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正是採訪王靈安最好的時機。眼睛剛因視網膜剝離動刀不久，醫生開出強人所難的囑咐：趴著休息2個月，一句話就讓這個在酒吧裡和客戶開講近40年、說自己熱中社會運動到幾乎無役不與的資深調酒師，忽然失去了行動力。
消化各種心事 非典型酒保
得靜下來思考自己人生了。沒當兵，沒讀多少書，沒生小孩，自述人生好像沒段落的王靈安，站在Bar的裡邊，向我們解釋「behind the bar」在英文法律俚語中，其實是坐牢之意。身為一個站在Bar後面的人，他像個樹洞聆聽各種祕密和情緒垃圾，「但能在垃圾裡淘金」，變成不具名的笑話分享。他教我們品酒，拿出世界第一的威士忌、珍藏30年的白蘭地，微醺後，對話被酒意打亂，偶有停頓時候，他便填空般說：「我跟你們講個笑話…」
是害怕安靜下來？一直以為，酒保多半是酷酷不理人形象，但王靈安脫離此刻板典型，非常熱情友善。採訪前，在便利商店遇見帶器材的攝影師，明明陌生，卻能主動上前攀談：「你是今天要來採訪的記者嗎？」
不愧是朱天文在《巫言》裡封為「台灣第一酒保」的人，描述的背景是爵士酒吧「南方安逸」，店以經典酒品「Southern Comfort」命名，「也有我們乖乖待在南方，不要反攻了之意。」他說。確實，一間小店就此提供了庇護，提供出口，也提供一個代為保管心事的空間。一代文化人、媒體人和黨外人士在這裡安心茁壯，成為各界砥柱，王靈安看著一切，像一個守夜的人，要等到他轉身關上那扇「必須厚重得擋住所有祕密」的門，整座城市才算正式打烊。
也是過去的事了。關店近15年，許多人仍不時想起它。段宜康曾在臉書發文，說自己和孩子的媽在這訂婚，也在這辦兒子的滿月酒。一間店的結束，寫得像一個時代結束。
但王靈安還在，南方安逸以「Trio」之名還魂，調性類似，店內燈光昏黃像溫柔的邀請，一進門就要卸下心防；音樂是老派西洋流行情歌，有點怪，但他不以為意，「放手讓員工去選。我會請他們打統編去買唱片。」店裡熟客多，王靈安需要不時招呼，真正是個活招牌，即使調酒的事都交給年輕人了，也沒影響。
不過，偶爾還是會露一手。Vodka Lime、墨西哥檳榔，他不耍花招，認真對待酒，像對待一個作品，每個步驟都講究，平平實實地說明，材料好、水果鮮，調出來的酒就不會差。「我把酒譜背得很熟。在美國的訓練是20分鐘調30杯酒，腦袋要很清楚知道酒譜的邏輯。」
遭父同鄉惡整 不喜歡上學
然而，在Bar的後方規規矩矩，離開了「牢」，卻似乎不甚習慣自由。15年過去，店可以重新來過，曾經不散的伴侶卻已永別，為城市守夜的人，在獨居的房裡被睡意遺棄，失眠了。
聽他回顧半生，口吻也像調酒，把苦甜酸澀融成一杯，是人生之味。故事從國三那年生病、自此從教育體制脫落說起。出身教育世家，王靈安的父親在衛理女中教中文，母親在師大附中教英文，卻教出了國小起就不喜歡上學的他。為什麼？因為「那個老師太壞了。」他笑著回憶憤恨往事，「他是我父親江蘇鹽城同鄉，但2人際遇不同，他後來去當兵，我爸卻被政府接到後方讀大學，1947年被師範大學聘來台灣當助教。」引人眼紅的結果，是父債子償，「他看我爸混得不錯，就開始整我，整到什麼程度呢？可以一看你進學校就把你整個書包甩在地上，讓你在地上撿。」一個高中都沒畢業的人可以當老師？父親和他同仇敵愾，一日見他帶傷，告訴他，「老師再打你就回家。」
父親用言教鼓勵他反體制，母親則是用身教。為了「上帝」從中國逃到台灣的她，進師大附中教書，在這認識了王爸爸，生了5個兒子，王靈安排行老四。但穩定的人生並未長久維持。1949年四六學潮爆發，學生被抓走，身為助教的王父出面抗議，被開除了。就讀師大附中期間「把禮堂上的國父照片扯下來摔地上」闖了大禍的二哥，則影響了母親教職，她索性帶著《聖經》到美國依親，為孩子鋪路，此後像螞蟻搬家，一個個去了美國。
白人社會排擠 帶癌母回台
除了最想去美國的二哥，最後沒去成。遭退學後，二哥去當兵，在部隊裡被霸凌，剃他光頭關他禁閉，還是王父找人救出來的。王靈安回憶，那時二哥放假，會帶他去賣血，賣完就去買唱片、看電影。二哥太想出國了，聽說當橋牌國手能出國，就去橋藝中心比賽。兄弟倆也去幫人家打蠟賺錢，結果1979年，二哥被打蠟的機器電死了。王靈安用「生錯時代」形容二哥，「倒楣生在這個島這段時間，一輩子困在畸形的時空裡。」
生錯時代的豈只二哥。「三哥更可惜，念仁愛國中時，他被分到要考建中的資優班，不服管教，結果被教務主任拖到小房間打，那叫聲像野獸一樣，我聽了心裡真像淌血。」但三哥終究去了美國，即使變成無業遊民，也不回來。「我是覺得，至少他自由了。」
倒是母親和王靈安回來了。去美國前，母親叫王靈安去上調酒課，拿張調酒證，方便拿工作證抵美，一個單純念頭就左右了他一生。到了美國，雖想讀書，但一來得降級，二來語言不夠好，就先去酒吧打工。只是，台灣人到美國，很快發現自己像移工，星期天聚一起到中國城吃三寶飯，根本打不進白人社會。「當然紐約很好玩，隨便走錯一個地鐵站出口，看到就是另一個世界。但那世界不是我們發明的，也不是給我們用的。」再後來，母親得了癌症，對孩子說：「還是在自己家裡好，待不慣就回去吧。」王靈安於是帶著母親回台灣。
一個人的老後 不想中樂透
回台後，沒學歷，就業困難，他回頭做出國前做過的翻譯A片工作，也和出國期間持續通信的同公司女朋友結婚，人生眼見如此了，一個機會從天而降，房東段宜康的弟弟跟著他學調酒，問要不要一起開店，他成為「南方安逸」老闆，用他獨特的魅力吸引許多人上門。新經典總編輯葉美瑤說：「我沒看過這樣的酒保，去他店裡，和他聊天，會覺得你屬於那裡，讓我想起深夜食堂的Master。」寶瓶文化總編輯朱亞君則說：「與其說他是文筆很好的調酒師，不如說他是作家，只是剛好很會調酒。」
但受著朋友寵愛的他，自酒吧離開，回家，卻也有無法消化的孤獨。我們到他家拜訪，一進門就看見物質秩序完整齊備的宇宙，忍不住驚嘆：「這生活也太愜意！」他笑笑說：「看得見的部分，看得見的部分。」一連說了二次，讓人好奇，那看不見的部分是什麼？
是某次樂透累積高額彩金，他向勸他下注的朋友說「中獎了我會更難過」的心理背景嗎？
一個人的老後，從45歲那年太太因紅斑性狼瘡久病過世說起。「她走後，其實我有點失去生活目標。」沒有孩子的2人，原先預想的生活是「少年夫妻老來伴」，怎麼也沒想到，最後會剩他一個人。他去太太過世的醫院當志工，搬到位於新北投的小屋，屋裡有驚人的高品味物質，酒、書、菸斗、黑膠唱片、茶和木頭，各種收藏，和他一起領受大窗潑進來的怡人風景，他甚至弄了一個小小溫室，蒔花養卉。
最脆弱的時刻 寂寞黃昏後
問他單身生活孤單嗎？他想了一下，看著窗外：「其實一個人最脆弱時候，就是現在，黃昏的時候。你不覺得很像李清照寫的〈聲聲慢〉嗎？」回家一查，那闕詞是這麼寫的：「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聽他說這些事，會想起他說母親何昌閫在過世前，因病痛折磨到信仰崩壞。「宗教是你相信它，它就給你力量，但我又不相信。」然而不相信的人，卻還是帶著母親給他「靈裡平安」的名字，追求著這名字該有的祝福。
但有些祝福畢竟失效了。那個應該在中樂透後一起享樂的人，已經不在了。跟他要和太太的合照，他先是答應，後又傳訊：「照片翻著翻著就感傷了，不找了，請見諒。」他曾低語，也有過在感情中左顧右盼的日子，不知是否釀成了遺憾？
所以睡不著？所以吃安眠藥？吃到最後沒吃不行，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忘了吃。「沒有藥的時候，就像面對一條沒有盡頭的長路。」用酒安撫了許多心靈的人，回過頭，還是得誠實地面對自己。
現在他守的，是自己的夜晚了。
王靈安小檔案
- 出生：1957年生於台北
- 學歷：台北市仁愛國中肄業
- 經歷 ：「南方安逸」「Trio」老闆。洋酒推廣，調酒、品酒教學
- 著作：《一瓶都別留 —一個酒保的感官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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