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7月,林幸雄從台灣銀行下班,2個年輕人等在門口:「林先生,你有個好朋友等你很久了。」林幸雄不疑有他,靠近車門還沒探頭,就被強押進後座。轎車呼嘯上陽明山,綁匪一左一右架他進空屋,幾個人圍著他問明牌。林幸雄不斷求饒:「我不知道明牌,真的沒有。」
瞎掰三組數字才獲釋。離奇的是, 還真的開出其中二組號碼。
「他們以為愛國獎券畫家知道獎號明牌,但怎麼可能?如果有,我自己簽就好了!」綁匪看他隨身帶畫具,索性要他現場揮毫,想現場「ㄅㄧㄚ」明牌。畫是畫了,綁匪看不出端倪邊罵邊拍桌:「給明牌才准走!」作畫墨汁飛濺起來,點點灑上林幸雄的襯衫右袖。
他被軟禁了一天一夜,實在受不了,為了脫困瞎掰3組數字才獲釋。離奇的是,沒幾天,還真的開出其中2組號碼。後來,他去日本靜岡開畫展,有日本收藏家帶來幾幅畫作,希望他協助鑑定。沒想到,有2幅正是他被綁時的畫作,原來被賭徒當做藏品賣掉了。
這是30年前的往事了,我們造訪林幸雄屏東潮州的書畫室,74歲的他騎機車來迎接,身體硬朗、雙頰紅潤,整齊穿著襯衫與西褲,該是滿頭白髮的年紀,卻僅僅點點灰白。好奇問他多久染一次頭髮?他笑說不染的,「我在畫室,沒人幫我倒水。有時畫出神,口渴拿杯子就喝。咦?味道不一樣?才發現是洗筆水,好幾次了,喝到墨水!」
80年代經濟起飛,每月畫3張愛國獎券、約可加薪萬元,幾乎等同月薪。
愛國獎券是台灣財政史上最長壽的官方彩券,自1950年4月至1987起年底,共發行1171期。早期券面是台銀設計,後由畫家梁又銘執筆,林幸雄則從577期接手,足足畫了17年。但畫到被綁架,他也始料未及,「一不小心,可能命都沒了。」
他早年是職業軍人,政工幹校藝術系(現國防大學政戰學院)畢業後從事軍職,受系主任梁又銘請託接手,固定時段借調到台灣銀行畫愛國獎券,每月得畫3張。80年代經濟起飛,約可加薪萬元,幾乎等同月薪。後赴美修讀CIS(形象識別系統)與社會福利工作,中華奧運會旗的logo也出自他手。
林幸雄講得雲淡風輕,手邊還忙切薑黃泡茶,眼前的老先生究竟是不是明牌神人?問他買過愛國獎券嗎?老先生眉角揚起、嘿嘿一笑:「我買過啊,買過2次。」見我好奇心大起,他再緩慢補上:「但都沒有中。」
林幸雄在東港農家長大,從小愛畫畫,比賽總是得獎,課本塗鴉到看不見字,還被老師處罰好幾回。海邊孩子愛看人捕魚,撿拾燒過的樹枝頭就在竹排上畫畫。佳冬農校畢業後,心繫藝術的庄腳囡仔不知天高地厚,央求母親買車票讓他北上補習考大學,一根扁擔挑著行李就去搭車。
那張車票改變了他的一生。他從凌晨5點多搭車到午夜,走出台北車站剪票口,呆楞著不知往哪去,就在車站同流浪漢睡了一晚。隔天,他找上報社毛遂自薦送報,每天就窩報社讀書、晚上睡屋簷下,總編輯有天好奇看他在廢報紙上畫畫,畫得有模有樣,竟邀他畫報紙插圖與標題。
鄉下小夥子搖身變報社插畫,開始半工半讀。隔年,考上台大農學系與政工幹校藝術系,是母校第一個考上台大的學生,校方貼紅榜放鞭炮,還登上報紙。但「藝術系」3個字太吸引他了,加上軍校免學費且福利好,「當學生還有薪俸拿,哪有這麼好的事?」他沒多考慮就決定從軍。
庄腳囡仔走上夢想之路,他求知若渴、什麼都學,「寒暑假我也不回去,在畫室拚命練習,同學開學回來,畫室滿滿都是我的畫,他們一人抽一張就去繳作業。」大三時,系主任梁又銘看他以水墨入情境畫,又有耐心考證時代背景,託付協助繪製獎券,他經常畫到半夜,壓力大到睡不著覺。
賭迷認定他的畫中有奇巧, 短短一年半內, 他就被綁架了三次。
80年代中期,非法賭盤「大家樂」風靡全台,賭迷可選定00到99間的任2碼數字簽賭。當時愛國獎券一張50元,第一特獎獎金達3百萬元,是國民年所得的20倍,已可買到台北市的樓仔厝,但愛國獎券中獎機率低,依附愛國獎券開獎的大家樂更受歡迎,形成「看開獎人多過買獎券」的怪象。
那真是全民瘋狂,廟宇、墳場都是猜牌勝地,政治人物隨手一揮,手勢也能被解讀成數字,就連孩子的考卷分數都能搏明牌。「有人車禍受傷,路人喊不准動,先看看血怎麼流。去土地公廟拜拜,香灰掉到地上,也說不要動,要看會不會浮出號碼。」回想當時,林幸雄脫口而出:「真正肖!」
跟獎券發行沾上邊的人,個個都成為賭徒心中的財神爺。每到開獎日前,台銀獎券科就會接到稀奇古怪的信函或恐嚇電話,負責搖獎機作業的搖獎小姐被跟蹤,還有人偽造台銀圖章去報明牌。林幸雄也被挖了出來,賭迷認定畫中有奇巧,短短一年半內,他就被綁架了3次。
有一回,林幸雄偷偷從後門騎機車下班,還是被賭徒攔車「請」去喝茶,「他們叫我騎進小巷子,一進門,我真的好害怕,撞球、打牌、喝酒的都有,男男女女、牛鬼蛇神,很恐怖,那個樣子我沒法形容。」他隨口胡謅數字求脫困,走出門才發現,連機車都被偷走了。
他供出夢境, 描述幫慈禧梳頭, 賭徒猜明牌,什麼 01、11都出來。
還有一次,對方死活不信他沒明牌,他乾脆供出前晚夢境,描述自己幫慈禧太后梳頭。這下可好,有梳子、有太后,多麼寫實,瘋狂賭徒當場開始猜明牌,「太后頭圓圓的,是0;那梳子直直的,慈禧是一人在上、萬人在下,那應該是1,什麼01、11都出來,他們自己在那邊想。結果,隔天好像還中了。」
小小券面編號牽動彩迷的心,即便彩迷對過即丟,但愛國獎券發行量動輒數十萬張,還是成為政府宣導政令、彰顯國政的好管道。攤開滿袋子的古早彩券,林幸雄逐一細數那小小的畫面,也忍不住說:「這些獎券就是一部台灣近代史縮影。」
曾以愛國獎券為論文研究的作者劉葦卿分析,早期獎券圖像類似紙鈔設計,後來陸續出現故宮國寶、台灣名勝古蹟、台灣農林漁業等圖像。國民生活規範也曾是省政府制定的主題,券面上繪製著現代生活禮儀,好比不亂丟垃圾、走路抬頭挺胸、喝湯不宜有聲等。
林幸雄執筆時,題材有歷代人物故事系列,是當時省政府希望推廣的儒家文化。為了考究,他經常得在國家圖書館待上一整天,細細考證不同朝代的服裝與用品,「真的非常辛苦,好比畫到宋朝人物,邊翻文字資料邊畫下來,如果有圖片最好,也當場臨摹下來。」
只是大家樂引發社會混亂,有組頭慘遭滅門,還有欠債賭徒全家走上絕路。眼見以愛國為名的愛國獎券恐將敗國,省政府宣布1987年年底結束獎券發行。最末期開獎前,台銀獎券科科長的兒子竟遭綁票,後雖平安獲釋,仍為愛國獎券畫下充滿驚嘆號的結局。
我們試著找到當年的獎券科科長與兒子,當時僅高二的男孩如今已40多歲,父子倆委婉拒訪,兒子更直言:「那件事,對我和爸爸都是夢魘,我不想再回想那場惡夢了。」當年他放學途中被歹徒擄走,恐嚇電話打到家裡,要求父親開出明牌,直到隔天才獲釋。
面對同樣伴隨一生的陰影,林幸雄則是重複述說,每逢新朋友來訪,他總要說上一段被綁架的故事,好像每說一次,就更傳奇一分,恐懼也少了一點。我問他:「你不害怕嗎?」他才說:「怎麼不怕呢,怕死了。」當年也曾想請辭不畫了,但身為軍人,他只能硬著頭皮完成長官交辦的使命。
唯一的明牌是自己。靠努力、靠興趣、靠堅持與責任心,才是明牌。
「我到後來,開車都會怕,一停紅綠燈,就怕有人要攔我。」軍職退役後到高雄中正預校教書,他疑似租到鬼屋,燒冥紙懇求冤魂遠離,連擲幾個筊都沒成,他默問:「是不是我燒的金紙太少?」這一筊,竟擲出允筊,「很氣啊!怎麼連靈界都要勒索我呢?」
5年前退休,他隱居屏東潛心創作,常受邀赴中國交流,中國出版社邀他畫年曆,一印就是10萬冊,還有藏家斥資百萬元收藏畫作。但他生活簡樸,靠老機車代步,每天畫畫、打拳、練氣功,沒有藝術家常見的傲氣,總是熱情為來客泡茶,聊到開心時,起身就揮毫送畫。
或許是故事太過傳奇,即使事隔30年,林幸雄至今仍會被問明牌,他興致來了會隨口說個數字,但不忘補刀:「最好不要簽,沒有好處。」對林幸雄來說,人生哪裡有明牌?他話說得可直接了,「唯一的明牌是自己。靠努力,靠興趣,靠堅持與責任心,這才是明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