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電腦，登入VR虛擬實境，我化身為一個納美人般全身發亮的外星人，與唐鳳相約在一個不知名的星球上。星球表面荒涼，幾座冷山，月亮高掛，只見唐鳳前一週才掃描建立好的全身3D模型翩然而至。她身穿紅色長袍，長髮及肩，眼角下垂，平緩溫和的聲音隨著人形移動環繞左右，好像她就在我身邊似的。
可惜我的電腦不足以支援高階技術，VR談話以失敗告終，視訊通話也被拒絕。問她為什麼不願接受面訪？唐鳳答：「相信妳也發現了，我這次主要的考量是想做到沒有獨家。」
對話 Siri
我只好再度登入wiselike發問。唐鳳10月進入林全內閣擔任政委的消息傳出後，所有媒體都在此公開發問，變成人人看得見的留言板。
她的回答像抽象的程式語言，使我有種在跟Siri講話的感覺。她很有禮貌，有問必答，常常在結尾附上一個微笑表情。問她擔任政委的期許，她回答「公僕的公僕」；問與弟弟唐宗浩的相處，她留下一條訪談紀錄連結；問她身體與虛擬空間的互動關聯，她要我去看一本厚達500多頁的科幻小說《潰雪》；問她對自己哪段經歷最感到驕傲，她說：「已經很久沒有驕傲這種感受了。」有人質疑她回答過簡，她回覆：「感謝您的觀察，完全同意。」
這是唐鳳給媒體的新實驗。唐鳳對世界與人都充滿好奇，從小在父親的書房、圖書館的百科全書、幻想的遊戲中馳騁。她喜歡實驗，父親唐光華說她小學時，夏天故意裹了好幾層毛衣走路去上學，冬天時只穿單衣，想測試身體忍耐的極限；或是故意把姓寫在考卷前，名字寫在考卷後；兩腳穿不一樣的鞋襪，看看老師會有什麼反應。
一個人如此聰慧秀異是幸運的，也是危險的。入學後，她功課太好，身體反應卻笨拙，有些同學嫉妒她，把她關在不開燈的房間，不讓她離開。由於先天心室中隔缺損，唐鳳被同學推一下也覺得生命受到威脅。某次考試，同學要看她的答案，她不願意，拿著考卷被追著跑，卻被同學絆倒，撞到了頭昏過去。
霸凌休學
唐鳳當時不理解這個不友善的世界，不理解自己為什麼要被生下來。才8歲，她陷入嚴重憂鬱崩潰的症狀，早上賴著不肯出門上學，把自己關在廁所喃喃自語，夜裡哭泣發呆，惡夢頻頻。她數次透露想自殺的念頭，還曾說要帶刀以保護自己。
一次洗澡時，母親看到她肚子上被圍毆的瘀青，她以冰冷充滿仇恨的聲音問母親：「妳還要我去上學嗎？」母親為她辦了休學。國小期間，唐鳳6年換了6所學校。
唐鳳的成長過程其實痛苦，在當時一班動輒4、50人的集體大班裡，老師得用打罵才鎮得住學生。她先轉學到沒有升學競爭的指南國小，又轉到容許她自學的直潭國小。直潭國小位處深山，全校僅50人，一班8個學生。當時的總務主任陳木城說，那時的唐鳳看起來很不快樂，肢體僵硬，臉上毫無表情。
但唐鳳學會了保護自己。有一次她數學只考8分，父親唐光華說，那不是後來媒體誤傳因為太簡單不想寫的天才傲慢，一來是為其他重視成績的同學著想，二來是成績排名在中間，不那麼引人注目，唐鳳會覺得比較安全。
那段封閉時期，數學與哲學老師的陪伴、校方的開明彈性、母親的無條件支持，逐步引導唐鳳復原。唐光華說，當時弟弟宗浩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從小最相知的就是宗浩，使唐鳳不孤寂。」2人從小一起玩，用有限紙筆創造無限想像的遊戲，唐鳳第一個寫的電腦程式，就是給弟弟練習數學用的。
學習溝通
唐鳳說，因為弟弟身體很健康，對人很開放，願意跟每個人相處，便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像弟弟一樣，慢慢重建對別人的信任。後來，我們終於有機會面訪唐鳳，談起霸凌事件，她說那是一種「無法互相理解的感受」，因此一直想要爭取互相理解的空間。問她花了多長時間學習溝通？唐鳳大笑：「一輩子嘛！對不對？人一定是一輩子啊。」
往後多年，唐鳳一直在學習傾聽理解。10歲時唐鳳跟家人去德國念南方薩蘭邦的社區小學，她發覺當地孩子年紀比她小，心智卻更成熟。1年後，唐鳳不願轉往美國求學，主動說：「為什麼台灣的孩子要那樣長大？我要回台灣做教育改革。」原來霸凌帶給她的並非仇恨與創傷，她認為自己有義務在能改變的地方行動。
網海冒險
後來，投身教育改革實務工作的是母親、父親、弟弟，唐鳳則投入剛剛萌芽的網路世界。
1994年全球資訊網（www）普及，網路宛如宇宙大爆炸般成長。唐鳳想知道某個領域的新知，就直接寫信給那位學者；想找朋友寫程式，透過網路社群很快就能找到。她的後頸有一個電腦電源鍵的彩色刺青，好像她的身體是一台電腦，一按下就可以開啟進入另一個世界。
唐鳳當時的網路代號叫Autrijus，意思是「大家的孩子」，來自她小時候最喜歡的書《說不完的故事》。書中描繪一個名叫幻想國的國度逐漸被虛無吞噬，幻想國的少年Autrijus被女王賦予重大任務，要想辦法拯救幻想國。為什麼幻想國的國土會消失呢？原來是因為現實世界的人們講求實際，不再幻想，幻想國就漸漸萎縮了。Autrijus經歷千辛萬苦，為的就是找到重新啟動幻想的鑰匙。
網路與社群就是無疆界的幻想國，讓唐鳳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但朋友是一種比君子之交更平淡如水的境界。認識多年的好友或許見面連三次都不到，全在網路互動。
學校的知識太有限，唐鳳14歲決定不再升學，與朋友創辦網路公司「資迅人」，她寫的第一套程式「搜尋快手」，亮相一個月就賣了一萬多套。
黑客精神
唐鳳就好像Autrijus冒險經歷重重戰役那樣，每隔一段時間就連結起一些新的事物：創立傲爾網、社會運動現場架設直播平台、打造vTaiwan平台促進議題整合蒐集溝通、參與蘋果人工智能助理Siri的國際化架構工作…後來唐鳳擔任蘋果、Socialtext、牛津大學出版社顧問，每為這些單位工作1小時，酬勞1比特幣，以簽約時的幣值計算（目前1比特幣等於新台幣2萬元）。32歲，她賣掉了Socialtext股份，宣布退休。
一般人想到「駭客」，不是社交障礙宅男，就是入侵用戶隱私、竊取企業機密、癱瘓政府網路的反動分子。但唐鳳稱自己為「黑客」，以社群間的創造、分享、協作為主要模式，黑客精神相信知識應該像花粉一樣自由傳播，誰都不是敵人，誰都可以是朋友。
行星旅行
唐鳳幾乎隨時帶著電腦，到哪都可以工作。她住在新店山上，家裡養了8隻貓、2隻狗，她說貓狗就是她的小孩。一投入寫程式，可以連續工作不眠不休十幾個小時。
近年唐鳳的作息變得規律，每天都會用VR冥想、運動，在虛擬實境裡射弓箭、玩遊戲，或是用VR去太陽系的其他行星旅行，唐鳳愉快地說：「今天高興的話，可能就在土星環上工作。」
把貓狗當小孩，飲食也捍衛動物權，盡量不食用或使用脊索動物門的身體製品。所以吃海膽海參，但不吃魚類甲殼類透抽嗎？仿若知識百科的她回答：「在棘皮動物門外，妳提到的魚類、甲殼、透抽，分別屬於脊索動物門、節肢動物門、軟體動物門。」
她國中後開始留長髮，性別氣質有了轉變，24歲時向父母溝通後，開始接受荷爾蒙療法，從男跨女，改名為鳳。鳳是雄性，凰是雌性，問她為何這樣取名？她說：「鳳中有凰，龍中有鳳。」外界說她接受變性手術，其實她並未動過外科變性手術。她時而嬌媚，頂著蓬鬆捲髮，耳戴銀飾，刷上淡妝；時而隨性，套件寬鬆上衣，下半身是燈籠褲配功夫鞋，像個修行人。
從一個不適應學校、被傷害的孩子，唐鳳在親友的愛裡修復。常人難以理解唐鳳，會不會是因為我們太注重現實，失去幻想的能力？
這個幻想國的孩子一直都在創造改變現實。就好像《說不完的故事》裡，主人公Autrijus拍拍他的馬說：「我們從現在開始展開偉大的追尋。」說完這些話便奔馳而去，消失在黑暗之中。（主圖為CC BY 4.0授權）
唐鳳小檔案
- 出生：1981年4月18日出生於台北市
- 學歷：北政國中自學班肄業
重要經歷：
- 1995 與朋友成立資迅人，為首個開源軟體商業公司
- 1998 「魔法風雲會」電競大賽西雅圖世界杯
- 1998 發起Pugs專案，帶領Perl語言完成
- 2002 與朋友創立藝立協黑客社群組織
- 2008 擔任國外黑客公司Socialtext技術顧問
- 2010 協助開發蘋果Siri國際化架構，任蘋果公司顧問
- 2012 參與G0V零時政府組織
- 2016 擔任行政院數位政務委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