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坪大的教室裡,51歲的盧秋月坐在小桌子前,戴著老花眼鏡,幫一位7歲大的孩子檢查作業,她一邊翻頁一邊叮嚀:「怎麼這一點點功課,從下午2點寫到5點呢?」她語氣嚴厲卻不失溫和:「你需要更多的安靜。」孩子似懂非懂,拿著作業簿回到座位。
以互助照顧族人
這裡是「伯特利」,一個24小時服務、全年無休的兒童照顧地點,卻不像便利商店有顯眼的招牌。按地址找到伯特利的入口,只看見一道狹窄的樓梯。上樓,走到底才能看見約35坪的公寓老屋。這裡沒有幼稚園該有的溜滑梯,只有簡單的課桌椅、白板、書籍。
盧秋月不高,坐著顯得更矮小,頭髮簡單挽著,像市場的大媽,說話快速,字句彷彿在坡林間穿梭,談話中不時注意週遭的孩子,隨口一個名字,就是一個故事。
她是魯凱族的傳道人。1989年來到新北市五股地區傳教,發現不少孩子沒有上學,被留在家,「爸媽出去工作,鐵門一關,孩子被鎖起來,他們好像在監獄一樣的感覺。」有些家庭繳不起托兒所費用,就把孩子帶去工廠,放任孩子在工廠周邊玩,3歲的小月(化名)就是這樣掉進池裡溺斃。「早上她出門,經過教會時還跟我開心說再見,下午從冰庫裡拉出來,變成冰冰的、小小的屍體。」那年盧秋月23歲,第一次幫忙辦喪禮,目睹這景象,讓她有好一陣子不吃從冰箱拿出來的食物。
她決定用原住民互助方式照顧族人。1996年借貸湊錢買桌椅教材,在妹妹家中成立伯特利。孩子大部分來自原住民家庭,小部分是漢人、新住民家庭,家長多數是基層勞工,工作、通勤時間長且不固定,無法按時接送小孩,難以托育,或家庭功能不完整、經濟狀況不佳,無法負擔托育費。
盧秋月每日照顧100多位孩子。因為不以營利為目的,伯特利並無特定月費,而是靠家長依能力決定捐多少,但往往只有10幾位家長捐獻,每位約1000元到3000元不等。盧秋月只好把每月2萬元的教會薪水,全部奉獻出來。
自小幫忙扛家計
像阿美族的連爸爸(化名),離婚後靠打零工維生,9歲與12歲的女兒住在伯特利已2年,最近他因為髖關節手術無法工作,一年只能捐獻幾千塊的費用。這裡也照顧托育業者不收的孩子,像小文(化名)從小洗腎,不能吃蛋白質,一般托兒所根本不收。
更有託孤的情況。盧秋月談起,曾有越南外配懷著6個月身孕、帶著1歲多的兒子來敲門,原來她罹患胃癌末期,打算生產完進行化療,需要有人幫忙帶孩子。她早產後來不及化療就過世了。2個男孩,盧秋月一直義務幫忙照顧至今,已是17、18歲的高中生。
來到伯特利的孩子愈來愈多,附近的托育業者將之視為競爭對手檢舉,1997年,盧秋月收到第一張「無照營業」6萬元罰單。
為了正式立案,1999年盧秋月貸款70萬元,搬遷到現址,將原本是旅社的2樓,整層打掉重新隔間,彷彿在都市中建設自己的部落,「我們自己施工,好多家長都來幫忙,像地板就是小禹(化名)的爸爸做的。」但該年法規變動,走廊寬度不符合新的法規,她沒有錢繼續改建,只好持續面對半年一次的政府稽查。
「魯凱族比較服從權威,罰單對她來說,是一件不光榮的事。」長期關懷原住民的至善基金會主任王顥學表示,基督教傳道的身分讓她不只是關心孩子,而是關懷背後整個家庭,「她做的是社工的工作,婦女、親子、孩童、家庭,她也沒有想過她該不該做,只要是孩子們的事,都是她的事。」至善基金會2007年發現伯特利的困境後,投入駐點志工,至今仍持續協助。
2016年1月,伯特利正式立案,成為伯特利全人關懷協會,旨在關懷0歲到18歲的孩子與他們的家庭。但去年10月與11月仍遭檢舉,被視為不合法規的托兒所。「當我們在挨餓、當我們堅決照顧孩子的時候,這些孩子到醫院、派出所,誰接他們?他們的父母過世,誰幫他們處理?遺體難道要丟垃圾桶嗎?」盧秋月語氣強悍。
她在屏東霧台大武部落出生,家中8個孩子,她排第3。父親是獵人,種小米開雜貨店,媽媽幫忙顧店的同時也做裁縫。國小畢業,她到林班工作一年幫忙家計。後來參加田徑比賽第一名,才獲得免費就讀國中的機會,畢業後,又到紡織廠工作。
一路為家計操勞,她原以為父母不夠愛自己,「可是我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把我這個可以賺錢的人,給獻祭了。」15歲時,母親為她報名伯特利聖經書院,從此她信奉神,這也是伯特利名稱的由來。
體悟陪伴的重要
17歲從伯特利聖經書院畢業,她就負責養育弟、妹和姪兒、姪女6個親人。23歲到台北,她身兼2份工作,白天做幼稚園老師、晚上到工廠,每天忙碌到凌晨,忽略陪伴。她說:「我以為我有照顧他們,原來不是,他們在學校時,有人給他們喝酒、抽菸、吸強力膠。」她的弟弟們因為吸毒和偷竊、毀損而進出監獄。陪伴不能少,這是伯特利24小時不打烊的原因。
最讓她傷痛的,莫過於最小的弟弟,1997年在林班施工意外喪命。「那段時間,我不喜歡晚上,我會夢到棺材、夢到死人。」神彷彿不打算給她一絲憐憫。2年內,她的親人相繼過世:大哥、弟弟、媽媽、爸爸以及2個叔叔。 親人的過世是一段無光的日子,成立伯特利後,開銷的壓力,是一袋又一袋沉重的鉛。這些一度讓盧秋月無法承受。
長大的孩子回歸
「我拿水果刀要自殺,我做這麼多事,卻感覺神遺棄我,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支撐她的,是丈夫謝一平,「他要我往左右看一下,那時我大女兒才2歲,小女兒還沒滿1歲。」謝一平問她:「妳可不可以為了她們和伯特利的孩子想一想,妳為什麼要開伯特利?」「妳放心,所有事情不是妳一個人背,我會陪著妳。」
謝一平,台東大南部落的魯凱族人,在油行工作,假日接音響器材工作。孩子們叫他師丈。曾經他一天做好幾份工作,建築工、打石工,晚上下班後扛瓦斯到10點。他不菸不賭不酒,用勞力換取金錢,拚到腸道出血,全為了支撐伯特利。
2人大半生與伯特利的孩子相繫,謝一平說了一則孩子的故事:「我那天忙,沒跟孩子們打球,一般他都會跟我去打球,他平常沒有在喝(酒),剛好那天晚上他有喝。」謝一平口中說的他叫小武(化名),四個月大時父母離婚,爸爸另組家庭,媽媽竟然把還是小嬰兒的他丟到伯特利,再也不曾來探視。小武在伯特利長大,20歲,因酒駕過世。
盧秋月有2個女兒:謝詠、謝元,目前高三與高二,一家人與伯特利的孩子生活,晚上20幾人睡在3樓教會,沒有個人隱私,他們對待女兒與其他的孩子無異,睡前2個女兒負責拖地。
伯特利的老師全由盧秋月帶大,基於對伯特利的認同,讓他們願意接受低於行情的薪水。20歲的杜馨怡,月薪1萬多元,她是伯特利第3代,幼保科畢,雖然是老師,但孩子們習慣叫她姐姐。問她這裡與外面的差別,她說:「你到其他幼稚園會覺得它就是學校而已,可是回到這邊的時候,像家。」
全天無休的微光
伯特利曾經面臨倒閉,某一次剩下3000元,老師們領不到薪水,盧秋月只能祈禱,「那晚夢見2條魚,起床滑平板,就看到瑞士銀行主動為我們募款。」捐助不但解決危機,教室的修繕費用也有了。還有一次繳不起電費,食物費用也無,「有一位家長是廚師,每隔幾天就帶一麻袋的食物過來。」
再苦也有亮光的一刻,孩子的成長是最讓盧秋月開心的事。在伯特利長大的賴以恆也是大武部落的孩子,他說:「她很嚴厲,常強調做事不能半途而廢,不能驕傲。」他是第一位考上建中的孩子,2016年率領建中合唱團,奪得最佳指揮獎。
盧秋月睡得很少,一些家長因為早班,凌晨3點就帶孩子來伯特利。教會空間不大,孩子們排列成ㄇ字睡覺,她從中醒來,打開鐵門讓孩子入內。5點半她會帶孩子們一同禱告,然後到市場買菜。7點,20幾位學齡前的孩子陸續到伯特利。午後則照顧國小孩童,6點,則是國高中生。此時孩子總數來到90位,直到晚上11點家長接回,留下的20幾位回到3樓教會,鋪好巧拼地墊與棉被,禱告入睡。
我詢問盧秋月的過去與現在,婚姻與家庭,一再地掀開她的傷口。談到師丈,她落淚,談到父母,她也落淚,但談到伯特利眼神總是堅定:「只要陪著這些孩子,他們就有機會跟人競爭,我的想法是幫助這些家庭,讓他們可以搭上另外一個階梯。」
晚上離開,對街的便利商店明亮顯眼,叮咚一聲自動門寬敞地打開。回頭再看伯特利,小小的入口變得更不起眼,但隱約可以看見階梯,階梯上,有著一層微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