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1:為什麼會關心性別議題?
受訪時很常被問到這一題。
會問這一題,有些提問者是性別友善的媒體,他們是真的想要聽聽看,什麼樣的性別現象是需要呼籲大家一起關心的?但有的提問者則有點不一樣。一個長期耕耘性別運動的朋友說,她會收到私訊,或有不熟的朋友問她:「妳是不是小時候發生過什麼事,或是被性侵過,才會對性別的事情這麼生氣?」說這些話有時候背後的潛台詞是:「別人都沒有覺得這個社會有性別問題,就妳意見最多,應該是因為妳遭遇到什麼特別的例外吧?社會一般來說有這麼不公平嗎?」
我自己的話會覺得,其實任何一個好的社會學家,都會關心性別正義。因為整個社會學門就是在關心人類生存處境所有面向的不平等和剝奪。這不只包括了經濟階級間的不平等、國族間的不平等、城鄉間的不平等,當然也包括了性別不平等。
所以,並不一定需要有什麼特殊的個人人生轉折事件,才會關懷性別議題。關懷所有的性別弱勢,是任何一個以關切社會正義為職志的人,都會希望做的。
性別的不平等交織在其他面向的不平等裡面,所以一個關心經濟生活不平等的社會學家,一定也會觀察到性別間不平等的痕跡。比方關心老年貧窮的人會發現,女性職場參與率低的社會,老年女性常常比男性更容易落入貧窮,因為沒有退休金,年輕時退出職場為家庭付出的勞動力又並不一定會有金錢報酬,也就不容易保障晚年的經濟安全。你想要針對這一類人改善貧窮問題,就一定得從改善性別分工下手。
無論你是從哪一個面向的不平等切入社會現象,總是會關懷到各種其它的不平等面向。
研究性別的社會學家,並不是認為性別不平等比其他類型不平等更嚴重,所以把性別弱勢孤立出來特別關心,把性別弱勢跟其他類型的弱勢分開,相互不聞不問。一個把性別列為專長之一的社會學家,就是會從性別切入,來看見其它各種各樣不同面向的社會不平等,包括經濟的、國族的、城鄉等種種的不正義。像《性別好好玩》好多故事討論過的一樣。
常常聽到一種對女性主義的批評,說「女生是有她們不順利的地方啦,但是世界上那麼多很弱勢的人,經濟弱勢、種族弱勢、身心障礙弱勢,都比女生還弱勢,社會研究者不去優先關心他們,還在那邊關心已經算過得很爽的女生,這樣不是很不合理嗎?」
我想上述就是我對他們的回答。
Q2:在做這些社會學、質化研究與訪談過程中,發生過什麼印象深刻的故事?
做訪談研究會有很多被震動的時刻。
以前做過赴美待產的研究,是去訪問去美國生小孩的台灣媽媽。那時我自己正經歷一個人生深刻的離別。
那個大研究計畫裡面有幾個不同的面向,其中一個面向是比較微觀的,想問夫妻關係——想知道懷孕生子這個過程中,妻子期待丈夫扮演什麼角色?當跨國遷移讓丈夫從這個過程缺席的時候,這個角色又會怎麼變動?
因為當時去美國生小孩很多都是媽媽一個人過去生活,丈夫家人幾乎都不在場,所以有些媽媽會說,「喔一個人去美國生小孩其實很恐怖,可是我們家庭決議說這樣對小孩的未來最好,要我當個好媽媽,我就硬著頭皮上,但其實我很害怕。」特別是第一次生小孩,或是沒有造訪過美國的媽媽。
可是其中有一個受訪者,訪談的時候我問她,「妳在那邊會有孤獨害怕的時候嗎?」
她忽然抬起頭很認真的看進我的眼睛,跟我說:「人終其一生都是孤獨的,生小孩的時候先生就算在旁邊握著妳的手,痛還是妳在痛,老或病的時候先生就算在妳身旁,死亡還是妳一個人的死亡。不需要別的人在妳身邊對妳怎樣,妳才是完整安全。」
當下感到被震動,人生困境被救贖。之後的好幾年常常反芻她的話,感覺有得到力量,從一個 依賴的小女孩長大。
訪談研究迷人的常常就是這樣的時刻。以前常被老師問要不要做量化統計研究,那時牛津是一個非常量化統計數字導向的學校。但我一直都很堅定的想做質化研究,就是要下海直面人類的眼睛,跟他們長時間的說話才能蒐集到資料的那種研究。
質化研究深入人類很幽微的情感和詮釋,本身就已經很精妙有趣。更棒的是,這個情感還是互惠互動的。社會學家常常以為自己的研究是在拯救被研究者的人生、救援社會裡受傷的人,殊不知有時候得救的是自己。在困難的人生關卡之中,我們參考其他人的答案來回答自己的問題。
Q3:研究間裡必備的3個小物?
老實說我沒有研究間,家中的書房和學校的研究室其實已經荒廢。
我這輩子構思出來最喜歡的論點和概念,好像都是洗澡或慢跑的時候想到的。可能是因為洗澡和慢跑都很無聊,不能滑手機、不能看電視,也不能與人聊天,空出來的腦子不知道要幹嘛,剛好可以很專心思考出新的論點。
構思出來的東西要寫作出來的時候,也不常在固定的嚴肅工作空間裡寫。認真想起來,可能是因為害怕在固定嚴肅工作空間裡面寫作,會把寫作變成一件工作,而不是一種可以享受的娛樂。
年輕的時候跟朋友去運動酒吧看足球,會默默把電腦拿出來一邊寫論文(mood killer)。在很多荒謬的娛樂場所寫過論文,墾丁的沙灘上、深夜熱炒店、富士山腳,或米蘭大教堂旁邊的Café。越娛樂的場所越能治療寫作拖延病。成家之後沒有這種常跑運動酒吧的奢侈,就是等家人都睡了以後溜出來,開一盞小燈、癱在沙發上,一邊打開喜歡的舊電影一邊寫文章、讀書,仍然必須要一邊娛樂!
等等,我發現好像完全沒有答中問題。研究必備的3個小物,浴室、慢跑道、富士山,這樣可以嗎?
Q4:做研究時,有最害怕遇到的事情嗎?
被抓走。我覺得這是很多獨自走田野的女性研究者常常面對的恐懼。
我有朋友在夜裡做過船屋的田野研究,說是有命懸一線的經驗。我自己做博士論文的時候有過幾次抖抖的經驗。我有遇過受訪者提出「先約會才願意受訪」,要求未果後又說,「那希望單獨到他家中才願意受訪」。當時念及對方是田野之中非常重要的關係人,還真的硬著頭皮去了。我全程都在思考怎麼安全脫身,只剩下一半的腦力可以發展訪談問題。那時也有經驗是,受訪者的約訪地點是倫敦治安比較不好的地區,又很暢談,實在捨不得中斷,直到夜深結束後走一段恐怖夜路回家。
現在長大練就厚臉皮功夫,比較會說「不」、比較好意思請人幫忙,組隊互相照顧安全,或提前規劃安全比較無虞的研究空間。
不過提前規劃安全的研究空間,也表示可以做的研究變得比較受限。想起以前去峇厘島時候想去朝聖人類學大師 Clifford Geertz 研究的鬥雞活動,結果在地的司機大哥從後照鏡快速瞄了我一眼說:「妳不能去,太危險。」一秒使人斷念。
Q5:這算是女性做田野時特別容易遇到的限制嗎?妳有什麼看法?
女生在做研究的時候是比較容易遇到特定類型的危險,因此不容易進入某些研究空間。但是有時候反過來想,也正因為我們是女生,容易觀察到這類的限制,我們去做這類研究就有機會透過研究來揭露它、分析它,也才有機會進一步改善這個社會。如果是別種人去做研究,可能就以為這個社會明明很安全、很自由。
這讓我想到,以前讀過白人女性人類學家到非洲奈及利亞做研究的文章。她尋求當地人協助研究時,常常被拒絕。即使得到同意了,她的研究對象也常提出各種追求的邀約,甚至提出性勒索,說「妳不跟我怎樣的話,我讓妳寸步難行」,還用權威的姿態認為這是她應該給付的一種酬勞。這讓她大吃一驚,發現這和以前人類學書上講的都不一樣。以前很多知名的人類學家都會說,當研究人員到了一個異國做研究的時候,當地人都會認為研究人員比較有知識、地位比較高,當地人對研究人員通常會唯命是從,所以我們研究人員要很小心反省自己,不要傷害到對方。然而,當時寫出這種想法的人類學家大多是白人男性菁英,從他們的觀點看到的異國世界也許的確是這樣:安全、順從又容易被自己傷害。
殊不知其他不同背景的研究人員進入異國的時候,看到的可能完全是不一樣的世界。比方當女性研究人員進入一個男尊女卑社會的時候,當非白人研究人員進入一個白人至上、種族歧視社會的時候。
社會真相是多層次的,隨著每個觀察者的背景不一樣,可以看見的社會真相也會不一樣。研究人員多樣的背景,會幫助看見更多層次的真相。這就是為什麼世界上的研究領域,不能都只由白人男性菁英去壟斷吧。而身為一個台灣女性社會科學家有意義而且有趣的地方之一,也在這裡。
Q6:我想過,如果不做研究者,我會去做……
好像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欸。
小時候好像是一個很死心塌地的人,人生只想要有一個最喜歡的目標,然後全力以赴。那時不想要思考如果失敗的話還有什麼選項,深怕這樣想了自己會不夠努力向目標前進。
不過最近幾年倒是有開始想若是退休我想要做什麼。
想要當廢柴,放空個幾年,每天都要睡!很!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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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庭瑜
台大法律學士、牛津大學社會學碩士、倫敦政經學院性別研究碩士、台大社會所碩士、牛津大學地理學博士、倫敦大學皇后瑪莉學院媒體法碩士,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在政大校園裡走路時,常常被誤認為是同學。研究和寫作興趣為跨國遷移、性別,和當中一切新奇好玩的事情。鏡好聽《性別好好玩》主持人,下一檔節目要聊聊「女性的性」的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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