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傳聞，要採訪老武俠書店的老闆林志龍，最好有點武俠底子。比方說他會問：「如來神掌和降龍十八掌，哪一個比較厲害？」如果答不出來，他可能會懶得搭理。
四處收書 興趣變成使命
書店位於台北市門牌燙金的大安區，臨捷運站，地理上如京城鬧區，卻是十足老公寓，又舊又小。收書32年，開店16年，紅底白字的店招自巷口就能看見。林志龍轉述樓下保全的形容：「那是個觀光景點了，很多人來拍照。」不是大話，因為研究武俠小說的教授看見了，老作家看見了，導演侯季然也看見了，將它拍進《書店裡的影像詩》。
按門鈴上樓，他親切招呼，沒有出題目考我。54歲的林志龍，正職是卡拉OK店老闆，交際繁多，每天只能在藏書破萬冊的店裡待到中午12點，一個人找書、寄書、收書，抽很多菸、喝很多茶。抽菸是癮，跟買書一樣，他的說法是：「不抽菸我就掛了！」或也解釋了偏瘦的俠客樣板身材，更加讓人好奇：這些書哪天若沒有了，他怎麼辦？
他講話很快，滔滔不絕，好像怕露餡，得一直填補，自信彷彿有缺角，很容易被撕開。他腹裡有許多江湖，書裡和書外的。講到職涯，愁雲隨即罩頂，他還要點菸配上慘霧，但只要提到武俠，雲馬上破出大洞，陽光穿行而出，如聚光燈照在他臉上。
台北長大，家裡6個孩子，林志龍排行老四。母親家管，父親早年做木材行，直到林志龍初中時轉行從事營造業，家境才略有好轉。小學5、6年級時林志龍愛上漫畫，但一本20分鐘就看完，CP值好低，小說能讀三小時，很划算。租書店男女有別，女生專攻羅曼史，血氣方剛的男生就讀武俠，從此陷進去。沒有餘錢，就用「借」的，一次「借」一本，「以前穿卡其褲，口袋很大，小本的直接就放進去了，看完再還。」如此讀了不少免錢書，哪知接下來要一輩子花錢在這上頭。
當兵時他讀柳殘陽，一見傾心，退伍後開始買書，1週1次，騎摩托車到光華商場和牯嶺街買，花費1,000元，大概30本，回家就用黑色大塑膠袋「藏」起來。那是兒子林士鈞長大後都還記得的事：「媽媽討厭爸爸看書。小時候我在家裡亂跑，撞到袋子，發現裡面都是書，媽媽怎麼可能不知道？」
林志龍以土法煉鋼方式收書，從書號下手，一套書他有了5和20，一定往前追到1，並把6到19找齊，「這樣絕對不會漏。」從實體書店找到網路，不求版本，只求內容，逾半甲子，花費僅約百萬元。媒體採訪，他說不懂有什麼好報導，但想必心裡是高興的，只是不好直說，便舉了中國1位馬姓收藏家的例子，說人家花了人民幣2,000萬元，耗時7年，在台灣展開地毯式搜索，藏書量亦不及他。他把興趣發展成使命，說：「本來就是我們的東西，收藏輸人家，不是很丟臉嗎？」
武俠世界 沒人為錢煩惱
買書要錢，所以林志龍總是同時做著其他事。退伍後，他在廣告公司當業務，2年後頂下1間製版廠當老闆，才1年就因為合夥人捲款而倒閉，負債4、500萬元，那時兒子5歲，女兒還沒出生。事情發生後，他躲在家裡3個月，像自閉症一樣，不斷看小說，躲在那個他眼中「沒人會為錢煩惱的世界」。
他回到原點，接廣告業務轉包，花了幾年把負債還清，轉職去立法院當助理，後又投資電玩店，結果開幕當天就被掃，80萬元放水流。那年他37歲，正式和老婆分居，2年多後離婚，2個孩子也不再同住。提到這些，他語氣不見起伏，只覺得都過去了，但問他心無愧疚嗎？他又說：「有，當然有。」
可是能怎樣？一個人的武林，他仍必須打鬥。一路上，他還做過印刷廠工務，去保全公司管外勤，然而看不慣他人淘金摸魚的個性，每每令他受挫，最後去賣靈骨塔位。當員工，當老闆，遭捲款，又重新來過，人生一路崎嶇，唯獨收書是康莊大道；多少事業最後都背棄了他，只有武俠小說不離不棄。母親生病後，他想開計程車方便照顧母親，「而且買書好方便，一次可以載好多。」決定去開計程車。
收書也為他帶來奇妙緣分。當運將時，1個老太太乘客大概相信愛看書的人不會是壞人，把越南籍外傭介紹給他，離婚7年後、44歲時再娶，2人差21歲，生了1個女兒，現在讀小一。
武林繁盛 高手紛紛上門
不只有了新的家人，也有了新的朋友。開設台灣第1個武俠小說研究室的林保淳教授出作業給學生，書太冷門找不到，只有林志龍有。50幾年前寫過幾本武俠小說的作家摩雲生，自己家裡都沒留，孫女上網google，也找到林志龍，想把書買回家，但他堅決只出租。
他對租書者很要求，以價制量，月租費從300漲到1,200元，留下來只有十幾個，都是愛書人，且多半年過60，最老已91歲。向他租書多年的章朗洲69歲了，2人因書結緣，他形容林志龍為人海派，在樓下聊天時，經過的郵差、警察都認識他。「他事業上遇到什麼難題，也會來請教我。但我最擔心的還是他那些書，我一直勸他要想辦法數位化，好好保存下來。」
的確是個大問題。長大的一對子女，兒子無意接手，女兒林佳瑄雖有意願，但也坦承會是大工程。可喜的是，林志龍以為並無關注此事的2個孩子，其實都看過相關報導，頗以父親的收藏為傲。
但一起拜訪林保淳教授時，林志龍那個自信心的缺角還是被抓住、撕開，消風了。林教授說：「我是蠻佩服他，這要花多少時間啊，才能收得這麼齊全。但他的書都是大開本，價值不高。」我看著身旁的林志龍尷尬笑笑，深深吸一口菸，吸出一截菸灰。
書沒人要 以後就燒給我
他把居住空間全讓給了書，空間真的太迫窄了，晾的衣服二旁全是書，我幫忙拿一本書要讓他捧著拍照，還打擾了一隻可能正忘情讀字的小強。武俠小說以「僅容旋馬」形容地方狹窄，在此全不適用，因為別說是馬，連人走路都要小心別踩到從架上溢出的書。再婚了，小女兒連寫作業都要和他擠一張桌子。也難怪，問他為這一生志業做出的最大犧牲，答案不是錢，不是時間，不是離開的前妻和不再同住的兒女，而是「家裡變成書店，生活很不方便。」
那到底是在堅持什麼？既不賣，「武俠小說博物館」的夢又有點遙遠：找一個店面，兼賣飲料，讓人來讀書，這投資報酬率可比開一間書店要來得更加低到土裡，是絕情谷來著。「萬一哪天你照顧不了這些書，有想過怎麼辦嗎？」我問得像那些書真是他的孩子，他的答案因此顯得十分驚悚：「我老婆說，沒人要，就燒給我。」
現實苦悶 書裡陽光大好
為什麼對武俠小說情有獨鍾？他說不上來，只強調武俠小說會勾人，「像我們小時候看臥龍生的《金劍鵰翎》在報上連載，以前買不起報紙，麵店老闆就很聰明，買一份給大家看，武俠小說等於刺激了生意。」他認為武俠小說通俗，文字不是重點，就是消遣，「看武俠小說對課業沒幫助，小時候躲在被子裡讀，被發現是要挨罵的…」他繞來繞去，沒有正面回答，「武俠小說裡的人只管正義，殺人也不犯法…」答案難不成是想犯罪？
倒是林保淳教授轉述的廚川白村名言「文學是苦悶的象徵」，給了解答：「武俠是一個虛構世界，遠比我們所處的現實好得多，善惡絕對有報，現實可不見得如此。我們在成長歷程中碰到多少不公義，憤恨得要死，都透過閱讀把內心累積的不滿和憤懣抒發出來，像下雨一樣洗刷掉心裡的煙塵。」林志龍聽了不斷點頭，接過話說：「對！可能我就是太苦悶了！」
想起電影《臥虎藏龍》裡有過這麼一段對話，渴望著道上生活的大家閨秀玉嬌龍對俞秀蓮說：「書裡寫的江湖都挺有趣，到處都能去，遇上不服氣的就打。」俞秀蓮笑著教育她：「寫書的不那麼寫，書就沒法子賣了。洗不上澡，蝨子跳蚤咬得睡不著覺，書裡也寫這個？」
書裡沒寫的，還有採訪結束當天半夜，他傳LINE給我：「今天感觸良多，盼望一晤。」我想起林保淳教授對老武俠藏書的誠實判斷，想起林志龍那截嘆息般的菸灰，趕緊安慰他。他回覆：「英雄路孤寂，男兒當自強。」連訊息都像飛鴿傳書，充滿武俠氣。
就像初訪那日，聊完他泡在江湖裡的曲折人生，離開書店去吃飯，我想再追問卡拉OK店的事，他忽然就開口了：「問你個問題，如來神掌和降龍十八掌，哪一個比較厲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