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十二月
再次踏上日本的土地,林燕里心中不住的讚歎:太美了!太優雅,太精緻了!
不論是京都的古寺、祇園藝妓的華麗和服、大阪通天閣的燦爛夜景、道頓堀江古色古香的小店舖,都喚醒她六十多年前公學校修學旅行的快樂回憶,鮮明得就像昨日:她和秀子在這裡買了花鈿髮簪和西陣織錢包,和翠娥在那條街上仰望細雪般的繽紛落櫻,嘴裡還殘留紅豆羊羹的清甜……
燕里談起這些珍貴的往事時,十七歲的孫女霏霏只是牛反芻似的嚼著口香糖,因為戴著耳機,大多時間都沒反應,偶爾含糊應聲「是喔」,就算給她面子了。
這趟旅行,名為義上是獎勵霏霏成為大學新鮮人,其實是派她當阿嬤的看護。要不是老爸全額贊助,還給她一張高額度的信用卡,同意她盡情大採購,她才不會參加這種全是大爺大媽和小屁孩的無聊旅行團。
那個嘴甜愛撒嬌,成天阿嬤長阿嬤短的小女孩,早已消失很久了。
巴士進入隧道,變黑的窗玻璃上映出霏霏的睡臉,青白的脂粉加上深色口紅,鬆弛下垂的嘴角。工作到清晨的菜店查某,大概也有這麼一張臉吧?
燕里立刻在心中暗罵自己:哎!怎麼可以冒出這種惡毒的聯想?就算沒有血緣關係,霏霏還是她從小帶大的寶貝孫女啊!
車過東京市區,上野公園的櫻花樹在冬日乾冷的藍天下,就像卸除濃妝的苗條女子,天真展露她挺拔赤裸的身姿,比起春天的嬌美雍容,更多了幾分颯爽的英雄氣。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啊!人們只看見盛開期的短暫美麗,卻不知耐受酷寒風才是她們的本色。
燕里心頭一動,不覺低聲吟誦:「大家在出發點上,都清淨,拚命努力的前進……」
前座三十出頭的導遊陳桑耳尖,轉頭衝她一笑,用幼稚園老師高八度的假聲安撫她:
「阿嬤,你免著急喔,運將已經在努力前進了,過了這個塞車的路口,很快就到皇居了,那裡的便所足清淨,你免煩惱喔!」
「沒事,我在唸詩啦,竹內照代的詩,〈人生的骰子〉……」
燕里微笑著,心裡卻對自己生氣:幹麼對這個連敬語都不會用的半吊子解釋?他只是隻鸚鵡,向客人炫耀他流利的背稿技能,嘻皮笑臉的談起被美軍轟炸又重建的古寺和城閣,像小氣主婦分享免稅店的折扣優惠和必吃美食情報。他粗俗有限的日文程度,哪裡懂得欣賞日本文化之美,和戰火帶來的苦難傷痛?
霏霏被導遊的大嗓門驚醒,不耐煩地拉下隨身聽耳機:「怎麼了?阿嬤你不舒服嗎?」
「沒,我在說眠夢話呢,害陳桑誤會了,真歹勢。」
早年的好教養,讓她習慣用微笑掩飾真正的情緒。霏霏不懂日文,台語也忘得差不多,十歲就到美國當小留學生,中文講得比英文生澀,如何能懂得阿嬤千轉百折的心思?
燕里指向高聳的紅色鐵塔:「哪!東京到了。」
「喔!Great!」
陳桑拿起麥克風,滔滔講起東京兩日的行程安排,後方幾個小鬼一聽到迪士尼樂園,就歡呼蹦跳不停。
明天是整趟行程中霏霏最期待的一天,因為阿嬤要到三鷹拜訪老同學,放她一天自由,不必緊盯阿嬤吃藥和張羅飲食,但她還是有點不放心:「你朋友真的不來接你嗎?你知道要怎麼搭車嗎?要是迷路怎麼辦?」
「放心,西村桑給我一張電車圖,也教我怎麼買票和轉車了,代秀咕!」
「代秀咕!」
霏霏模仿她的語氣,咯咯笑了,阿嬤這句日文口頭禪是她從小聽到大的。
「西村桑什麼時候變成你男朋友了,我都不知道?」
燕里罕見的拉長臉,「你說什麼?」
霏霏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涎著臉往她身上貓蹭。
「別生氣,人家只是開玩笑嘛!好啦,美女,生氣多了會長皺紋喔!」
男朋友?不要太過份!這孩子把她當什麼了,飢不擇食的寡婦?
遊覽車司機西村是她幾天來唯一能說上話的旅伴,有些景點她走累了,或不想下車,就留在車上和西村閒聊。他小她五歲,聊起戰前戰後的流行歌謠和看過的電影,竟有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西村的大阪腔,和她在第三高女最敬愛的尾崎教諭如出一轍,他對尾崎家經營的米店還有印象,更拉近她和西村之間的友誼。
有幾次導遊和司機溝通不暢,西村直接向燕里討救兵,陳桑開玩笑說:「阿嬤,你可別搶我的飯碗啊!」
她只是笑笑,求饒是弱者的語言,嫉妒的酸言更是無能的表現。尾崎教諭當年對女學生們說的這番話,真是太對了:腳踏實地把份內的事做好,就是最英勇的人生戰鬥。當導遊卻說不好日文,像陳桑這種只做表面工夫的年輕人,最近愈來愈多了。
三年前在台北開同學會時,川上紀子也很有同感,說她最小的孫兒高中時染金髮組樂團,宣布要成為搖滾巨星,結果被新人大賽初選刷下來不到兩天,就把寶貝電吉他賣了。連著兩年沒考上大學,說要和朋友賣成衣,結果開張了三個月,營收付不起店租和人事費,只能關店止血。
三個月前她寫信給紀子,提到年底將有日本行,紀子很快回電話熱烈的歡迎,執意要請她吃飯,好回報她上次在台北的盛情款待。紀子去年秋天在家中浴室摔傷膝蓋,行動不便,卻堅持要到燕里下榻的池袋八王子飯店來看她。兩人在電話裡爭論許久,最後紀子讓步了,答應留在家做頓好菜,招待遠道而來的手帕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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