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腦血管裡是寄生了什麼輻射變異的條蟲？每次當岳嶽撇見老闆陳昌簡報資料時，都不禁皺眉咋舌。究竟要自我膨脹多嚴重，才能讓他神采奕奕地招開這種績效會議，要求大家都能鬥志高昂地一同討論哪一個階層的人最沒用處，然後覺得自己可以說服每一個人，這份工作是一項「助人的工作」？
為了業績與獎金岳嶽可以昧著良心，去利用一些慣用的話術來博取信任。但在只有內部員工的會議裡，老闆還要生硬地將這項工作用「熱情」、「創意」、「夢想」幾個名詞來包裝，簡直愚蠢至極。
難不成員工們的公民素養全都教育失敗，會完全分不清楚洗腦他人去認定自己生活就如同一灘後巷的嘔吐物，是助人還是害人？
不是對於這項工作反感，說到底，從岳嶽腹腔不斷湧出的厭惡感，源由純粹是看不慣老闆扭曲道德標準的手法太過拙劣罷了。
3年前，德國醫療研究團隊從人類血液中成功分離出能控制上進心與鬥志的化學物質，這種被稱為Ｒ物質的東西每個人體內含量不一，濃度高一點的人，遇到感興趣、想努力達成的事物，便能更有鬥志地專注在上頭，但對於沒有目標的懶人而言，體內的Ｒ物質只是追劇時用來抵抗睡意的強大利器。
當代表著執行力與驅動力的「鬥志」可以被量化後，嶄新的行業油然而生。2023年，遊走於法律邊緣，像博弈產業一樣被政府默許的醫療公司如雨後春筍般竄出，他們打著醫療研究名號從提供者的血液中萃取Ｒ物質，再高價轉賣給其他努力拚搏事業的中高階社會份子，藉此謀取暴利。
岳嶽在這企業體系中，扮演負責開發提供者的業務員，除了主管以外就屬這類業務薪資獎金最高。每天與社會底層的人斡旋，骯髒事岳嶽從沒少見過，他的客戶大多是社會底層的敗類，一群浸漬在慾望裡，全身只剩利己本能的野獸。
他看過抽完Ｒ物質後這些人的痛苦面容，但卻產生不了憐憫之心，一來是這些垃圾不值得同情，二來是這行待久了，每天泡在銅臭味的酸液裡，良心早發酵成沒有知覺的醃漬物，就算午夜夢迴，突然被良知被壓迫得快窒息，起身看看進帳的業績獎金，一切煩憂即刻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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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月初公司都有例行的業務會報，藉此檢討上月缺失、設立當月目標。因為新進了兩個新人，今天由老闆特地出席會議，想在會議前藉機建立形象，順便進行他最喜歡的洗腦活動。
老闆陳昌愛穿稍嫌寬鬆的白色襯衫，身高不滿170，鼻樑上橫掛著一副老氣款式的細框眼鏡，第一眼給人歷史教師的老實感，但只要他一開口，3句話中必然有2句牽扯到利益，另外一句則是混著自我吹捧的招呼語。
白蛇、短吻鱷、咬錢蟾蜍，員工們在背後替他取的綽號全以冷血動物作為主題發想，其中與青蛙有關的綽號最深得岳嶽的心。
小時候岳嶽曾著迷於聽故事錄音帶，夜晚總得伴隨著說故事的溫和女聲才能酣然入睡。一卷錄音帶AB兩面合計8個故事，每一則他都聽得倒背如流，每次聽到陳昌又在吹噓自己的豐功偉業時，岳嶽總不免想起吹牛皮的青蛙這則故事。
吹牛臉都不會脹紅的？就看你哪一天會吹破自己肚皮，我再拿釘書機幫你釘起來。
「好，在本月的業績會議之前，我來簡單跟你們說明一下公司的營運方針。」在經理講了幾句開場後，陳昌立刻搶過話權佔領講臺。看見臺下十幾個員工一身正裝，每個人都聚精會神正盯著自己瞧，陳昌心裡更是滿足。
咬牙打拼了30年，才終於掙來一間中型公司，陳昌推了推眼鏡，回想起那個在泡沫紅茶店工作的20歲小夥子與那條老舊咖啡色圍裙。那段時光是陳昌最懷念的日子，每當提及這段歷史，他免不了要吹噓這是他確立志向，發誓未來要自己當大老闆的黃金年代。
20歲的他，總是一個人在店裡忙進忙出，一下站吧檯搖紅茶、一下子捧著小本子為客人點單。有時端著盤子一陣慌忙，不免被飲料糖水濺得一身，深褐色糖漬東沾一點、西附一塊地將整條圍裙的色調混得更汙濁，但卻更顯他有多認真在工作。那個時候的陳昌為人老實又勤快，每個月店主薪水都會多塞給他幾百塊，就怕他嫌累不做了，損失一個可以抵兩人用的好員工。
80年代的泡沫紅茶店裡，除了情竇初開的學生情侶外，也常聚集一些三教九流，憑藉著天生的口才與常客們周旋，陳昌漸漸地擴大了自己的交友圈，後來在店裡結識了幾個從事醫療業務的朋友，而接觸了醫療科技，輾轉商業圈子好幾年，最終爬到了如今的地位。
「想要當一個好業務，你認為最重要的原則是什麼？」陳昌站在投影幕前，用他蠟黃色的肥短手指指向新人。綠色的投影片打在他臉上，幾個資深的員工偷偷在臉上掛上一抹微笑，所有人不約而同想起蜘蛛人電影裏頭的蜥蜴人反派，握有高度醫療技術，但邪性太重以致於走錯了路。
「要會騙人？」不知道是耿直，還是從老闆身上判讀出詐欺師氣息，戴眼鏡的新人居然回答出這種答案。
「錯！不對！」陳昌搖搖手指，讓岳嶽看了有點想吃炸甜不辣。「業務最重要的原則是信任！要信任公司、信任客戶、信任商品。只有保持著這樣的自信，才能夠取得客戶的信任，創造更多利益。」
見老闆又搬出同一套路，岳嶽與幾個資深員工互看了一眼，便心領神會彼此的心聲。他們看似緊盯著投影幕，其實全然放空了思緒，自動在耳膜前分泌出了一層填充物，過濾除了自己名字以外的所有發言。
「幹這行，就要先去了解，我們要從哪裡找一堆R來賣。來看這邊，我們的主要合作對象有這幾種。」陳昌手指一比，投影畫面精準地被切換到了下一張。負責操控電腦的是公司企劃部的小組長吳于欣，她文案寫得極好，深受陳昌重用，以致於連這種切投影幕的工作都交代給了她。
沾著污漬與鞋印的白色投影幕，投射出3個設計風格迥異的ICON圖示，哭泣的表情、被地震震垮的房屋、以及高舉雙手充滿朝氣的人物剪影，一看就是從免費圖庫東拼西湊來的，它們各代表著三種類型的合作對象。
「遊民。」陳昌指著哭泣的表情符號道：「簡而言之就是社會底層的人，這一類型的人最需要我們的幫忙，很多人三餐不繼，急需一個經濟來源，如我們能夠去找到他們，就能打造一個雙贏的合作關係。但是與這類型的人合作，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岳嶽你說說看是什麼？」
「喔？我？」岳嶽的耳朵過濾到了關鍵字，立刻回神過來，花了兩三秒的時間才在腦中釐清陳昌的問題：「長久性。遊民很多都居無定所然後不喜歡被制約，所以他們都是簽單次抽取的合約，等到錢花光了就又再找一家公司簽，有點像是臨時工的概念，所以對我們而言會比較麻煩一點。」
「對，雖然要幫助別人，但我也明白你們更想要賺獎金，所以說想要簽一份長約來提高自己業績的話，就要往第二種類型的人著手。」陳昌刻意停頓了一下，但就像往深井丟石子一般，下頭十幾根木頭對他賣關子的行為沒有顯露出半點求知慾，得不到任何回應的情下他只好接著道：「事業失敗的人。」
其中一個新人身軀震了一下，他以為那倒塌房屋的ICON是代表地震受災戶，完全沒跟事業失敗聯想到一塊去。
「工廠經營不善的啦、旅行社周轉不靈的啊。我們之前遇過不少這種類型的，這種小型企業老闆失敗之後，都會需要一筆資金來賠償啊、付薪水之類的，這時候跟他們簽長約，我們可以預支款項來協助他償還債務，幫助他們的同時，也可以進帳一筆業績。」
岳嶽的注意力再次從陳昌身上移開，轉向穿著水藍色連身套裝的于欣身上，套裝腰身剪裁貼身、充分地凸顯著她豐滿的上圍，工作能力高、臉蛋甜美、身材好，雖然于欣個性沉默寡言，但一舉一動依然沾黏著所有人的目光。在她喝水時，岳嶽甚至在心中期待著會發生肥皂劇一般的情景，水濺灑得于欣滿身，讓自己有機會從透薄的水藍色套裝中窺探她的曼妙曲線。
從短暫的遐想中回過神來，陳昌已經介紹完了第3類的社會新鮮人，傳授起了業務話術：「要懂得去放大合作的優點，不要讓對方的焦點放在可以賺多少錢，要懂得引導對方想像，瞭解我們能為他們帶來怎樣的協助。要知道，我們是在幫助對方時，順便為自己謀取應得的利益，所以不要害怕主動出擊！」陳昌越講越起勁，但對岳嶽而言，稍後的業績會報才是重點，他只想趕快知道自己被設定的業務量，然後拎著公事包衝出門去找客戶。
「好來，我唸一句，你們唸一句。」陳昌的報告終於到了最後尾聲，進到了岳嶽最討厭的環節。
「誠信待人！」陳昌拿出了一份資料，像致詞的畢業生代表。
「誠信待人！」
「成功不在於你贏過多少人，而在於你幫助多少人。」
「成功不在於你贏過多少人，而在於你幫助多少人。
「讓我們一邊幫助他人！一邊邁向百萬年薪！」
「讓我們一邊幫助他人！一邊邁向百萬年薪！」眾人的餘音還像慌忙的蝙蝠一般在天花板上來回碰撞時，透過擴音器，于欣播下了音樂，除了新人外的所有人，駕輕就熟地收攏了椅子，以伸直的手臂為半徑，清出了一個伸展空間。
「1、2、3、4、5、6、7、8。」悠揚的薩克斯風聲，讓人不由得點頭跟著節拍扭動身軀。
「3、2、3、4、5、6、7、8。」第3個8拍時鼓聲響起，伴隨著節奏明快的鼓點，眾人開始甩動手臂、加大了熱身力度。
「歡迎來到快樂夢幻島 人人臉上掛著大笑容」前奏結束，一個稚氣的女聲唱起，曲風瞬間變得童稚，當唱到笑容時每個人雙手食指頂著嘴唇，往上拉出了一個大大的弧線。
「……」兩個新人被老闆的惡趣味震懾而面露驚恐，身旁的陌生人突然化身親子臺的哥哥姊姊，如此認真地舞動，讓他們不斷環顧四周，想尋找一個最合適的模仿對象，來跟上大夥的動作。
《鬥志貿易公司》於鏡文學連載中，欲知下回請見>>>https://bit.ly/3hWnqG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