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22 07:31 臺北時間

【鏡相人間】美麗的臉 海霸王大火倖存者的重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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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事
【鏡相人間】美麗的臉 海霸王大火倖存者的重生路
她叫陳美麗,但人生卻不如姓名般充滿祝福。熬過單親、家暴的孤寂童年,她拚命賺錢、結婚生子,卻在懷胎3月到台北海霸王餐廳吃喜宴時,意外遭惡火灼傷。忍受50幾次植皮手術的疼痛,熬過路人罵她長得像鬼的譏諷,她活了下來,成為勵志的生命講師。
她致力爭取燒燙傷者的臉部平權,透過臉部彩繪活動,傷疤也有不同的美感。那場大火25年了,她說受難日其實也是重生日,年過半百的自己仍有青春燦爛的活力。
站在高掛「幸福盛宴」招牌的台北市中山北路海霸王餐廳前,頂著染成紫色短髮的陳美麗顯得有些侷促不安,她身穿白色T恤和黑長褲,比約定時間提早到場,卻站在30公尺外的騎樓等待,不願靠近餐廳,臉上和手臂糾結的燒傷疤痕清晰可見。
不敢靠近這棟大樓,就怕想起大火那天
她後來告訴我,已經很久不敢靠近這棟大樓,就怕想起遇到大火那天…。
1991年12月8日星期日,當晚8時22分,海霸王餐廳發生大火,距離最近的圓山消防分隊獲報前往救援,火勢延燒5小時,造成86人受傷、5人死亡,消防員熊重華當場殉職,得年22歲。
海霸王餐廳大火25年後,陳美麗首度重返現場,緊張到不敢靠近。
在台北市防災科學教育館的玻璃櫃中,陳列著當年火災的歷史照片,餐廳大樓外牆高掛「人客搶搶滾,火鍋熱滾滾」標語,消防員出動雲梯車在外搶救。陳美麗回憶挺著3個月孕肚赴宴的情景,「當晚有人聞到一陣燒焦味,工作人員卻說『沒事』,到了8點多,3樓冒出濃煙,才曉得地下室起火了。」她擔心胎兒受傷,不敢跳樓逃生,只能摸黑跟著人群亂竄,不久後被濃煙嗆暈,醒來時已躺在急診室。
約訪這天,陳美麗首度鼓起勇氣重回當年傷心地,怔怔地望向餐廳3樓的玻璃窗說:「最近3年每週都會騎車到復興廣播電台錄音,幾乎都會經過這個路口,但從來不曾像這樣停留。」
有時會跟媽媽抱怨,把我生成這樣還叫美麗
陳美麗受傷前喜歡出遊拍照,22歲已當上服飾店櫃姐。(陳美麗提供)
陳美麗1964年出生於彰化,她說,媽媽20歲生她,因喜歡穿迷你裙又愛打扮,遂將女兒取名為美麗。「小學時我覺得自己眼睛很小、鼻子很塌、嘴巴又大,有時會跟媽媽抱怨,把我生成這樣還叫美麗?」陳美麗笑說,「麗」字筆劃太多,在考卷寫姓名很麻煩,小時候並不喜歡這個名字。
她並沒有一個美麗的童年。父親外遇,又常毆打母親,她擔心阿母被活活打死,勸媽媽逃家。升上國中時,阿母終於受不了家暴離開,在外替人剪髮維生,將哥哥和她留給父親。
媽媽離開後,爸爸和情人開理容院,哥哥混流氓,她升上國中就當黑手打工賺錢,15歲獨自從彰化到高雄念書,高職畢業後在理容院幫忙管帳,20歲到台北擺地攤,22歲到服飾店當專櫃小姐,嘴甜又懂穿搭潮流,業績一路長紅,年薪近百萬元。
來自破碎家庭,陳美麗一直想要創建一個家。25歲結婚後就買房,生下大女兒後又懷了第2胎,一切都在規劃中,正當她和先生攜手打建一個完整的家,竟遭逢祝融,全身60%灼傷,幸福少婦的生活完全走樣。
拿掉第2胎,不如直接燒死我算了
她自幼早熟的堅強,幾乎被這場意外擊潰。「為照顧我,老公辭掉工作改開計程車,我動了50幾次植皮手術,開刀時他總在醫院照顧,也幫忙帶小孩。」為了不拖累家人,陳美麗設定目標,若2年內沒有完成復健並找到工作,就離婚。她意志堅定,沒想到先生比她更堅定,始終不離不棄。
回憶當初在醫院拆繃帶換藥時,美麗的臉在鏡中變成一塊扭曲滲血的肉團。受傷後身體的組織液、血水和大面積的肉屑一直掉下來,她躺在鋪著帆布的病床上無法動彈,植皮的地方不能上麻藥,直接打上300多根釘書針固定。由於需長期注射抗生素和類固醇治療,醫師擔心會生出畸形兒,苦勸拿掉第2胎,她在心中哭喊:「不如直接燒死我算了!」但最後仍不得不忍痛引產。
一場大火,燒得陳美麗體無完膚,卻意外融化了冰封多年的親情。「許久不見的父母同時到醫院看我,看到他們急到一夜白髮,我很內疚。聽到大女兒隔著玻璃窗喊『媽』,我告訴自己一定要為家人而活。」既然決定活下來,她出院後每天忍痛拚命復健。
被罵長得像鬼一樣,還出來嚇人
住院復健長達半年,出院時她積欠100多萬元醫藥費。「受傷後找工作四處碰壁,為了還債,我到處打工貼海報,有一次騎機車不小心發生擦撞,被對方罵:『長得像鬼一樣,還出來嚇人!』那一次,我邊騎車回家,一邊嚎啕大哭。」
毀容後戴上彈性面罩、擴嘴器的復健過程,總是無法避免旁人的異樣眼光,陳美麗說:「剛開始我會閃,但有時被看久了,就會從難過變成生氣,我還曾問對方:『看三小』(看什麼看)?」她不哭了,她要大聲反擊。
遭灼傷毀容後第4年,陳美麗如願把失去的第2胎「生回來」。(陳美麗提供)
受傷後第4年,陳美麗如願把失去的老二「生回來」,又意外懷胎生下小兒子,因產後腹部多了一圈肉,還可取皮修補傷疤。工作上也很順利,她陸續接任陽光基金會果汁吧店長、喜憨兒基金會營運經理等職務,並努力上課考取餐飲相關證照。
她很拚,48歲考上企管研究所,希望結合過去在非營利機構工作的經驗及企劃專長,為身障者開創社會企業。5年前她開始在校園及監獄巡迴演講,分享生命故事。
「哥哥5年前因猛爆型肝炎過世,父母只剩下我了,我的小兒子還在念高中,正需要照顧。」陳美麗說,重生後,幾乎沒有時間悲傷,只能往前走,她只想讓父母有女兒照顧,讓孩子有媽媽陪伴,並以自身經歷鼓勵其他傷友。
彩繪師Lilian在陳美麗滿是傷疤的臉上,畫上象徵活力的豔色面具。
去年陽光基金會邀請陳美麗擔任「臉部平權」大使,宣導社會共同營造友善環境,給予燒燙傷者公平的機會和應有的尊重。她和彩繪師Lilian合作,將臉部平權的概念延伸至「疤痕彩繪」,找來罹患口腔癌、血管瘤、顏損者等10位傷友,在不同的疤痕上畫出泰雅族紋面、玫瑰、星空等造型。
這天,Lillian在陳美麗臉上彩繪出紅橘相間的面具,再掛上一滴黑色眼淚,Lillian說:「美麗姐總是為他人付出,自己卻沒有時間休息,她習慣隱藏脆弱和不安,在大家面前呈現陽光的一面。她自己扛著、藏了很多東西,就像這滴眼淚。」
每逢12月身體就莫名不適,惡夢也更頻繁
陳美麗(左)在廣播電台擔任義務主持人,每週向聽眾介紹身心障礙者相關議題。
她的眼淚藏在看不見的地方。每次演講提到災後失去的小孩,心都很痛,「當場哭泣對一個講師而言,是非常不專業的表現,所以我就轉過頭去放投影片。若台下有人看見我的眼淚,我只能笑說那是受傷後眼睛不好的後遺症。」
比起外貌受損,心理創傷更難以復原。「受傷之後,我不再去密閉的地下室餐廳吃飯,把舊照片都燒掉,不想看也不想留。但是看到八仙樂園塵爆新聞時,還是會不自覺發抖流淚。」陳美麗說,過去多年來常在惡夢中驚醒,每逢12月身體就莫名不適,惡夢也更頻繁了。
陳美麗很清楚自己的喜好,她不習慣傳統鑲了彩蝶、花朵和蟲蛹,象徵「破繭而出」的彩妝,她說最愛在臉上用黑白兩色勾勒出酷炫模樣,再搭配黑衣、黑皮褲的龐克造型,某部分也呼應自己堅硬強烈的性格。
我們去聽她演講。「我現在這張臉,你會喜歡我嗎?」穿著短袖的陳美麗帶著臉和手臂上的傷疤站在台上詢問,台下聽眾一片靜默。事後,陳美麗對我們說:「可能是『美麗』這個名字,對旁人造成太大的刺激吧!」
她的名字曾是童年的困擾,毀容後遭譏諷曾痛哭,好不容易自己已能接受母親的祝福,沒想到卻成了朋友和聽眾難以啟齒的疑惑。
不管我長得怎樣,我就是美麗
陳美麗的母親(左)說,雖然女兒的臉不再美麗,但自己生的孩子看起來永遠「古錐」(可愛)。
「現在對我而言,美麗只是一個代名詞。不管我長得怎樣,我就是美麗。」陳美麗顯得一派輕鬆,紋過2次的褪色紅唇露出淺淺一笑,隨後跨上重型機車,催下時速70的油門呼嘯而去。
不久後她傳來訊息,提到行經環河路時,瞥見水面上的蘆葦迎風搖曳,河堤也換上新的塗鴉,生命如此美好,她開始動腦揣想,「下次做疤痕彩繪時,該畫哪些圖案才美呢?」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1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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