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譜提要
我從海上實習回來，決定不再上船，未來的路退無可退，不知道如何進媒體，想先考政大新聞研究所好了。一聽到我的打算，彭憲文、陳宏義兩個好朋友決定進駐我家，壓著我讀書。他們的理由是剛好要準備醫師特考，就一起讀書吧。但我心裡清楚，他們是擔心我荒廢課業已久，一定要讓我收心才來壓陣。
彭憲文其實也是我的古典音樂啟蒙老師，那時候的建中學生來自全台各縣市。彭憲文從雲林上來讀書，家裡在現在大安森林公園週遭的信義路段買了房子，我們同學很喜歡窩在他的地下室聽音響。他收藏了許多好唱片，我們會為了《杜蘭朵公主》，反覆聆聽比較卡拉揚、多明哥和祖賓．梅塔、帕華洛帝等版本，而徹夜未眠。那是可以盡情浪擲時間，再也回不去的青春歲月啊。
彭憲文聰明樂觀個性浪漫到無以復加，另外一位好友陳宏義則恰恰相反，他也來自雲林，但務實悲觀又律己甚嚴。我高三在外租房子和陳宏義同住，從學校回到住處，一進房門，他已經坐在床上讀書。租屋的天主教維雅學舍，每間房間兩張床以走道隔開，坐在床尾前面就是書桌，書桌面窗，窗子下面黑壓壓的一大片違章建築矮房子，這是以前台北市龍蛇雜處的地方。夏天儘管天熱，我們也不開窗，因為天黑之後會有蟑螂漫天飛舞，一開窗就成群結隊飛進來，沒有什麼比這件事更可怕的了。
陳宏義天天跟我說，他和我不同，他資質駑鈍，要加倍努力才能趕上同學，考上醫學系。所以他坐在床尾讀書，讀累了，往後一躺就睡覺，然後自己驚醒，坐起來繼續讀。小鬼（我都這樣叫陳宏義）要我不要理他，他高三一年都要這樣生活。彭憲文和陳宏義後來都如願上了醫學系，在台北醫學院成為同學，一直被小鬼讚絕頂聰明的我則去跑船。也因此，知道我面對關鍵時刻，兩個朋友決定壓著我讀書。
陳宏義不在意吃，彭憲文愛吃又手藝好，他倆兒到我家之前先去市場採買。一進我家門就聲明：「這一陣子的三餐全靠這一鼎萬年鍋。」接著彭憲文把五花肉細切條狀，再碎切紅蔥頭，把五花肉用熱鍋煎出油後撈起，用鍋中的油爆香紅蔥頭，再放回五花肉細條，加米酒、冰糖、醬油、胡椒及水，小火燉煮四小時。煮到肉軟汁濃，香氣撲鼻，這就是他所謂的萬年鍋。彭憲文說，現在讀書要緊，不要花時間弄吃的。一鼎萬年鍋，誰餓誰從萬年鍋舀肉汁，澆在飯上吃。其實，他說的萬年鍋就是滷肉飯。
我記得這一鍋吃了十多天，真好吃且吃不膩。那十幾天，我除了被壓著讀書，也被恩准可以聽音樂。晚上讀累了，我和彭匪（有時這樣叫彭憲文）在書房席地而坐，關起燈來，讓音樂流瀉在黑夜裡。我們聽帕華洛帝的《杜蘭朵公主》，聽柳兒唱〈主人請聽我說〉，聽波斯王子唱〈別哭柳兒〉，然後噹噹噹三聲鑼鳴，〈茉莉花〉主題音樂響起，鐘鼓合鳴，聲響交織。在黑暗中，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溼了眼眶。
彭憲文的妹妹在《工商時報》當記者，有一天打電話來說：「《工商時報》在找記者，要不要試試看。」我想試試無妨，就準備了自傳和以前在《建中青年》刊登的作品寄到時報，本來也不抱希望，沒想到四天後報社要我去面試。我穿著跑船實習時買的深灰色西裝，去大理街五樓面試，和總編輯鄭優談過後，到七樓和發行人余範英談。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也不記得我說了什麼，在恍惚間，突然聽到余發行人說了一句：「你就是我們《工商時報》要的『工商人』。」我就這樣很幸運地進了《工商時報》，開始記者生涯。
回家和好朋友報了喜訊，彭憲文說：「太好了，不用再吃萬年鍋，我們到廟口慶祝。」記得那天還是吃了最便宜的滷肉飯加筍絲、滷蛋，但即使那天是吃基隆廟口最好吃的天一香滷肉飯，我心裡覺得彭憲文煮的萬年鍋才是最好吃的。兩天後到《工商時報》上班，全心投入我的第一個工作，後來我也沒有再考新研所，新聞記者這工作就一直做到現在。彭憲文先在台北榮總外科，後至台大雲林分院，現在在南投署立醫院工作。小鬼則回到家鄉斗六開業，他說：「我是鄉下醫生。」
後來，只要有需要長期抗戰或有專注解決的事，我都習慣煮一鼎萬年鍋。眼看疫情從升溫到獲得控制，就來複製那年吃的萬年鍋滷肉飯吧。
我向南門巿場訂了四斤五花肉，請泉發肉店幫我切成小指頭長細條，老闆娘一聽就說，你要做滷肉飯喔，熟識的店真方便。四斤肉配一斤紅蔥頭，收到東東蔬菜送到的紅蔥頭後，著手調製肉臊。大的銅鍋熱鍋，徐徐放入細切的五花肉條，將肉煎出油來。俟肉全下，油盡出，撈起。將切碎的紅蔥頭放入油中慢慢撥弄煨香至金黃。五花肉放回鍋中拌炒，加酒、加黑龍淡醬油（白蔭油）、加冰糖、加饗宴芥末胡椒鹽、加水。汁滾，轉小火，慢慢撈浮油，油很多，要有耐心。撈出一大碗油，這是好東西，冰起來，以後可以炒菜不放肉絲。然後，就讓時間催熟煨軟烹香肉臊。
四小時後，這鼎萬年鍋已臻成熟。以後隨熱隨吃都是這味道，舀一勺到白飯上，滷肉飯的滋味真是萬年流香，而且這是年輕歲月中同學間交織的滋味，所以我叫它萬年鍋滷肉飯。吃一口，耳邊又暗暗浮起《杜蘭朵公主》的主題音樂〈茉莉花〉。
作者簡介 裴偉
《鏡週刊》、《鏡文學》董事長。海洋大學航海系畢業後做過一年水手，後擔任《工商時報》記者、《明日報》副總編輯、《壹週刊》總編輯兼社長，自此被眾人稱為「社長」。
平日吃遍美食，又常向餐廳名廚請教，學會後分享於臉書，迴響熱烈，在《裴社長廚房手記》出版後成為暢銷美食散文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