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我後悔嗎？其實不會，至少在當下感到理直氣壯，事後也沒有覺得自己判斷力失常。
時至今日雖然有些懊惱，但我深諳覆水難收的道理，否則也不會活在父親的陰影中了。
超然的心態讓我暫時忘卻肉體帶來的苦痛，我們一路上與緘默相伴，只聞彼此的腳步聲。我跟著他，一步接著一步，如黃牛聆聽牧童吹笛，像訓練有素的警犬聽從犬哨的指示。
隨後，我倆來到一片稀疏的闊葉混合林地。楊向陽規律的腳步聲驀然停頓。
前方有一棵胡桃樹，正確地說，是一棵被外力破壞得相當淒慘的胡桃樹。樹幹上劃過幾條咖啡色印記，每一道都深刻入骨，彷彿有人想撕開樹皮的面具，瞧瞧下面藏了什麼。視線再往下，接近樹根的位置有個被扒開的樹洞，洞口附近更是滿目瘡痍，樹皮被狠狠掀起，露出韌皮部以下的木質部，樹根旁也木屑四散，好似打翻了巨人的削鉛筆機。
這肯定不是颱風肆虐的傑作，狂風暴雨會打落枝葉，卻不會剝了樹幹的皮，再者，這陣子也沒有颱風。
也不會是山老鼠，盜採盜伐講究賣相，眼前這種恣意破壞的手法太不專業了。
「我猜兇手是野生動物。」我再湊近一些。
「是台灣黑熊扒蜂窩，那個洞就是被黑熊挖走的蜜蜂巢。」楊向陽拿出相機，對應G P S 座標，拍下幾張照片。
「喔。」
漆黑的毛色，潔白的V 字，位居食物鏈頂層的勝利者。
台灣黑熊以水果、漿果或堅果為食，也會搗毀樹幹、挖掘泥土，取食蜂蜜或蟻窩，身為不挑食的大胃王，山羌、山羊更是黑熊飽餐一頓的獵物。黑熊通常居住在人跡罕至的深山地區，許多人一輩子只在動物園看過台灣黑熊。
這時我想想不對，突然某個回憶片段襲擊了我，讓我感到一陣驚恐。
「你是說，我們差一點就要和野生黑熊狹路相逢了？」
「還好沒有真的碰上，熊是很危險的。」
「那還用說。」
多虧我身為獸醫的前男友何宇倫，氣沖沖地質問我好好的上班族不做，為什麼要跑到深山裡當野人？還給我考了一課隨堂考，問我遇到黑熊要怎麼辦？
怎麼辦？溜之大吉啊，不然難道要和童話故事裡的小女孩一樣，去三隻熊的家中作客，坐熊的椅子、吃熊的粥、睡熊的床嗎？
何宇倫生氣極了，覺得我拿生死攸關的大事和他開玩笑。
他說，碰到黑熊要往斜坡下跑，因為黑熊前腳短，下坡沒那麼靈活。千萬不能往上坡跑或是上樹，更不能跳進水中，黑熊比人類更會爬樹也更會游泳。還罵我搞不清楚狀況，萬一真撞見黑熊就死定了，所以我至今牢記在心。
「記得南安小熊的新聞嗎？」他問。
「有啊，那隻和母熊走失的小熊嘛，後來野放回森林了。」我說。
「很多人看到小熊的照片，只覺得好可愛，壓根忘了牠們具有原始的野性，不適合被豢養。」楊向陽語重心長地說。
「我覺得哺乳類小時候都很討喜，但也明白野生動物的本性難以馴化。」
「所以妳不是那種在動物園裡到處尖叫『好可愛唷』的女生？」
「當然不是。」我瞪他一眼，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
「那就好，不用我來提醒妳，我們是在工作，不是在郊遊。入山必須隨時隨地保持警覺。」他說。
我忍著翻白眼的衝動，拜託，我何嘗不清楚大自然的危險性？聽說我考上了巡山員，每個認識的人都面露不可置信，每個人也都對我耳提面命，若是無法勸阻我打消念頭，起碼交代我務必保護自己。
所有人彷彿看著同一具提詞機，複誦出千篇一律的台詞。我很想對他們大吼，說我已經準備好了，這份堅決可是拿愛情和親情換的。
「你不用煩惱我，在山上我自己會注意，男人辦得到，女人也可以。」我補了一句。
楊向陽滿臉莫名其妙，「嗯？」
「沒事，我說我要上廁所。」我嘆氣。
每次開口請楊向陽稍等我五分鐘，我都覺得很不好意思，長那麼大了，上廁所居然還得向人報備。
在荒郊野外脫褲子這件事也讓我糾結好久，不只對蟲咬屁股心懷恐懼，而是如此原始、野性又回歸自然的作法，讓我感覺自己與文明世界好遙遠，彷彿在演化史的進程上，自己與猩猩猴子更接近一些。
膀胱快要潰堤了，我勉為其難踱至幾公尺遠，給自己找了一處草少的空地，就地屈膝蹲倨。
因為不想製造出水流聲，我稍微施加力道，慢吞吞地解放，尿完後擦拭乾淨，把用過的衛生紙摺好，放進深色塑膠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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