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這些事，她渡人也渡己，人家說周慕姿好跨界，她摸一摸身上被撕了又貼的標籤，空氣裡隱約瀰漫的耳語，她說她其實，每天都在懷疑自己。
「大家對於某一個職業、身分的人都會有一些想像，我可以很快辨識到這件事，所以也能很快地感覺到我跟他們想像的不同。我知道這件事，我很有病識感。」
我就是這麼不同的人，而且沒有人知道
從高中開始，每到午餐時間，她就會跑到圖書館挑書，然後獨自一人窩在校園裡的廣場一邊看一邊吃飯，「好自閉。」她回憶起自己看到那排琳瑯滿目的舊書，她會從架上第一本文學書翻到最後一本，就像貓咪看到紙箱，也不眨眼，也不挑剔，眼巴巴地往裡頭鑽。
「在青春期你會常常覺得別人不瞭解你；外在陽光普照，人家好你就好，但其實內心裡有一個世界是在下雪的。那個冷和熱的落差，讓自己分裂成兩個人；分裂的部分，會讓人覺得既孤單，又覺得被安慰。」
她讀三島由紀夫，她特別喜歡三島由紀夫，從《假面的告白》、《金閣寺》，到〈盛夏之死〉，其中絢爛的性、美與情愛，在她孤單的青春期裡張揚地綻放：「那時候我的性格裡有一種很決絕的部分，要不就要最好，要不就不要，我從他的作品裡看到很多這種東西。他是一個很做作的人，他好戲劇化；特別是他寫『性』，你會覺得很不舒服，想著他怎麼會這麼寫，可是又覺得這樣很吸引人。」
明明不想要，但又忍不住想像，「就像有些人會說，他沒有任何自殺的衝動，但他會在靠月台比較近的時候想像自己如果掉下去會怎麼樣。」厭惡、喜歡、生存、死亡，看三島由紀夫儼然而生的矛盾性，如同死亡焦慮和生存焦慮，是人類活在世上不斷感受的拉力——你在其中感覺到自己生存著，而且是特別的。
「做自己」這件事，對我而言特別需要努力
這個像是與生俱來的特質，讓她吃了不少苦頭。
慕姿很像站在群眾外圍的人，進到一個團體裡，她會站到高人一個頭個兒的位置，她要看到事情的全貌：「念新聞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不要跟他們一樣去做記者，我要做不一樣的事情。」人家覺得玩樂團應該如何，抽菸喝酒，他們只喝可樂。
她在短短幾個月時間拿到心理諮商的入場券，進到那個圈子後，她才發現和以前念傳播比起來，許多同學的性格好溫和、講話沒那麼快，上課也都不會搶著發言。她對於圈內的氛圍完全沒有概念，但也沒有太多適應時間。這和她人生許多時刻一樣，好像總是會不知不覺走到那個有點格格不入的位置；不是她為了想要不一樣刻意為之，而常常是選了之後才發現自己不一樣。
我問她，做為跨界者，會不會有戒慎小心、不是那麼確定的時候？「每天啊，我到現在都還是。」
「我猜測當我有這麼多身分後，一定會有一些很嚮往的人，會假設我是一個沒在怕的人，很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譬如我要去念諮商的時後看起來好像很勇猛的樣子，但我那時候是有意識的不去聽別人對我的意見。因為我很清楚我是個很容易被別人影響的人，但我又知道這件事我非得做不可。」
看起來很做自己，但其實是每天都在練習做自己。她自己為自己做了很多選擇，但在一個追求正統的大眾氛圍裡，她無人可問，只能再回頭問自己，又無法輕易妥協。內心裡總有個聲音會出現，你想說，有人會聽嗎？
「我是什麼樣的人，我到現在都還不是很清楚。去不同地方探索不同事物也會對我很有幫助。」她既不甘於只停留在某個位置，被貼上某個標籤，她知道所謂的她自己，會在移動與亂流中存在。
舊時代的集體恐懼：你不夠純正
擔心不夠純正，對於跨界、斜槓、「不務正業」嗤之以鼻，慕姿說，這或許不是一些人的恐懼，而是整個世代的恐懼。
「當我知道我去把某個東西好好地、認真地做好之後，我就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就是正確答案，我可以不用思考，我就照做。但今天突然發現有一個人，長得跟我不太一樣，結果他這樣也活得很好，你的心情會很複雜。」
為了當這個純正的、不被說話的人，他要將自己削得夠小才得以裝進這個正統的小小方格。但當一個非典型的人出現，像是一道單刀直入的否定句，像是一下子抹煞他過去所有的努力：「於是那些犧牲的悲哀的感覺，就會轉化為憤怒與攻擊，反正只要把這個非典型的人消滅掉，只要讓他無法在這裡生存下來，我就可以證明這個純正的地方是安全的。」
「我仍然認為一個專精的人才是非常重要的，可是我覺得在臺灣比較困難的是，這個專精是你自己的選擇，還是你父母的選擇？這個答案很多時候我們不清楚。也沒有一定要說我自己為了自己做選擇才對，今天你為了你父母做選擇，可是你很認，那你也不會太羨慕可以變一百種魔術的人。」
但若你羨慕可以變出一百種魔術的人，那麼也去看看這些跨界者在做這些事時，他像是游在汪洋，前無來者，得自行適應浪潮洶湧平靜。沒有人會告訴你該怎麼走。
任何事都是有代價的。
外向的內向者：戒慎小心敏感美麗
在一個領域到另一個領域之間，慕姿像是整合者，充滿能量的整合者，永遠有她想要說的話：「譬如我是傳播背景出生，所以我當心理師時，非常習慣用社會脈絡去看每一個人發生的問題；談情緒勒索、過度努力，我不會只談你出現了什麼狀況，我會去討論這個社會、這個意識形態，它是怎麼影響人最後形塑出自己內在的價值觀。」
「我企圖想要每一個大家已經看習慣的東西，它可以有所突破，它可以在每一個我所擅長的或我所在的領域可以有不同的樣子。」
這一次，她還從心理諮商，跨界到了文學。在《作家的靈魂腳本——周慕姿陪你讀那些作家沒有說出口的傷》Podcast 節目中，她像是一個經典作家的著魔者，彼此從未見過面，越著時空讀盡對方的一生：「我閱讀的時候，會想像這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怎麼會這樣想事情、他是在什麼環境中長大的，如何寫出這樣的作品？然後他所寫的這些東西，又怎麼影響這個世代？」
「因為人性的關係。歷史跟文學有時候會有一些分界點；歷史比較是向外做的事情，會被記下來，文學則是有些事我向外做不了，我發現我沒有辦法改變一些什麼，所以我寫。寫給自己看，療癒自己。這些作者的內心，也是有些現代人的經驗——並沒有那麼多人都有改變世界的力氣。像三島由紀夫這種人很少見，他是一個意志力很強的人。」
從太宰治、芥川龍之介、張愛玲到吳爾芙，慕姿從高中時期在圖書館裡獨自抱著書堆的女孩，走到現在這個位置。她說：「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有一些他覺得一定要做到的事情。我的研究跟探索一開始都是為了我自己，但等我知道了以後，我又會很想跟別人分享，讓人產生不同的看法。這會讓我很愉快，可能也會讓我覺得比較不孤單。」
「我猜，我還是很想要被理解吧。」
沒有寫好的人生腳本，也沒有每次都能堅定不移地邁開腳步；做一個外向型高敏感人，外向的內向者，甚或是一個特別辛苦的位置。她像是內建了空氣識讀機，一點點誰的情緒都擾動人心；但外向的性格又成為一個無法選擇的保護色，常常把她一下子推到舞台正中間。
她又開朗又健談，言語鋪滿了她與人之間的空白格，沒有人會再懷疑那個縫隙裡藏著什麼訊息，因為她看起來很擅長。這個如同隨時張開的容器，裝滿了別人，直到裝不了自己。後來，她發現自己會突然當機，會在與人鬧哄哄地相處後，突然就消失了幾天。
是不是為了找回自己，所以她必須讓自己可以擁有各種不同的身分；看似破碎，但其實是一種完整。她就在那些分身裡同時存在著，她總是對這個世界張亮眼睛，想著還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她說，她所做的事，就要像是投石頭到湖裡去，就算它好像沒什麼用，對這個湖沒什麼影響，可是它會有一些漣漪。她想要產生那個漣漪。
她是一個觀察者，看盡不少人心，卻始終像個人類的練習生。
【周慕姿療癒書單】
- 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金閣寺》
- 張愛玲《第一爐香》、《第二爐香》
- 王爾德《王爾德童話》
- 宫部美幸系列作品
周慕姿
政大廣電所畢業，後於三十歲念了心理諮商、拿到心理師執照，為心曦、心晨心理諮商所創辦人之一。另外也是金屬樂團「Crescent Lament 恆月三途」的主唱，週末是她的練團時間。鏡好聽《作家的靈魂腳本——周慕姿陪你讀那些作家沒有說出口的傷》主持人，著有《情緒勒索》、《關係黑洞》、《他們都說妳「應該」》、《過度努力》等書。關於人生在不同領域的興趣，還在持續擴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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