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1月22日中午,我們在專為街友舉辦的尾牙辦桌活動中,隨機找人攀談,遇到了黃國華。話題都集中在街友的日常,我的問題自然繞著「晚上睡哪?」打轉,反覆確認公園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其實聽得一頭霧水。
【鏡相人間】上一站街友 脫遊者的進行式和完成式

流浪街頭的生活,是拋棄個人的過程。風吹日曬雨淋,把每個人活成同一個模樣,而在這公約數裡,最大的交集是「沒有希望」。
除非能夠「脫遊」。譬如因跨國婚姻在台灣落地的大塚浩一,夫妻感情不睦而無法生根,最後他被警察送到「恩友中心」,終於都能有個固定的位置睡覺;譬如曾是成功創業家的林爸,卻因家事不合而失去了家庭,72歲了,從清潔工重新做起,租一小房自己住。
脫遊不簡單,也不是一瞬間的事。具名、露面受訪,分享自己的故事,也不容易,卻能給許多有類似遭遇的人力量。像是暫住在街友中途之家「觀照園」的黃國華,就好像真的獲得希望和機會,能讓街友成為上一站的事,下一站,則回歸到有家有工作的生活。
因為,他已經不算街友。
失業欠租 從此無家
尾牙宴前,大門口一團混亂,他完全免疫,直接獲得保留席。許多人自稱搞丟了社工親自到公園發放的邀請函,試圖闖關,全部被攔住。微雨寒冷的早晨,可能長途跋涉而來,卻在最後兩步被擋下,不得其門而入。

但他們的表情沒有憤怒,沒有哀怨,好像已經習慣被拒絕,最後全擠在門外等補單。已經進入的人,則努力完成各項關卡:照X光、理髮、浴沐、健檢,同時亦有法律諮詢和就業輔導服務。每一站都排滿了人,狀況很像完成一站就蓋一個章,集滿後換得一席座位,最後湧入2百多個現任街友。
3百多種不同來歷,最後被流落街頭的生活收納成同一張面容:風乾身材,日曬過度的臉。總是穿著不甚清潔的衣物,帶著排拒外人的表情。黃國華也是,渾身散發「你有什麼事嗎?」的訊息。
以及極端的不在乎。不在乎地說出6個月前,自己還在睡公園。回憶起那天,因為失業,付不出房租,他收拾好一共4個背包的家當,從此成為無家者。6月初夏,第一個晚上,因為還有點閒錢,他去便利商店買泡麵,用店裡的滾水沖過就是一餐。當時的他還沒有「原來我是街友了」的自覺,但生活仍逐漸變化為可以注意到蒼蠅蚊子的交班時間:「早上都是蒼蠅,然後差不多下午5點半以後全部都是蚊子。就是很奇怪,時間一到,兩個交換。」
從此拋棄了個人,進入某種公約數的交集,包括洗澡時「就找那種沒有人的公廁,自己沖水,穿著一條內褲沖水。」關於未來,也是一致的「不敢多想」,在街頭數度想到上吊、投海等畫面。
就差一點決心,所以還能走到45歲的這一天,只是喝酒喝到痛風,一度行動困難。但在交集之外,究竟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在我們採訪的人裡頭,他算是最能夠說出完整版本的人:不學好,詐騙被判刑,被父親趕出家門。為了賺錢,他做酒店,做「茶」藝館,做卡拉OK。為了賺更多錢,他讓人為他扮裝、穿上新身分,變成「人頭」,申請了6本支票簿,再度被判刑。2014年他二度出獄,打電話給哥哥,哥哥說母親過世了,他沒有見到最後一面。
也不敢回家了。「就沒那個臉啦。也是要自己有一點成就,不然就先存一點。」去年中秋節,他下定決心戒酒,社工關心時主動求助,最後落腳在新北市街友中途之家「觀照園」,努力往「脫遊」邁進。
所謂脫遊,觀照園督導許曉英所下的定義是:「有穩定工作,能自己租房。」換言之,就是重新成為一個「有家的人」。但街友百百款,不是每個人都想有家,也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脫遊的定義於是在某些狀況下被放寬為「居有定所」,而目前住在「基督教恩友中心」的大塚浩一,就屬於後者。

二度因心臟病而陷入昏迷,斷片割裂了記憶,大塚甚至已經沒辦法把自己的故事講清楚,只能斷續拼湊出下列順序:21歲時被玩具品牌金太郎日本總公司外派到台灣展店,在百貨公司認識了太太。二人結婚,生下1女,婚後在日本定居1年多,因老婆不習慣日本生活又返台,他則在旅行社帶日本團維生。因為各種原因,和老婆感情漸淡,他逐漸遭到孤立,搬出、搬遠,最後沒了工作。中間一大段的空白,教會傳道李明義說:「他是被警察送來的。長官跟我說他是街友,在警察局喝酒鬧事…」但52歲的大塚歪著頭,用很不標準的中文說:「已經不記得了捏。」
母親過世 分產失根
或者是記得,卻馬上被偵出錯誤,時間上的落差最多可達10年之長。面對徹底失序的人生,我們只能把近年發生的海內外重大事件列出,請他回憶當下人在哪,譬如921時因為母親過世,正好回去日本處理,房子土地賣掉,分得200萬元,從此失根。譬如911時已經在旅行社上班,印象很深刻,隔天一早還跟客人說:「昨天晚上很大的新聞捏。」
SARS那年,繼921後,再度迎來最大一波無事潮,接不到單,就沒有錢,也大約那時開始在太太家變成寄生蟲般的存在,最後離開,獨居。「就有一點寂寞,離開社會,還是有緣分才來這間板橋恩友教會。」那是前年8月的事,我們看他居留證上的照片非常削瘦,像一顆消風的皮球,和眼前重新灌過氣的樣子截然不同,而照顧他起居、給他微薄薪資的單位,是同樣在SARS那年成立的恩友中心。

恩友中心創辦人李政隆說,那年大家都怕被感染,許多教會不願再讓街友進入,索性成立一個專收街友的教會,最後發展成供餐給所有貧寒者,也收容無處可去的人,譬如帶著我們到曾經流浪的花博公園,結果又全部忘記的輕度智障者阿成。阿成的爸媽也都是輕度智障,他某程度上算被棄養,社會局幫他安排打工遭霸凌,最後被送到恩友中心。「我們就是承接了很多社會資源承接不了的人。」李政隆說。

做街友外展服務14年、新北市志願服務協會執行長黃梅英也說,SARS那年對街友來說非常艱困,因為大家都認為他們是感染源,「但街友比誰都強壯。在街頭生活不是容易的事。」
思念女兒 渴望見面
她說,街友大致分為社會型和經濟型,占比各半,社會型指的是長期流浪,也不想脫遊,喜歡自由,難怪辦桌那天,當每個攤位都排著長龍,唯獨就業服務乏人問津,從頭到尾只有7個人去諮詢。經濟型則是失業了,沒錢租屋了,只好餐風露宿。

大塚算是綜合體,沒錢了,也不想工作,只想在教會當同工,做簡單的服務度過餘生。我不斷質疑,為什麼沒離婚、不回日本?他說跨國婚姻很麻煩,說喜歡台灣,作夢講話都用中文。我問他,會想念女兒嗎?他表示很想再見一面,給了我二十多年來沒忘的電話,希望我幫忙促成。
我於是在他面前,開擴音打電話過去,一個年輕女生接起,表示知道他,但不熟,甚至以為彼此早已沒有姻親關係。電話講完,始終沒出聲的大塚眼睛有點泛淚,又迅速收乾。他說,前年跨年他莫名崩潰大哭,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而我們多次聯絡,最後終於和大塚老婆的大姊通上電話,聽聞了全然不同的故事版本,一個關於家暴、米蟲、逃避離婚,「不想再和這個人有任何牽扯」的版本。需要回頭質問大塚嗎?對方堅持不用,「也不重要了。」有些事,畢竟不是外人能論斷。
產房頭家 遭妻背叛
像我們的第三個個案-林爸。72歲的他,是真正的成功脫遊者,藉由觀照園介紹輔導,在醫院謀得清潔工一職,租一小屋,發明了附吸管的紙杯申請專利,正在尋求翻身。曾經,他是成功創業家,經營電線廠,買下2千多萬元的廠房,和太太2人育有2子1女,理應是人生勝利組,怎知會有風雲變色的一天。他講自己的人生故事,有九成篇幅都在痛罵另一半,娶婊為妻,外遇又謀財,還離間父子感情,並留下300萬元債務。

2003年,他因病無法再工作,跟朋友借錢借到碰壁,還是走到街友這一步。他不睡公園,睡麥當勞,「我就叫一杯咖啡,那個是最低的消費。麥當勞晚上沒人啊,就在沙發上睡一下。」白天就去圖書館看書。會心酸嗎?我好像問了白痴問題,他說:「怎麼會不心酸,我茍且偷生,沒辦法接受。我心打結了,這裡也走不通,那裡也碰牆壁,小孩子不諒解,這是人生最悲慘的時候,所以我回南部到我大姊那邊住2個禮拜…」他說是道別,因為同樣進入那個屬於街友「沒有希望」的公約數裡,走不出來,準備返北就自殺。
最後被勸說,決定放下。他一再說要放下、已放下,但也一再要我打電話給二兒子幫忙疏通,要我把採訪的錄音播給兒子聽。兒子電話在觀照園督導許曉英那邊,但她很無奈地跟我們說了前因,另一個涉及暴力和賭博的故事版本,提醒我後果:「現在兒子還願意幫他付醫療費,無法工作後也可能會給錢送養老院。再打擾,可能關係會更壞…」已要截稿了,林爸又打電話問進度,我照實回答,他說:「我給你地址,你去找他!」
劣勢就業 困難重重
我說,有空會去拜訪,但其實也不重要了。林爸已脫遊,在某程度上已經比許多人好。不像大塚已經放棄,也不像黃國華面試屢戰屢敗。就業輔導員彭建升說:「街友找工作,無非警衛和清潔工,光有前科就先淘汰一半,身體不好的也很難做勞動工作。」我才知道,表面看上去是沒人想找工作,但從另一方面看,幫他們媒合工作,也從來不簡單。
但再不簡單,也仍是離家14年的黃國華等著的事。我們採訪林爸時,他在一旁看著,好像看見了一盞明燈,輪到自己想像未來時,就說:「存一點錢,租個房子,做個小生意,這樣就好了。」然後呢?回家找爸爸,找哥哥?他神情認真地說:「對啊。這一定的啦。」語氣不知何時,變得很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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