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因為錯過了那場電影 捐款近千萬的陳楊麗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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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楊麗蓉帶我們來到水泥瓦工廠舊址,過去她日日在此勤奮做工,全年只休春節3天。
陳楊麗蓉帶我們來到水泥瓦工廠舊址,過去她日日在此勤奮做工,全年只休春節3天。
陳楊麗蓉本是鄉長的女兒,嫁進門當戶對的人家。她丈夫愛看電影,個性溫和,卻在28歲時病逝,留下她扶養2個幼女,還母兼父職,扛下水泥瓦工廠。她頂著烈日跟工人一起拌水泥、做屋瓦,沒人相信她就是老闆。一場颱風吹破她家的牆壁,天災卻也成為她事業的助力。37歲那年,她開始年年捐款給孤兒寡母,至今將近千萬元。如今工廠停了,她依然不忘初衷,要讓單親媽媽看見,苦日子會過去,天總會光。
陳楊麗蓉拿出許多1950年代的紙鈔,其中還有金門專用的貨幣。
丈夫留下的舊錢包,57年了,陳楊麗蓉再窮都不肯動裡面的一毛錢。那是個小小的黑皮夾,塑膠製的外皮脆裂,內襯塞著退伍令。丈夫留了多少錢?她說忘了,便從皮夾拿出鈔票,數了數,總共一張1000元,8張10元,都是無法流通的舊紙幣,但看來像新鈔。

夫當兵重傷 患尿毒症

陳楊麗蓉(左)20歲結婚,2人只相處短短的7年,但她記得丈夫個性溫和,人也很老實。(陳楊麗蓉提供)
日前一則「83歲阿嬤連電風扇都捨不得開,迄今捐助近千萬」的新聞在網路上熱傳,阿嬤就是陳楊麗蓉。見了面,她澄清說只是在工地待慣了,在家也不覺得熱,不是為了省錢才不開電扇。她37歲開始捐款,幫助孤兒寡母,至今累計捐出955萬元,遍及488位母親,半個世紀不輟。
陳楊麗蓉的父親是台南下營鄉鄉長,母親是助產士,陳楊麗蓉19歲那年,父母將她許配給陳家,對方家是開工廠的,大她2歲。她不想這麼早結婚,絕食近20天,最後父母告訴她,退婚有辱家族門風,她才妥協。訂婚後,未婚夫陳緄和前來家中拜訪,二人才第一次見面,她覺得丈夫看來是個老實人。婚後5個月,丈夫去金門當砲兵,頭部受砲管撞擊而重創,雖然活了下來,不久,卻又發現慢性腎臟病。
1961年,陳緄和病情加劇,二人北上到台大醫院求診,「醫生跟我說,這是尿毒症。我說我們都是B型血,我可以捐出一顆腎。」但尿毒症當時是絕症,沒有洗腎的選項,更不能動手術。同年9月2日,清晨5點,陳楊麗蓉發現丈夫叫不醒,趕緊去鄰房找大姑。木材廠工人把他抬到客廳,那時她還不相信他死了,以為他會醒來。「本來我們說好要存錢,夫妻一起創業。他死了,我一生的希望都沒了。」丈夫除了皮夾,什麼都沒留,連遺言都沒有。

執意賣嫁妝 買股留廠

那年,陳楊麗蓉26歲,2個女兒3歲和6歲。她膝下沒有傳宗接代的兒子,小女兒陳淑芬記得,曾有人笑媽媽死後沒有兒子送終。「婆婆抱怨說生女孩子有什麼用,我說沒生到兒子,有什麼辦法?」講著講著,陳楊麗蓉忽然轉頭問我們:「去到閻羅王那裡,也不會說妳沒生男生就拖去關吧?」
陳楊麗蓉拿出她19歲時去相館拍的照片,據說當時老闆還特地放大,掛在店門口招攬客人。
丈夫過世半年多後,她到丈夫的工廠,處理進出貨生意,談妥月薪800元,母女生活費這才有著落。平靜的日子過了2年多,29歲時,5個股東決定分家,水泥瓦廠價值估計約37萬元,就算分得款項,她也不知道將來該怎麼辦。「我從晚哭到早,哭到沒聲音,早上7點送小孩出門,我到工廠在高處四處寫『知人知面不知心』,字有一層樓這麼高,他們擦都擦不掉。」
哭完了,她想到去問家中神明,能否買下工廠全部的股份?連續三聖筊。再問丈夫牌位,一樣三聖筊。她變賣全部嫁妝,不夠的12萬元以後再說。「我媽從前面這個水溝跑來罵我,妳一個女人可以做生意嗎?」陳楊麗蓉指著家門的馬路,母親一路罵她,但她執意要買下丈夫留下的工廠。她日日跟工人一起拌水泥、做磚瓦,一餐要吃三碗飯。現在,她一餐也能吃二碗。

日做粗重活 遭人嘲諷

那時工作多粗重?最輕的工作是,把3公斤重的瓦從機台搬上架,每天做1000塊瓦,等於負重走路6公里。陳楊麗蓉說,師傅請假,她必須扛住整條流水線,頂著烈日,皮膚黑得跟工人沒兩樣。「別人不相信我是頭家娘,我說不然你進去問。工人說,你在門口遇到那個就是啊。」客人向她道歉,這才願意跟她談生意。「那時人家就算知道我是誰,可是都叫我死尪的、守寡的。」在一個男人把持的傳統產業打滾,其他老闆上酒家談生意,她只能中午請客買便當,能談成的生意有限。
「寡婦門前是非多。」家扶基金會前副執行長周明泉說,那時代女人若喪夫,會被鄰里說這個女人剋夫;也曾有丈夫得了肝病,妻子被婆家責怪菜沒洗乾淨。陳淑芬也記得,媽媽的小腿在工廠被機器輾出20公分長的傷痕,回家,還是照做家務。外界冷嘲熱諷,免不了有好事者惡意質疑她不守婦道,她露出千錘百鍊的笑容:「我會說,我討客兄跟你有什麼關係?你老母在討,你怎麼不回去顧?」
訪問這天,陳楊麗蓉領我們走到3樓佛堂,亡夫遺照與「母教之光」的匾額掛在高處,她合掌對牌位默禱。我們問她說了什麼,她說:「緄和你真好命,今天(家扶)周主任和記者都來看你喔。」這天她穿著旗袍式上衣和窄裙,看來是個富貴好命人,皮膚早就白回來了,但攙扶我們的手指仍有厚繭。

天災成助力 薄利多銷

陳楊麗蓉記得丈夫去世後,她還沒買下工廠,忘了是哪個颱風來襲,當時傳統的房屋用竹片糊泥,風雨吹破她們房間的牆壁,母女無處可躲,「我張開棉被,三個人躲在下面,就這樣過了一個晚上。」陳楊麗蓉說那時眼淚都流乾了,挨過這一夜,天亮了,風雨小了,她自己備好材料,「一個人砌好整面牆壁。」
陳楊麗蓉(右)帶我們來到附近老家,牆壁下半部是磚頭所砌,當時只有少數人家能負擔這種花費,與窗戶同高的白牆則是以竹片和水泥糊成,上方屋瓦也是自家工廠製作。
這天,她步履緩慢,帶我們走到當年棲居的三合院,砌好的牆壁在另外一頭,房間上鎖了,鎖頭也生鏽了,看不見那堵牆。當時二十多歲的她不會知道,後來的天災竟成為她事業的助力。
1964年,她接手工廠4個月時,台南發生白河大地震。「我們一塊瓦2塊錢,有人開車把貨載到那邊,別人喊到10幾、20塊。」或許是經歷過家破人亡,她決定不漲價,薄利果然多銷,光是這半年訂單便夠一家人好好過生活。1977年,高雄遭賽洛瑪颱風重創,那時她剛買了目前所住這間屋子,剛好又進了大筆訂單。我們第二次採訪時,那陣子熱帶低氣壓籠罩台灣,新營、柳營農田淹了一層樓高,但新營市區卻出大太陽,她笑說別人叫她「天公仔子」,天生天養。
還清股份債務,有天墊付生意款項的抽屜,錢滿出來了,陳楊麗蓉才發現自己真的會賺錢。那時她連帳本都沒有,隨手拿了信封背面,逐筆記錄存下來的錢。如今信封泛黃,只能隱約看出在銀行、支票、親戚放了多少錢。1966年底,陳楊麗蓉竟有30多萬元結餘。

捐款不掛名 扶持寡母

這回她不問神,只對自己說,將來若賺了100萬元,銀行利息有10萬元,她要給其他寡母1萬元蓋房子。她算給我們聽,「民國50年代(1960年代),男工日薪20元,女工10幾塊。1萬元就可以蓋一間房子。」1971年,她終於存到100萬元,卻不知道去哪找需要幫助的人。父親帶她到國民黨婦工處,隔年開始捐款,唯一的條件是身分不曝光。問她為善為何不欲人知?「講了,怕別人會笑我,自己都顧不好,還去管別人。」捐款典禮上,她總是跟其他受贈者坐在一起,大家都不知道她就是捐助者,「可是想到我們(寡婦)這種命運,就跟著她們哭。」
1993年起,改由家扶基金會建議人選。陳楊麗蓉緩緩拉開抽屜,拿出她擔任家扶委員、認養兒童與慈善活動的照片。她坐下時,背後的天井陽光灑落,這時她滿頭白髮,前陣子為了茶會染過的髮色褪了,剩髮尾還有淺淺的金色。
今年,陳緄和離世整整57年。
20位單親媽媽,來到北台南家扶中心。茶會中,大家淚流不止,她們在此不必顧慮別人眼光,可以說出自己的故事,甚至還沒開口說話,接受扶助的母親謝素貞說:「阿嬤第一眼就認出我,還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家裡發生什麼事。」陳楊麗蓉告訴我們,謝素貞丈夫跌進魚塭過世,留下2老4小,總共要養7個人,她心疼地說:「以前我丈夫過世,我難過到出家幾個月,她卻連傷心的時間都沒有。」講著講著,陳楊麗蓉眼角泛出淚光,或許是在別人的故事,看見自己的身影。
外孫女陳儀瑾(左)為了響應阿嬤陳楊麗蓉(右)的善舉,特地凌晨2點起床,製作新鮮麵包送給其他單親媽媽。
聚會前,陳楊麗蓉會詳讀她們的資料,用鉛筆和螢光筆畫線。陳楊麗蓉交代這些母親,天會光,苦日子會過去。謝素貞感激地說:「她好像我媽媽一樣,真的好慈祥。」但陳淑芬說,陳楊麗蓉在家是嚴母,「她能做成這事業,性子其實很剛烈。」60歲那年,陳楊麗蓉想到二個孩子都大了,遂把工廠收起來。
「我現在年紀大了,只希望我走了以後,還可以繼續幫助寡母。」陳楊麗蓉說,如今利率不比以往,靠她一人不夠支付每年50萬元的捐款。2007年,她72歲,湊了滿期保險費及投資盈餘,投入1000萬元創立寒梅基金會,只盼望其他寒風中的梅花也能有好好活下去、綻放的機會。

顧賺錢拒約 徒留遺憾

陳楊麗蓉從房中拿出畫作,畫是根據丈夫生前最後的合照畫成的,陳緄和雖有病容,但是模樣清秀,二人十分般配。丈夫在世時,常約她出去看電影。但她想到未來要幫先生治病、創業,只想盡快打毛衣賺外快,總是拒絕。
陳楊麗蓉特地請畫家放大繪製全家最後一張合照。
「錢很討厭啦。」陳楊麗蓉意外吐出這句話,頓了頓,她才解釋:「我為了賺那些錢,沒陪他去做那些他想做的事。」她緊閉雙眼,沉默許久,像是沉浸在回憶裡。
我們才想起她曾是年輕的女子,丈夫也努力對她好。如果她當時就知道,那是二人最後相處的日子,陳楊麗蓉大概會停下手邊的小型織毛衣機,好好梳妝打扮,答應丈夫,一起去看場電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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