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前往屏東山區拜訪文國士,他是當地偏鄉的小學老師。他教書的地方遠在海拔800公尺的深山裡,當地的地名Tjukuvulj在排灣族語意為「不毛之地」,一路都是蜿蜒山路,到處崎嶇坑塹。
因地處偏僻,又是土石流、地震高危險區,該村人口外移嚴重,學校只有35名學生。然而2年前,文國士卻放棄英語補習班近百萬元的年薪,來這個不毛地帶教書。
癲狂父母 暗黑童年
29歲的他身材高壯,光頭。課堂上,他總是用誇張的語調和肢體逗得學生哈哈笑。下課時,隔壁班男同學跑來對他又抱又跳,「國國,愛你愛你愛你!」他是學生的開心果,委實難以想像成長於暗黑的童年。
他的父母都是精神病患。問他父母怎麼認識?他以誇張的笑聲相對,「就打砲啊!哈哈哈,他們最早是台北市立療養院的病友,都是精神分裂症加被害妄想症。」他說父親以前功課好,是李安南一中同班同學,父親一直是班上前幾名,「對我爸的發病,我很拼湊地知道,據說他轉學考沒有考上建中,蠻挫折的。」
他和奶奶、姑姑住一塊,可以追究父親病因,但母親的過往卻是一團迷霧。母親自稱是天才,仙女下凡,跟他說黃義交才是他親生父親,但因為母親親友都移民美國,妄言無從求證。他輾轉從姑姑那邊聽來,媽媽念高中時曾被輪姦,因此發病也未可知。
他從小由奶奶帶大。奶奶是中華民國第一批女兵,上校退役後除了一肩扛起父母的角色外,還要同時照顧無法就業的兒子和媳婦。爺爺文從道是《天眼》《大陸尋奇》製作人,拿過金鐘獎。事業風光的男人,外面另有女人,「以前看到他就只有在過年的時候,在很高級的飯店裡面。」他13歲,爺爺在牌桌上散盡家產才回到這個家。
受盡歧視 年少叛逆
他記得父母常在客廳焦慮遊蕩,「我爸發病,曾放火燒掉整棟房子,還曾把樓下的車砸爆。我6歲的時候,他砍我媽,她耳垂到嘴角有一道很深的刀疤是當時留下的。」母親發病時會在他面前打奶奶,他跟奶奶只能把自己鎖在房裡。他心疼奶奶,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開口叫她「媽媽」。恨父母嗎?「有一陣子很不諒解他們把我生下來,因為你們沒有去考慮,這個小孩生下來會有什麼問題?」
出生於這樣的家庭,註定受歧視。國中有一次,「我的好朋友去買車輪餅,買完回來跟我說,剛剛老闆叫他小心一點,因為我爸媽有病。」童年對愛渴望,對性也充滿好奇,「小六、國一時,我們一群男生住校,沒事就在宿舍模仿性的遊戲,後來東窗事發,所有師長的處理方式,都是把我們的行為看成是病態。」
他被迫轉校,被黏上問題少年的標籤後,只能跟另外一群被黏上標籤的少年鬼混。國中有一次,他跟朋友在房間抽菸、喝酒,奶奶敲門請他早點睡。他一陣飆罵:「我爸是精神病啦,我連交朋友都不行喔!」事後,他聽見奶奶在房間哭泣的聲音。
奶奶在他8歲時,把他父母送到花蓮玉里榮民醫院。那所精神病院專收嚴重的精神病患,早期被稱為精神病患的流放地。
瘋癲的父母被流放花蓮,他也在情感的不毛地帶顛沛流離,「我那時在內湖高工念高一,每天生活很沒意義,就嗑藥,強力膠、古柯鹼…但應該是比較不純的,吸了半袋,什麼事都沒有,哈哈。」他去網咖、撞球館、飆車,也去夜市賣盜版光碟,「其實沒有真正被吸收,但就自以為是黑幫了。」
恩師引導 人生轉向
浪子最終為愛回頭。讀高職的他,愛上在公車上認識的高中女孩,自覺學歷比不上人家,他重考,轉普通高中,女孩成了他的女友。此時,他也遇見讓他人生轉向的鐘新南老師。
高二的一次段考,他拿第3名,很想把這份驕傲告訴父母,想著想著忍不住在午休的走廊上啜泣。「恭喜你,眼淚的故鄉是一顆柔軟的心,你會掉淚,代表心還沒死。」鐘新南一邊鼓勵他,一邊陪他哭。後來,女友劈腿,他氣得想殺人,鐘新南又陪他渡過難關。鐘新南說:「他半夜打給我,說看到女友跟一個男生在聊天,他非常憤怒,想衝過去殺掉這2人。我跟他說,趕快來我家,幾點我都等你沒關係。」
文國士說直到遇見鐘新南老師,他第一次遇到一個人是真正的關心他,而不只是擔心。他回想當年使壞的原因說:「我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得到你們跟我們同樣想要的東西,就是被愛。」
確認自己仍是值得被愛的,他努力念書順利考上輔大英文系,奶奶卻罹患失智症,一點一點把他忘記了。爺爺或許出於愧疚,一肩扛起照顧奶奶的重擔。6年前奶奶過世,當時他在軍隊服役,「沒能見到奶奶最後一面,是我這一生最遺憾的事。」
投入偏鄉 關愛孩童
走過愛的不毛地帶,他相信自己懂得如何陪伴另一群不毛地帶的孩子走上一段路。他教書的地方因人口嚴重外移,學生大多來自單親家庭或隔代教養,學校老師得肩負家長的角色。一次,小朋友在課堂上講《我的爸爸是流氓》讀後心得,分享看到爸爸喝醉的經驗,全班5位學生竟然都看過大人喝醉酒打人,不是自己的爸爸就是鄰居。下次又遇到這狀況,該怎麼辦?他教學生:「逃就對了!」
午後的空堂,我們隨文國士去學生家拜訪。「阿中(化名)一出生爸爸就過世了,媽媽改嫁後,新丈夫不准她跟兒子聯絡,所以阿中是爺爺、奶奶在帶,但他們2個都罹患癌症。」我們來到一間半山腰的鐵皮貨櫃屋。「Vuvu(排灣族語的奶奶),還好嗎?」他掛起笑容大聲問候。虛弱的老奶奶迎門而來,戴著口罩卻可見神情落寞,她正為前晚被孫子罵髒話的事傷心。
10歲的阿中失去父母的愛,爺爺、奶奶老邁又重病,他的情緒一定需要出口。文國士不說教,只是跟阿中分享自己飆罵奶奶的經驗,「我到現在還很後悔,想到還會痛。」
學習憎恨 尋找出口
隔天,我們陪文國士到玉里探望父母,走在醫院外的鐵軌路旁,他回憶:「小時候,奶奶牽著我來;國中叛逆期,我們各走各的;高中開始她失智,換我牽著她來;大學後,她已經認不得人了,我自己來。這條路對我來講,算是我跟奶奶關係的縮影吧。」
他對父親有較多理解和包容,和母親的相處卻很困難。他說高中到大學有好幾年,媽媽會從病院寫信給他,「信的內容都是她的幻想,比方說,她下個月要跟馬英九結婚啦,問我要不要出席。另一方面,因為我從小是奶奶帶大的,她字裡行間都在用各種方式確認我還認她這個媽。」那幾年,媽媽打電話來,他光聽到「喂」就覺得噁心,馬上掛掉。「母親理所當然要對小孩付出,但這個人完全沒有,同時又一直要求你認她做媽,覺得很受不了。」
大學有一次,他接媽媽回家過年,他因為小事爆氣,「我印象很深,我把20幾年來無以抒發的積怨,全飆罵在我媽身上。」在那之後,他開始學著去恨父母,「我覺得恨的過程很重要,你恨,代表你承認有傷口了。那過程就像用雙氧水洗傷口,很痛苦,但如果有機會走出去,那是必經的混沌。」
為了奶奶 續探爸媽
恨是愛的一體兩面,奶奶走了,他得為奶奶延續探望父母的例行工作,「我來玉里,有二個原因:第一,我來,平常被分隔二處的爸媽才能見到彼此;第二,這是為奶奶來的。」爺爺上個月病逝,聽姑姑轉述,爺爺最近一次打電話給爸爸時,哽咽著說:「對不起,都是我害你變成這樣。」爺爺、奶奶相繼離世,父母被隔離在異鄉,這個家著著實實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這天,文國士的父母見到他來,顯得很開心。爸爸話少,頻頻走到遠處抽菸,像是掩飾親人相見的焦慮或害臊;反倒媽媽滔滔不絕聊著,她還活在幻想的世界裡,神祕地對我們說:「國國的親生爸爸是黃義交,噓,千萬不要讓小寶(文國士父親小名)知道喔。」文國士淡淡笑著,沒有不耐,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
玉里當日的氣象預報陰雨,沒想到我們到達精神病院時異常晴朗,文國士送父母回房後,整個環境又安靜下來,彷彿沒有任何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