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做為古老的說故事媒介
有聲書,其實不是一件新鮮事。人類歷史老早就運用聲音傳遞資訊,述說故事,而且相對於文字的使用門檻更低。她說:「例如一位不識字的長者,能夠說出極動聽的鄉野奇談。在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還是文盲的前現代,文字出現以前依賴的是口傳文化,聲音一直是很常見的媒介。」
洪愛珠的文字裡,就有對聲音的描摹,在《老派少女購物路線》書中〈檳城購物記事──印度黑鐵鍋〉,提到買鍋的故事。她說那口鍋是「聽來的」,因為凌晨聽到鍋鏟敲擊鐵鑊的聲音,直到醒來開窗,看到外面是炒粿條的攤檔,早餐就吃了他們家的炒粿條,之後特地去買鍋。那個聲音串接了記憶,帶她從夢裡回到童年,彷彿在外婆炒菜隔著的玻璃門內吹冷氣,聽見炒菜的鏗鏘聲。聲音是一個很好的引導,能猝不及防的碰觸靈魂與記憶深處。
聲音太過赤裸,比文學更私密
愛珠提到,錄製有聲書又是重新審視作品的機會。她自認用字小心,會改到拖稿三天,不得不交才作罷。錄音畢竟是團隊合作,害怕頻繁改動會造成製作上的負擔,相較於平日改稿,節制許多。但動刀之處都是必需,像有些文字讀來拗口,就改得口語化、聽得容易些。
對讀者來說,可能會把聲音跟文字作品拆開來看。閱讀時,難免於腦子浮現聲音,可是當他聽到一個全新的詮釋,尤其又是作者親自朗讀時,會不會想像幻滅,反而消弭了朦朧之美?不過愛珠也好奇讀者反應,若是個沒看書就直接聽的人,會建立起什麼關係?對我來說,愛珠在有聲書裡扮演了幾種角色:第一是旁白,呼應她節制精煉的文字風格,以冷讀形式保持距離。第二是對話,有時媽媽有時阿嬤,有時其他親友,更有「小愛珠」穿越時空,以她熟悉的母語回應。這是愛珠平常講話的口氣,華語及台語轉換的拉扯乍聽矛盾,更是真實。
不論聆聽或創作的歷程,都是很私密的個人經驗。當聲音赤裸的表達情緒時,加上文學的私密性質,都讓人不好意思。大部分作者親聲朗讀,都不願重聽。對愛珠來說,另一個不想重聽的原因,是聽了一定又想再改。改稿是永恆之戰,只能安慰自己盡力而為,至少樂觀相信每次投入都讓作品趨近完美。
做一本迎向大眾的書
仔細想想,有聲書真的不是新鮮事,身為八零年代孩童大多聽過「某某人說故事」之類的卡帶,伴隨字正腔圓華語發音,這可能是我輩經歷「演講比賽」「朗讀比賽」的世代回憶。除去那些,她說從未完整聽完一整本有聲書,只是錄音前才聽了其他作者朗讀的片斷參考。
錄音技術日新月異,但渲染力與共鳴卻不因而減損。她想起曾於BBC聽到吳爾芙的演講,雖音質不佳,依然震撼。就像親耳聽到魯迅或張愛玲講話一樣,都是她熟知且喜歡的作家。她認為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後,作家的聲音一定會產生更特殊的價值。席間流露對文學的愛好與專注,或許文學市場看似不大,但影響力不一定限於小眾。
她說:「希望這本書面對大眾,是什麼人都可以看的。」以結果來說,目前《老派少女購物路線》的銷售成績還不錯,陸續不同年齡、身分的讀者私訊愛珠,有些突然和盤托出生命經驗,說起跟阿嬤或母親的關係。這是情理之內,畢竟寫作的主軸是親情,容易引起共鳴。也有人把這本當「工具書」,變成散步或購物路線參考。更有拿書去店家拍照、打卡,然後留言「你這本書讓我們很滿意」。這種貌似唐突或輕率率性的回應,愛珠覺得也很好。
比少女更自由的,是中年婦女
出版後,她說已經回覆太多關於「老派」或「少女」的問題。因為書名的「老派少女」,大概被問了太多次「妳就是老派少女嗎」。她承認自己老派,但真的,不是少女。
在這本書裡,「少女」常常代言一個相對輕盈的人生階段,尤其是相對於「婦女」。雖然在這一代沒有如此明確的分野,但媽媽、外婆等前代女性,幾乎都將自我投入家庭。書裡談到的少女,通常是指媽媽,愛珠認識她時就是過勞的婦女了。但在旅行過程中,才發現媽媽眼睛發亮,好像「少女化」了。她說:「只有在短暫脫離家庭的時候,才會變成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當女孩還沒變成女人、婦女時,她可能是個比較完整的狀態。這點私心藏於作品中,或許能被有心人發掘。
「在我媽的時代,婚前的少女階段,可能是相對自由的,但對現在的我來說,『中年婦女』更為自由」。說的是中年婦女隨著年歲更加自我理解、厚植各方實力,所以比起少女時代更加自由。現在身體朗健、經濟獨立,還能游走四方。我點頭如搗蒜,真想突破社交距離用力握手,身為自小被威權社會遺毒、總是失去選擇權的一代,這段經歷讓人更渴望獨立自主。婚姻門檻雖高,使用得當就能享有社會紅利,是奪回主權的獨立機會。
身為讀者,若要用一個詞形容《老派少女購物路線》,我選擇「飽滿」。東西好吃,所造成的滿足感通常不著痕跡,就這麼佔據心底深處,如同閱讀或聆聽一本好書的效果。更好的是,還能接納過往與自身特質。老不老派,不是重點。現在這個樣子,應該就是最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