月，Ptt 重新開放台大信箱註冊帳號。10 月，站方於台灣零時政府（g0v）宣布決定製作官方版 App。
(資料來源：維基百科、Ptt 鄉民百科、批踢踢實業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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