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姓女戶籍員
淑麗下班走出辦公室，才發現今天是中元節。
許多店家擺桌祭拜，燒紙錢，祭遊魂。她已經很多年沒拜了，住在台北小小的老公寓怎麼拜？剛到台北那幾年，她會在陽台擺小桌，空間太窄，燒紙錢怕把屋子給燒了，只拜個鹽水雞、四果，不燒香，合掌求闔家平安。窄巷對面的公寓也在拜，人家倒是不怕火，紙錢旺燒，一陣風闖進窄巷，灰燼掣散，整條巷子瀰漫著灰色屑雨。她看對面人家的桌上供品，一桌滿滿都是那些餅乾。到底為什麼，大家拜拜都愛買這牌子的餅乾？來自白宮的餅乾，讓她想起了五妹的喪禮，紙錢堆疊成小丘，由父親點火，迅速燒起來。幾個姊妹負責把五妹的衣服丟進火裡，火舌囂張，貪婪吸吮她的淚。母親在火一旁喊叫：「滿妹啊，做鬼，要轉去找伊啊！」母親的哀悼有旋律，大概是誦經團待久了，「轉去找伊啊」不斷重複，每次都有不同的曲調，「伊」一字越唱越尖銳，高亢迴旋，像細長卻鋒利的扁鑽，在她的耳膜鑿洞。火燒了幾小時，颳來一陣狂風，漫天灰燼飛舞，母親不停不累，吃了滿嘴灰屑，丹田卻更寬敞，「伊」更顯洪亮，響徹整個鄉下。只是，伊，白宮裡的伊，不可能聽得到。灰屑隨著「伊」的哭喊，從那場喪禮啟程，隨風到處飛舞，整個鄉下的每一棟矮房、每一棵檳榔樹、每一條溝渠都沾染了灰燼，到處都聽得到「伊」。但灰屑完全避開了白宮，圍牆、梁柱、屋頂一切依然潔白無塵，金光燦爛。
地上濕，台北今天有下雨啊？實在是太忙了，一直接憤怒的投訴電話，不斷道歉，完全沒聽到雨聲。抬頭看天空，濃重黑雲姿態脅迫，預告另一場大雨。她一直很喜歡聽大雨聲響，鄉下傾盆雨滴撞擊土壤，會逼出許多爬蟲類，空氣中瀰漫著青草味，錦蛇在泥巴裡打滾，蜘蛛網結滿千萬顆小水珠。台北到處都是鐵皮屋頂，暴雨轟城，炸在屋頂上鏗鏘清脆，暫時掩埋車聲叫囂。問過小弟，想不想台灣的什麼？二姊買了給你寄去。他回信，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常想到鄉下的雨聲，還有台北的雨聲，這裡沒有鐵皮屋頂，這裡面聽不到雨聲，好安靜，太安靜了。雨聲，怎麼買？她一直想用手機錄下雨聲，寄去給小弟，小弟不能收電子郵件，她實在是也不知道如何把音檔從手機傳到電腦上，雨聲，怎麼寄？
等公車，她為了閃避腳踏車，踏進人行道的大水窪，汙水埋腳踝。水真髒，她想像城市裡的煙塵汙穢酸雨，突破她的皮鞋，滲入她的襪子，在她的腳趾間邀請黴菌進駐。但她卻沒有離開水窪，炎夏炙烤，汙水卻意外冰涼，辦公室奉行省電措施，限制冷氣使用，她一整天都浸在自己的汗水裡，雙腳踩踩汙水，讓她想起鄉下踩泥巴的童年，踩踩踩，有時會踩到一條滑溜的臭青母。在沒冷氣的室內悶熱了一整天，唯一的慰藉竟是一窪黑水。辦公室右邊的男同事腋下發出濃重的酸腐，中午，他竟然坐在辦公桌上吃了兩盒臭豆腐。左邊的女同事脫了鞋，腳不斷丟擲臭味鉛球，每一顆都精準擊中她的鼻腔，那味道簡直有毀滅文明的力道。罵她不知變通的長官一張嘴就吐出一條浮滿垃圾的河，安撫她的上司一抓稀疏頭皮就是打翻一桶餵豬餿水，指著她的臉罵她不尊重動物的民眾身上都是狗臊味。人味是凶器，她一整天都覺得自己不斷被人臭刎頸。其實她一點都不介意狗臭，鄉下的野狗更臭，她總是喜歡把臉埋進狗的身體裡來回摩擦，或者抓起狗的腳掌，深呼吸嗅聞。小時候住三合院，奶奶養了一隻黑狗，她每天負責餵食，直到奶奶拿磚頭把黑狗殺了煮了吃了。她知道奶奶其實並不特別愛吃狗，奶奶煮狗，是因為她。
她家是台北小公寓，三臥室一客廳，丈夫、女兒、兒子，再多一隻蟑螂就會覺得擁擠不堪，不可能養狗。女兒失業，兒子大學不讀了，每天都在家等她回去做晚飯。她喜歡狗，今天卻因為狗上了網路即時新聞，罪狀是歧視狗。
她的窗口負責戶籍登記、身分證換發、戶口名簿換發、戶籍謄本核發，工作內容單純，是一份理想的工作。稱之「理想」，因為變動少，薪水穩定，工作內容不複雜，只要熟稔工作內容，每天要處理的事務變化不大，這是她要的人生。她每天固定六點起床，準備全家早餐，七點半之前一定要出門搭捷運轉公車，八點半以前到戶政事務所，坐下泡杯茶，開電腦，等民眾上門。民眾領取號碼牌，依序等叫號。一切都理所當然，井然有序。
但這些年，「理想」失序，明明單純的工作，多了許多變化。她這一代的公務員，年輕時根本沒機會碰電腦，科技浪潮來襲，只好硬著頭皮學所有新的文書軟體。全面電子化之後，工作的轉速也加快，以前必須花幾天才能完成的工作，現在長官要求要在一小時內完成，以免被說「公務人員效率不彰」。速度她可以加快，但她完全無法招架的是相機鏡頭。科技帶來無所不在的鏡頭，許多民眾一來到窗口，一發現無法得到想要的文件，馬上開手機，說要「蒐證」，給全世界看看島嶼的公務人員到底有多爛。每個人手上都有鏡頭，手指一動就可以開始拍攝，威脅要是不趕快辦事，就要提供影片給媒體爆料。
作者簡介：陳思宏
1976年在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的第9個孩子。輔大英文系、台大戲劇所畢業，曾獲林榮三短篇小說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寫作者，有時是演員，有時是譯者，現居德國柏林。出版有：《叛逆柏林》、《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等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