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告你。」
梁子誠的手懸在門前，虛握的拳頭氣力消失殆盡。
若不是這句話，此刻只是尋常日子裡眨眼即逝的某個瞬間。日子像流水線生產的廉價禮品，一包包地拆，日日索然，一個不留神，被包裝銳利的邊角割破了手指。
對梁子誠來說，林亦安這句話，是別人手指上滲出的鮮血，尋常日子裡別人偶發的失常。
門板虛掩的小房間裡暗著燈，窗外午後陽光幽微，樹影投在病床上，隨風鬼魅起舞。林亦安坐在床尾，披肩長髮中央鑲著面具般的蒼白臉龐。她面前染著灰藍色頭髮的男生背對門口，聲音顫抖：「老師，我道歉了……」最後一個字顫破了音。
斑駁搖晃的樹影裡，林亦安抓皺身下被單，失去血色的嘴唇緩慢開闔，像末日鐘聲。
「何睿丞，我說我要告你。」
房間驟然黑暗。看著林亦安手臂上粗厚的紗布，梁子誠感覺單薄衣衫下，寒意沿著背脊猖狂地往上爬。
流水線生產的日子，倉促拆開，日日索然。
一個不留神，驚覺每個失常都是尋常被誤會的結果。
早上，梁子誠和過去幾週一樣被交付了繁瑣工作。今天要將文件歸檔，剛打開檔案輸入幾筆，行政人員又放了一疊資料到他桌上，要他印兩份回來。影印完回到座位，桌子上多了一個待寄包裹，上頭只寫了收件人名字，地址和電話一字未填。
等梁子誠抱著包裹尋根，又從郵局回到電腦前，已經是上午第三節課了。上週原本和莊靜紋約好今天第三四節要去觀課，現在看來今天想離開辦公室都難。梁子誠傳了封訊息向莊靜紋道歉，抬頭繼續耐心謄打密密麻麻的文件。
「喂，你教甄準備得怎樣？」隔壁座位，同在教務處行政實習的周哲凡，滑著辦公椅來到他桌邊。看見梁子誠的螢幕畫面，周哲凡倒吸了口氣，「哇噻！你做了一早上還沒做完？你還想不想考教甄？」
懶得與他費唇舌，梁子誠敲著鍵盤提議：「不如我們一起做？」
「檔案這麼多，兩個人做會更亂啦！」果不其然，周哲凡立刻滑著椅子回到自己座位，「而且我好不容易有時間念書，要是因為幫你歸檔，害我沒考上正式，你能負責嗎？」
只要周哲凡開始抱怨，不多講幾句心裡就不舒坦。梁子誠心不在焉地聽著，瞇眼看紙上快糊在一起的小字。
「也不知道我們幹嘛要做這種工作？」周哲凡仗著附近座位沒人，其他行政人員又聚在一起說話，大膽地嘀咕道：「這不是行政自己要完成的嗎？把工作丟給實習老師，自己在那邊看股票泡茶聊天！我們是來了解各處室工作內容的，每天key這些學不到東西的檔案，當他們的免費勞工，實習結束還要考教甄，有沒有搞錯？」
周哲凡說的教甄指的是教師甄試。梁子誠和周哲凡現在是教育所學生，已經考完教師資格考試，現在在高中實習，也就是所謂的實習老師，他們必須在實習的半年期間掌握導師、教學、行政三大重點。為了讓實習老師更了解行政業務，學校會安排他們到各個處室幫忙。明年一月實習結束後，他們就得考教師甄試，考上了能成為正式教師，搶到老一輩口中的鐵飯碗，沒考上就得當代理老師，不停尋找能夠棲身的學校。
教師甄試錄取率低，所有教育所學生在承受攸關人生的考試壓力時，還得處理行政處室指派的任務，因此實習老師當中，不乏周哲凡這種心思全放在教師甄試，對實習得過且過的學生。和周哲凡一起待了幾週的處室，類似的抱怨梁子誠聽得耳朵長繭，便沒有搭理他。
梁子誠並非對實習工作無怨無悔，相反，他多少同意周哲凡的看法，可他也知道，不是抱怨了就不必做這些繁雜庶務。相較於剛到這所學校實習的第一個星期，頭頂烈日掃了整週的水溝，現在能坐在辦公室吹冷氣，他已經很滿足了。而且最令他振奮的，是今天下午要到莊靜紋的班上試教。他為此熬夜準備了幾個禮拜，設計教學、反覆練習，千盼萬盼總算盼來了這一天。
「你的指導老師幫你安排試教了嗎？」梁子誠打斷周哲凡還沒停下的咒罵。
「還沒。」周哲凡捧著教科書冷聲道：「試教事小，他整天要我打雜才煩。每次光當他的私人秘書，就浪費我一整天。」
他抱怨的事梁子誠幫不上忙，除了在心裡感嘆莊靜紋是個盡責的指導老師，他只能同情地拍拍周哲凡的肩膀，「好啦！你快抓緊時間讀書吧！」
一早雜務太多，距離午飯時間只剩十五分鐘時，梁子誠的歸檔工作還完成不到三分之一。梁子誠長舒一口氣，伸著懶腰走出辦公室，朝走廊盡頭的廁所走去。
「那個實習老師！」
一道粗厚的聲音自後方傳來。走廊上除了自己沒有別人，梁子誠回過頭，看見周哲凡的指導老師王國風拎著一袋水果朝他招手。
梁子誠趕緊走過去。
「國風老師。」
「走廊洗手臺有一條抹布，你去把我的辦公桌擦一擦。」說著，王國風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是市裡知名的牙醫診所，「擦完順便打電話幫我兒子預約明天晚上的牙醫。」
梁子誠接過名片，「預約要留聯絡電話嗎？」
「不用，診所有紀錄。」王國風在塑膠袋裡翻水果，把袋子弄得嘩嘩作響。
「那老師您兒子叫什麼名字？」
王國風不耐煩地擺手，「這也要問我？去！去問我帶的實習老師！」
午休時間，梁子誠收到莊靜紋的訊息，和周哲凡一起到位於二樓的第二教師辦公室報到。
二樓走廊上，歷史科代理老師林亦安正在洗便當盒，綁著馬尾的女學生抱著一疊書走到她旁邊道：「笑笑老師，歷史習作我收來了，便利貼上是缺交的座號。」
林亦安側頭看了眼，彎起唇角說：「謝謝妳，習作放我桌上就好。」
梁子誠和周哲凡走到辦公室門口，林亦安正好洗完便當盒，她捧著還在滴水的餐具問兩人：「你們來拿家長會發的教師節禮物嗎？」
「不是，是靜紋叫我們上來的。」梁子誠答。
「那就是來拿教師節禮物啊！今年的禮物是高級餐廳優待券，代課老師跟實習老師都有喔！」
「真的？我們也有教師節禮物？」梁子誠聽了十分激動。
「是呀！靜紋應該幫你們領了，快去找她拿吧！」
梁子誠興奮地跟在林亦安身後進了辦公室，後頭的周哲凡則小聲咕噥：「準備考試都沒時間了，哪還有空到高級餐廳吃飯……」
辦公室裡，莊靜紋見他們進來，便打開最上層抽屜，拿出兩個薄薄的粉色信封，信封底端印著「誠實上進」的四字校訓。接過信封後，梁子誠也不拆開，只是一個勁地盯著上頭「誠進高級中學家長會，敬祝各位老師教師節快樂」的貼紙看，臉上洋溢著幸福笑容。
周哲凡雖然還是不停碎碎念，可被林亦安慫恿著打開信封，看見面額不小的餐券後，他緊蹙的眉頭也放鬆了。
「今年真不錯，連代課跟實習都有禮物！」
這頭開心之際，神出鬼沒的王國風提著一袋便當，神態自若地走到莊靜紋旁邊的椅子坐下。
王國風的位置在隔壁第一教師辦公室，因此他現在坐的是林亦安的位子。林亦安乾站在梁子誠和周哲凡旁邊，臉上依然掛著笑，看起來卻像沒有表情。
「國風老師還沒吃飯啊？」莊靜紋抱著胸關切道：「都過飯點了，再不回去吃飯對身體不好喔！」
王國風嘖了聲，將裝便當的塑膠袋隨手擱到林亦安辦公桌上，「那麼忙，哪有時間吃飯！」
他旋轉椅子，看著站在一旁的梁子誠三人，舉起食指虛劃了劃，「你們三個……喜歡今年禮物嗎？」
「喜歡！」梁子誠抱著還沒拆的信封，臉上興奮未退。
「我們拿到什麼都很開心。」林亦安跟著說。
「唉，喜歡就好。」王國風輕歎，靠在椅背上環視辦公室，「連代理跟實習都有教師節禮物，就知道我們這些正式老師平常有多關心你們，連這種小細節都照顧到了。」
「謝謝國風老師！」
梁子誠喊完，王國風側頭掃了他一眼，語氣帶著入秋的笑意，「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謝人的？」
林亦安與梁子誠具是一怔，周哲凡的臉則聞聲垮下。
「第一、第二辦公室，還有行政樓辦公室的老師、行政人員有幾個，待會去算一算。」王國風拿起便當，從林亦安的座位上起身，「請大家一人一杯飲料，不過分吧？」
林亦安呆看著他。
「國風老師，你都知道他們是年輕人了，還讓他們破費？」莊靜紋用半開玩笑的語氣道。
「飲料一杯才多少錢？」王國風朝梁子誠笑，「我是在教他們做人。」
王國風用一根指頭勾住塑膠袋，腳步輕快地離開後，梁子誠和周哲凡陷入了沉默。
全校老師都知道王國風是個長袖善舞的人，跟各處室乃至校長的關係都很好，平時不難見到他在別的行政處室聊天，或和主任等級的人物走在一起。
梁子誠和周哲凡是實習老師，說穿了就是沒錢領還得繳學分費的教育所學生，只要沒違反實習規定，待到實習期滿就能拍拍屁股走人。但林亦安不一樣，她是代課老師，平時除了教課外，還要幫學校處理行政和活動事務，而下個學期她能不能繼續在這間學校任教，全得看上頭決定。
這不是莊靜紋能插手的事。林亦安垂頭看著桌面沾上的油光，腮幫子微微一動。
「子誠，我中午找了學生來約談，你們能幫我統計老師跟行政想喝的飲料嗎？」林亦安恢復了微笑。
「那我跟哲凡分頭統計，這樣比較快。」梁子誠說完，轉頭問一語不發的周哲凡：「我來統計教師辦公室，你能幫忙跑一趟行政樓處室嗎？」
周哲凡回望他，捏緊剛才拿到的粉色信封，「我們也要請飲料？」
林亦安笑容一僵，本想開口，梁子誠卻搶先說話了。
「當然啊！剛剛國風老師都說了，是代理老師跟實習老師。而且有我們一起分攤，亦安才不用一個人付那麼多錢。」
「那怎麼不叫其他代理跟實習老師也一起分攤？」
「等找完所有代理跟實習，太陽都下山了吧？」梁子誠拿手肘拐了拐他，「不要計較了！你忍心讓亦安一個人請那麼多間辦公室的飲料？」
周哲凡抿起嘴，臉上雖堆滿了不悅，還是順從道：「知道了，我現在就去統計。」
見周哲凡也答應了，方才神情緊張的林亦安，終於露出感激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