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書評S2EP05】好一瓶濃冽的「潑婦精釀」——《邁爾士．戴維斯自傳》
用音樂巨人來形容爵士樂小號大師邁爾士．戴維斯，可能還不夠。
巨人是指他高超如有神助的藝術，也是指他在爵士樂史上不斷開創新領域的拓展能力，他是比波普爵士的年輕繼承人、冷爵士和調式爵士的發明者、融合爵士電子爵士放克爵士酸性爵士搖滾爵士一連串的實驗由中年的他引爆，他讓爵士樂在流行音樂輪替大潮中保持著年輕活力——他的貝斯手老友馬科斯．米勒（Marcus Miller）說他永遠是那個20歲到紐約的年輕人，時代怎麼變，他都要做弄潮兒。
但巨人以外，邁爾士．戴維斯更是一個詩人，詩人是怎樣的？是會軟弱會自大但能承受自己的黑暗面、是樂於咀嚼人性之種種而不安但不會退縮的，這一切，未必由邁爾士．戴維斯的音樂本身展現，卻在他的自傳裡淋漓盡致地向我們傾潑而來。
我曾就邁爾士．戴維斯的音樂說過：「爵士音樂不訴苦，而是以自身的才華去藐視所有壓抑和屠戮自由的傢伙。」而在他的自傳裡他也沒有訴苦，而是在不自由的二十世紀美國橫衝直撞，直接展示自由的底色是對權利的維護，包括黑人權利、音樂家權利，當然也展示了他自己對自由的傷害。
這是一種「調式爵士」回憶錄
但邁爾士．戴維斯並不是一般意義的詩人，他更像他最愛的黑人詩人阿米里．巴拉卡那樣是把「真」放在首位的直言者。所以我們在他的自傳裡讀到如此多的髒話幹話肖話一點都不會反感，因此它們帶出那個時代的真相：就像在中文裡Jazz被披上「爵士」的外衣，那些不說髒話的人在幹著最髒的勾當然後要求被壓迫者優雅地露齒微笑。邁爾士．戴維斯從來不吃這一套。
「怕在邀請我。」邁爾士．戴維斯的自傳以記憶中最早的火與龍捲風開頭，這兩者以超現實畫面出現在他的融合爵士傑作《潑婦精釀》的封面上，不是巧合。邁爾士．戴維斯早已準確地知道自己這一生會跟冒險尋求極致脫不了關係，無論是藝術上還是生活上，即使其由恐懼而來，邁爾士．戴維斯孜孜不倦地在險境上製造仙境，又從仙境落入險境——爵士樂帶來的腎上腺素飆升不也是這樣麼？
叫人嘆服的是這個衝過險境的人的記憶力，邁爾士．戴維斯能把他遭遇的每一個人、每一場演出的細節都記下來，就像他著名的記譜能力一樣。多少被時代潮浪淘洗的人在他的回憶中被鮮活地留存下來，無論是懷才不遇的爵士樂手還是淪落下流的舞女，還是那些沒有才華卻慕才若渴的「骨肉皮」們，他們都是構成我們如今回憶美化過的那個「黃金時代」的一份子。邁爾士．戴維斯記下這眾生相，不無八卦地向我們娓娓道來。這是一種「調式爵士」回憶錄，意識流一般的似水年華最終會把你淹沒。
那個藝術萬歲、感官萬歲的時代
邁爾士．戴維斯始終是其中逆流而上者。這從他進入紐約音樂圈的起手式就決定了：他不去上學不去演出，夜復一夜地遊蕩在各個演出場地，執著地尋找他心目中的爵士之神「大鳥」查理．帕克（暱稱Bird，我不喜歡把它譯作「菜鳥」）。接下來的日子邁爾士．戴維斯像楊過一樣拜盡了名師，學了一身奇異武功，但「大鳥」始終是他最愛恨交纏的一位，在對大鳥的悲慘命運的描述中最見邁爾士．戴維斯的惺惺相惜，乃至於他也數度險些複製了大鳥的悲慘，不過他都憑倔強和運氣渡過了。
熟悉爵士樂史的人都知道，現代爵士與毒品脫不了關係，但從沒有一本書像邁爾士．戴維斯這本自傳這樣把那種精神煉獄寫得如此鉅細靡遺、鬼哭神號的。無論是大鳥、約翰．柯川、巴德．鮑威爾還是邁爾士．戴維斯自己，這四人不過是自傳裡著墨最重的受難者，後面還有一長串出現在爵士樂史上的顯赫名字。
「柯川太貪心，無論是音樂還是毒品，呃，我也是。」我們得以體驗慾望如何成就了他們的藝術、然後毀掉了他們的肉體。那個藝術萬歲、感官萬歲的時代，每個人都在和魔鬼梅菲斯特作交易。我們要有和邁爾士．戴維斯那樣強大的心臟才能翻過去這半本令人哀傷的錄鬼簿，這一代豪英們的夭折史。
他的祖國還是不把黑人當人看
不過邁爾士．戴維斯說他開始吸毒的理由和他們不同，他不是為了藝術，而是因為心碎。本書出現過很多愛情，最迷人的是他第一次去巴黎演出而愛上香頌歌后茱麗葉．葛芮柯（人稱「鴿子」）的那一段，不只因為美麗和才華，還因為這是邁爾士．戴維斯第一次體驗到人與人的完全平等。
當他無奈告別茱麗葉回到美國，發現一切都沒變，他的祖國根本還是不把黑人當人看，無論你取得多大成就——此後邁爾士．戴維斯在自己表演的俱樂部門口被警察毒打、乃至晚年出席雷根總統宴會所遭遇的白眼都證明了這點。邁爾士．戴維斯經歷了雙重的心碎，於是陷入人生最可怕的一段沈淪毒海。
「海洛因和其他毒品正在摧毀音樂圈」一九五零年的《重拍》音樂雜誌說的沒錯，但是它遺漏了的地方，要靠邁爾士．戴維斯用自己的體驗給我們補上。摧毀音樂圈的還有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和資本壓榨，邁爾士．戴維斯多次談到黑人樂手和白人樂手同工不同酬的現象，他畢生都為此爭取並確保了他那一代樂手開始不再屈從。但還有潛規則一般的，音樂榮譽優先給予白人樂手，儘管該樂手是從黑人這裡偷師，這一點邁爾士．戴維斯改變不了，他只能毫不掩飾指名道姓地在書中發洩他的憤怒。
用自己一生逸事勾兌的濃冽精釀
毒品重創了邁爾士．戴維斯，他也因此傷害了他的家人和朋友，家暴妻子法蘭西絲、控制她的藝術發展這一段落，比吸毒還可怕，也透露出作為獨裁男子的邁爾士．戴維斯的黑暗……還有他經歷第二次第三次精神危機後對性的沉溺，如此種種，都是邁爾士．戴維斯光怪陸離的鱗片，也是他血管中的毒素。他直接與之交手，坦率到赤裸的地步，倒讓我們重估「人」與「藝術」的比重，甚至重估這種比較本身的邪惡。
口沒遮攔的邁爾士．戴維斯，就是這樣給我們張揚這個黑色漫畫般的爵士世界。一個個人名走馬燈般上場，他的叛逆者和挑戰者也越來越多，真正的爵士樂史都是這樣突如其來的，難得的是他始終願意叛逆自己。其實邁爾士．戴維斯也是極佳的樂評人，尤其在蓋棺論定的時候（剛見識的時候他只會說每一個人是「超屌的畜生」），且看他在與他互為犄角的柯川死後所寫的：「他對很多黑人來說真的吹出了他們心中的烈火、熱情、狂暴、憤怒、叛逆跟愛……他是這些人在爵士樂這個領域的火炬手，已經超過我了。」這種認識是深植音樂但又超越音樂形式的。
在關於邁爾士．戴維斯的紀錄片《酷派的誕生》裡，後輩爵士鋼琴大師柯比．漢考克（Herbie Hancock）也為他蓋棺論定：「他演奏音樂的方式像打水漂時石子在水中跳動的感覺，只是觸碰著波浪」，「他追求的是未知的東西」。一語中的，這就像給自傳中邁爾士．戴維斯用自己一生逸事勾兌的這瓶濃冽的「潑婦精釀」最後加上的魔法，讓我們從大醉之間驚覺他其實是如此精靈。
下一集的「廖偉棠書評—樂與詩裡的浮生」，我要談的是高橋睦郎的《晚霞與少年》，歡迎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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