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遠山，深深淺淺青藍色交疊，交界處飄著雲霧，雲霧縫隙間撒下陽光，把遠山照得光影分明，若不是在那明處就是在那暗處，或既是明處也是暗處，就是雙龍河的發源地。從這裡那裡看似無關的涓滴細流們，任憑命運隨地心引力匯集在一起，在陡峭的山谷間跑得凶惡湍急、穿過縈繞在山腰間的煙嵐、到了和緩的平原裡溫柔開展，添加一些、失去一些，無損於它的存在，存在遠早於雙龍這個名字。
雙龍河灌溉沿岸的稻田，稻田養活了整個平原上的人，這正是稻穗初結的時候，風一吹，青黃相間的稻浪翻飛，凝結在稻葉尖上的清晨露水，滴下來被土壤吸收，踩在泥土裡的赤腳，是一個巡田水的老農，他緩緩漫步在田埂上，抬起頭，正好看見一群鳥橫飛過遠山。
畫面停在這裡，連這小小停頓也是計畫中的。
勝傑掃視台下的反應：有人眉頭舒展開了，早餐吃到一半嘴開開的就沒闔上了。有人眼神迷濛，不知道是太陶醉還是本來就沒睡飽。有人深吸一口氣嘴角帶著笑，好像真的聞到了那田間的空氣。有人的眼睛在佈滿霧霧的油花眼鏡底下閃著光芒。有人因為嚮往因為興奮而鼻孔微張，或那只是個打哈欠噴嚏的前兆。有人動筆不停，就著幽微光線飛快計算優缺點。
但，隱在最暗處的老闆臉上沒有表情。
勝傑只好自己判斷，這些人是喜歡的，是感興趣的，就快上鉤了，我還沒有失敗，差一點就成功了。
勝傑用盡丹田之力發自肺腑喊了一聲各位貴賓早安！吃飽沒？準備好要開始賺錢了沒？小弟蔽姓黃，勝利的勝，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傑，你可以叫我小黃、小傑、小勝傑，高興怎麼叫就怎麼叫……這時老闆的眼睛瞇了一下，勝傑知道自己說得太過了。
今天為您介紹的投資標的，不是哪一個物件，哪一組預售案，不是哪一個社區，而是整個雙龍鄉，就是剛才在影片裡看到的人間仙境，上面的每個物件你隨便在心裡出個價，我敢保證成交價只有你喊的十分之一，為什麼？因為這塊處女地還沒被炒起來，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的價值。
價值是留給識貨的人來定義的，噓，我現在講話講得特別小聲不是因為我忘了喝川貝琵琶膏，因為我接下來要講的，只有各位頂級白金貴賓，而且是今天有付費入場的人才有資格聽到，各位，就是你們，今天之內下訂金的人可以享有早鳥優惠……底下已經有好幾個人搶著舉手發問了，看來是早就做好功課的，等不及勝傑把付費方式講完。
「雙龍鄉十幾年前就被炒作過一次，那時候有溫泉，現在還有嗎？」
這個禿頭的胖子一問完，老闆在暗處笑了，節奏之精準讓勝傑懷疑這人是暗樁。
溫泉當然是有的，曾經有過，在勝傑記憶裡，雙龍鄉最大條的路上兩側都是溫泉招牌，溫泉湯屋、溫泉旅社、溫泉飯店，招牌上就算不寫字只畫了一湖泉水三條彎彎的煙波就代表溫泉，全盛時期客人一看到這圖案就會在外面排隊。溫泉乾涸了之後，湯屋倒的倒關的關，縱使終於換了別的行業重新開張，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人上門來，只像貼補釘一樣在原本招牌暫時上改了一些字，於是現在道路兩側是「溫泉肉羹」「美髮溫泉美容」「溫泉水果」「腳溫泉底按摩」「溫泉文具店」「溫泉五金」等等，像個遮不掉的傷疤提醒這蕭條的街道，溫泉盛世已經過去了。
我不會讓你看輕太久，我就要翻身了，雙龍鄉也是，就看這一把，勝傑在老闆的笑容還沒收尾之前，就想好要給那個禿頭胖子的回應。
「你有看過神明嗎？」一說出這句話惹得全場大笑，是笑勝傑還是笑那胖子或人家笑就跟著笑都有。
勝傑繼續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同樣的，溫泉一直都有，在雙龍河裡、地底、山谷間無所不在，大不了我們挖深一點，稍微加熱一下，一樣可以享有頂級碳酸泉。來，下一個問題。
「現在沒有人潮，投資店面太笨了，如果投資住宅區自用，當度假別墅，生活機能好不好？我記得東北角很常下雨，雙龍鄉生活起來會不會很不方便？很不舒服？」
這個問題問的非常好。訓練口才的書上一律推薦用這句話作為回答的開頭，可以為自己爭取一點思考時間。那位菜籃族聽了這讚美還真以為自己提了什麼了不起的高見。
下不停的雨啊，整個冬天的雙龍鄉都是濕的，只有雨大或雨小的分別，如果要勝傑列出不想回家鄉的原因，冬天的下雨一定會排在前幾名，雨下得讓人無可奈何，學生練就了撐傘騎腳踏車的本領，路上的機車附有擋風板還有雨刷，工人有一套雨天施工的工具與流程，勝傑出門一定會隨手帶傘或雨衣，這習慣上台北很多年之後才發現，台北當然也濕冷，可是城市裡的人有很多遮雨的地方，不必抬頭就面對老天爺。原來就是因為這樣，口音都已經改了，勝傑還是覺得自己哪裡不像台北人。
勝傑擦擦汗喝口水，百葉窗的縫隙透進陽光灑在桌上讓他心生一計。
對著應該叫阿姨的菜籃族親切地喊大姊啊，你看看台北多久沒下雨了，隔了一個隧道的雙龍鄉能下多少雨？時代在改變，雙龍鄉也要跟上潮流，現在已經不下雨了。
菜籃族就這麼被哄過去了，勝傑還忍著笑意就看到站在暗處的老闆嘴型嘖了一聲，搖搖頭，轉身出了會議室。
我做錯了什麼？這回答不是很聰明嗎？勝傑看著底下等著問問題的好幾隻手，覺得成功又離自己遠了一步，再退就瀕臨失敗。
《雙龍競渡》於鏡文學完結刊登，欲知下回請見>>> https://bit.ly/3x5wQD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