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裡還暗著,還沒來到鬧鐘設定的時間,不過翁燕花已經張開眼,吃力地移動一對腳趾頭。她把四周圍的一景一物看了好多遍,醒了半小時,身體依然無法鬆軟地走下床。平常可以慢慢起來,但是今天不行,她早上九點有預約。因為怕遲到,她一整個晚上都無法睡得香沉。床上的一瓶水是昨晚臨睡前準備的,現在她喉嚨乾乾癢癢,很無奈,那僵硬的手指還是沒辦法擰開瓶蓋來喝。那麼多年了,從一開始的抱怨,到現在的坦然接受,當中流過的淚水遠遠超過一公升。能夠活到六十二歲,翁燕花覺得自己賺到了。只不過,她很懷念病發前的自己能夠輕快地下床,去刷牙洗臉開始新的一天,而不是像現在躺著不能動,什麼也不能做。
跟她年齡相隔四十載的程柚伊在今天早上也要去赴約,而且還是很重要的工作面試。她房裡的窗口向東,溫暖的陽光照亮四道淺灰色的牆,程柚伊那天生自然捲的長髮經頭皮在一夜裡得到放鬆後變得柔軟一些,床上微熱的觸感讓她漸漸從夢鄉抽離。她下意識想要摟住東西,但是雙手抓個空,地上的兩個枕頭就是被她踢落下來。
「什麼?現在才五點?」程柚伊把耗完了乾電池的鬧鐘一甩,跳下床,以最快的速度直衝進浴室梳洗。
早上九點,世界的另一角落,翁燕花在路邊叫停迎面而來的計程車。幸好冰敷起效,她那些腫痛的關節部位才能鬆軟轉動。從半個月前,她就很期待這一天的到來。一個人獨自生活久了是很想家裡有多一把聲音,而不是只靠電視機解悶。
程柚伊從衣櫃拿出十年不變風格的衣服,不照鏡之下草草地綁了個馬尾就下樓去了。本來她沒打算在家用早餐,但是就在她下樓穿鞋子時被媽媽逮住了。
「吃一些吧,今天有奶奶親手包的韭菜肉餃子。」蕭心芳用眼神留住她,聲音只是用來向餐桌前的魏老太交待。
在魏家,程柚伊是外姓的女兒,十二年前因為蕭心芳跟了一個台灣商人而離開馬來西亞,飄洋過海來到台北重新生活。雖然在大戶人家不用愁吃喝,但是她們必須拋下舊有的生活模式,學做一個台北人、有錢人,走在街上已經不再是靠左,還要學會講台語。
程柚伊面露難色地說:「媽,我今天的面試在九點半,再不出門的話就會遲到了。」
「我還以為妳的面試在下午呢。」蕭心芳一頭霧水地看著女兒。這個女兒一向很有時間觀念,從來不用她敲房門,所以女兒沒有一早下樓也不覺得奇怪。
那韭菜肉餃子是魏老太親手做的,程柚伊不想被魏家說不給面子,所以最後還是把穿好的鞋子脫下,然後快步走到飯廳。
「柚伊,妳就這樣穿去上班嗎?」
跟她同齡的魏琳娜是魏家的親孫女,她在這天穿著潔白的襯衫和橘紅色窄裙,與程柚伊一身藍白格子外套和褐色棉質休閒長褲有天淵之別。這兩個女生同樣是要到公司去,但是程柚伊的穿著很明顯不得體。
程柚伊還沒回答魏琳娜的問題,魏老太喝過熱奶茶,以一貫高貴的語調說話:「聽妳媽說,妳待會要去面試聽起來很像家庭看護的職業。妳堂堂一個大學生,為什麼不像娜娜那樣找一份跟妳學歷同等的工作呢?」
好工作的標準是什麼?難道世上每件事的價值都是要以金錢來衡量?程柚伊看向媽媽,希望媽媽能為她解圍。
嫁來台灣之前,蕭心芳是一名醫院護士,眼見魏老太把跟護士相似工作性質的看護視為低等的職業,笑著笑著的嘴角漸漸無法再上揚。她給魏老太添奶茶時,說:「伊伊的本科是社會學,這份工作只是暫時性拿經驗而已,我過不久就會送她去澳洲讀研究所。」
程柚伊睜大眼睛看向媽媽,前幾天,她對媽媽極力表明立場,不會用魏家的錢去國外深造。她有自己的一套計劃!不過,很有骨氣是另一回事,昨天蕭心芳已經知道女兒被澳洲一間大學拒絕提供獎學金。程柚伊把這重要信件藏在床褥下,但是很懂女兒心的蕭心芳還是趁她不在家時拿出來看了。
聽了屋裡一眾女人說話後的魏有為剛好吃完一碗的韭菜餃子,擦擦嘴巴,嚴肅地說:「如果只是拿個實習經驗不是什麼大問題。但要是長久做這份工作,我就不鼓勵了。柚伊,我的公司隨時都歡迎妳來上班,只要妳說一聲,我馬上叫人安排。」
魏琳娜一聽,臉色一沉,若有所思。至於程柚伊,她禮貌上謝過魏有為,但心裡另有打算,絕對不會到叔叔的地產公司上班。聽太多反對的聲音會影響一大早的好心情。程柚伊用吞的速度吃下最後一個餃子,勉強一笑對大家說:「我趕時間,先出門了。」說完,她站起身,直走去玄關穿鞋子。
女兒中途離席,蕭心芳淺淺一笑回應魏家的所有人。為了自己下輩子和女兒日後有安逸保障的生活,來台北前就有心理準備將來會面對這些局面。
「奶奶、爸、媽,我去上班咯,晚上見。」魏琳娜優雅地站起身,不像程柚伊走得匆忙。
程柚伊踏出獨棟別墅大門,越過魏有為買給親生女兒的一輛新車,最後走到靠打暑假工賺回來的機車。現在,魏琳娜是實習律師,這一行很講究派頭,所以代步工具一定要很體面。其實魏家長輩並沒有虧待程柚伊,從小到大在物質上給她的跟魏琳娜是沒什麼大分別。只是,程柚伊每用魏家的錢就感到自卑,就比如不管怎樣都要用自己賺的錢來買機車。
這早上,魏家隔壁的洋房正好搬來新住戶,程柚伊見了不禁嘆氣。其實那原本是魏有為的妹妹在台灣投資的產業。一個月前,長住在倫敦的魏淑樺沒有告知一聲之下,就急著脫售那棟洋房,這天早上正搬來新鄰居。對程柚伊來說,那會是很大的衝擊,因為魏淑樺一直以來都把家裡的鑰匙交給她保管。想要獨處的空間時,程柚伊都會到那間家過一個人的時光。現在唯一的私人空間都沒有了,程柚伊才會一畢業後就急著找工搬到外面生活。
她今天面試的這份工作就是她的好朋友劉曉燕在招聘網站替她留意的,主要是因為有提供地方住,正好符合程柚伊最迫切的需求。半個月前,程柚伊沒考慮很多就填表格應徵,不過在人事部主管講解工作性質後,她是感興趣的。
「我們的公司很靠近,既然妳趕時間,我來載妳去吧。」魏琳娜今早化的彩妝在陽光照射下,紅唇顯得美艷又性感。
程柚伊戴上頭盔,遮住那一大束的捲髮,說:「不必了,騎機車更快到達,不怕困在車龍里。」
「那好吧。」魏琳娜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
騎機車對程柚伊來說有很濃厚的親切感,小時候她的親生父親在傍晚時很喜歡騎機車載她繞村子兜風。一路上迎著風,緊緊抱著父親的腰,在夕陽下看著連綿的群山,對現在的她來說是奢侈的幸福。父親沒有回家的第一個晚上,蕭心芳從外面回來對她說爸爸出了意外死了。沒有見到遺體和葬禮,長大後的程柚伊認為媽媽說的是氣話,他們只是離異。那爸爸到底去了哪裡了?台北和馬來西亞距離不近,爸爸在這些年到底有沒有試圖找過自己?程柚伊每次見到魏琳娜和魏有為溫馨互動,就會感覺很羨慕,她也有爸爸,可是爸爸很可能忘記她了。
程柚伊黃色的一頂頭盔從高空來看像個小黃球,在繁忙的街道上敏捷行駛。
「什麼,妳還沒到公司!第一天給公司的印象很重要。」劉曉燕緊張程柚伊的面試結果,故特意撥電叫她加油。
程柚伊已經很懊惱了,說:「我知道……不跟妳說了,我要專心騎機車。」
過了半小時,她一到達要面試的公司,便把機車棄在路旁,以飛快的速度奔上階梯,走進大堂。一台大型的電視屏幕架在面向大門的牆壁,正循環播放一個孤獨老人死在單位裡半年,直到公寓發生水管阻塞要按家檢查才被發現的新聞。
這間名為「櫻花」公司在五年前開始營業,堪稱是全球第一家以「暫代孩子」服務老人的先鋒。當社會越來越進步,不婚人士或是沒生育的人口也逐漸增加。一個人邁入老年,如果覺得孤獨寂寞,但又不想入住安老院,可以向他們申請暫代孩子。所謂的暫代孩子必須由申請人親自了解後挑選,然後雙方簽協議書,以防日後發生糾紛時能有個解決方案。
暫代孩子跟魏老太理解的看護不同,兩者最大的分別是看護只是照顧老人的身體和日常所需,但是暫代孩子的角色注重心靈交流、像兒女般關懷和陪伴他們。這個行業在現今社會能夠盛行是因為單身或者獨居老人越來越多,再說肯花時間陪伴父母或者跟父母同住的年輕人已不多了。暫代孩子的角色就好像他們的親生孩子,也可以說是朋友。一天的八個小時,暫代孩子都是用來全程陪伴老人,比如吃東西,做感興趣的事,聊聊天和出外旅行等。關鍵的互動在於溝通和心靈陪伴,讓老人感覺身邊有個親人是關心他們,晚年的生活並不是孤獨度過。
如果一個人要當暫代孩子,必須成年,身心要健康,而且沒有犯罪記錄。早在一個星期前,程柚伊接到該公司的來電後到那兒進行一系列的檢查和測試,其中包括體檢、心理健康和人格測驗等。程柚伊都一一通過,魏家的優異家境還替她加分不少。
暫代孩子是一份職業,不是義務性,主要以受薪方式照顧同性別的老人,包括跟他們同住一間家、關注老人的飲食起居、成為老人的心靈陪伴以及必要時載送老人到各個地方辦事。
關於只能照顧同性別的條規,櫻花公司是顧及男女有別,有些老人比較保守,羞於跟異性親密接觸。另外,這項條規也能避免性騷擾的問題發生和防止暫代孩子跟老人進行不道德的性交易。
如果該名老人有身理疾病或者行動不便,公司會另外安排看護照料。由此可見,暫代孩子跟看護是大不同,他們跟老人更趨向是建立密切的家人關係。
程柚伊看到前台小姐,便急著問:「您好,我是來面試第二回合的。」
「早安,面試室在二樓……」前台小姐親切地回答著。
這天,程柚伊要見的是一個申請暫代孩子的客戶。
「小姐!妳不能戴著頭盔上去啊!」前台小姐還沒說完,程柚伊已經奔上樓。
知道自己遲到了,程柚伊連脫頭盔的時間也不想浪費。面試室門外站著一位目測不到三十歲的年輕男子,堵住了她的去路。他高體型、肩膀寬,肌肉結實,會不會是身手很好的警衛員嗎?至於他的長相,應該也會給人一種錯覺,臉部輪廓的曲線和五官如此精緻帥氣的男人,會不會是這家公司的明星代言人?
「我是程柚伊,今天來面試。」程柚伊頭低著,為自己的遲到感到歉意。
那男子嚴肅地說:「妳遲到了半小時,我們一向不允許遲到的應徵者進去。」
《暫代孩子》於鏡文學連載中,欲知下回>>>https://bit.ly/2Px8um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