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台約有5千多名獸醫師,僅不到25人專職野生動物救傷,41歲的綦孟柔是其中之一。8年前,她與7位獸醫、保育員合作,發起台灣第一個野生動物保育協會,並在台東池上開設東台灣第一間非營利野生動物醫院,無償收治黑熊、穿山甲、彌猴、山羌等2千隻傷病動物、協助數百隻動物重回棲地。
【一鏡到底】一場安靜的死亡 綦孟柔

綦孟柔是名野生動物獸醫師,十年前一隻沒能來得及救治的山羌,讓她決定創立東台灣首間野生動物救傷中心,幫助動物重回自然。她致力醫治傷病動物,也比別人更快放手、將無法野放者安樂死,表面上看似過度理性,其實無時無刻都在反思,怎麼做才是對動物最好的決定。

綦孟柔小檔案
- 出生:1984年
- 學歷:屏科大獸醫系
- 經歷:屏科大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獸醫、野灣動物保育協會祕書長;著有《傷獸之島》
致力救援 理性外表心憤慨
採訪這天,我們來到野灣野生動物醫院,原以為會見到綦孟柔與動物親密互動,但每當靠近住院中的彌猴、大冠鷲,她都保持距離,也請我們盡量安靜,避免動物緊張。採訪前幾天颱風過境,醫院收治大批過境受傷海鳥,她評估部分骨折的海鳥康復時間較長,餵食不易,又有2次感染風險,幾乎當下就決定安樂死。為了不過度帶入感情,她很少為救援動物命名,僅以病況或地名代稱,「比如骨盆骨折的山羌就叫骨盆羌,或是翅膀骨折的大冠鷲。剛進這行,動物都很可愛,一定會給牠名字,經過很多生死離別,就比較不想幫牠們取名。」
我們側訪綦孟柔的同事,在他們眼裡,綦孟柔個性穩定理性,即使面對動物死亡,也沒有太多情緒;綦孟柔則說自己其實一直很憤怒,「大家很努力要救動物,一樣的事卻一直重複發生,我們就是在做白工。」
一樣的事,指的是動物一再因人而傷。

如近年因民眾棄養及隨意餵養,遊蕩犬貓數量不斷增加,生活範圍逐漸進逼野生動物棲地,犬貓對體型小、動作快的動物有捕捉欲望,山羌、穿山甲及鳥類常因此遭受攻擊。醫院成立以來,因遭遊蕩犬貓攻擊而入院的野生動物,從1年5隻攀升到1年84隻,此外,犬貓撕咬傷口難修復,動物不是在到院前死亡,就是在治療中及檢傷後安樂死。
當年讓她決定成立野灣的原因,即是一隻遭遊蕩犬攻擊的山羌。2015年末,綦孟柔接到台東縣府電話、通報山羌遭犬隻攻擊。彼時台東沒有野生動物獸醫,如有動物需要治療,只能送往屏東或台北。當時她在屏科大工作,往返台東接回山羌,已是凌晨12點,失血過多的山羌呼吸心跳微弱,已失去反射反應,只能直接安樂死。
綦孟柔回想抵達台東時,只見重傷的山羌被放在人來人往的辦公室一角,脖子上犬咬傷痕深入骨肉,連氣管也顯露在外。她忍不住想像這隻山羌一整天的經歷,「山羌是很容易緊張的動物,人光是在旁邊講話,牠就可能嚇到休克。我想說這什麼年代,怎麼會找不到獸醫?給牠打個止痛針也好啊!牠傷這麼重,就算早點送來,我們還是會把牠安掉(安樂死),但至少牠不用躺在那邊痛跟緊張一整天。」說起當時,她仍語氣激動:「我當場就跟同事說,不然我們去東部開個救傷站好了。」
殺生爭議 從保育角度出發
「生命沒有不同,生命也沒有辦法用價值來定論。對於野生動物,不打擾,就是人類最好的溫柔。」2024年11月10日,立法院前舉行「為野生動物而走」遊行,綦孟柔一上台,便呼籲政府應禁止民眾餵養遊蕩犬貓、恢復收容所安樂死,才不會繼續危及野生動物生存。她語氣溫和,字句卻十分直接:「犬貓在國際國內都是入侵種,應該要像綠鬣蜥一樣從野外被移除。我們跟犬貓有幾千年的情感歷史,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移除方式,但不能因為自己的情感,讓犬貓在街頭生活變成理所當然。」
安樂死意指殺生,一直是動保界的爭議話題。遊行結束後,問她會不會擔心發言敏感被炎上?「我也和同事討論好幾次,這樣的立場有沒有符合保育現況?如果是,至少要讓大家知道這個事實。」她表情堅決,彷彿一個執意舉手告訴老師解答出錯的學生。
綦孟柔並非從小喜歡野生動物,「頂多是喜歡看《獅子王》卡通。」之所以當獸醫,則是因童年常有動物相伴,「家裡養過狗、鳥、魚、寄居蟹、蠶寶寶,好像一直有什麼小東西在身邊,偶爾咬你一下,開開心心的。」

她高雄出身,父親在國營企業上班,哥哥留美讀書,她是不需負擔太多責任的么女,屏科大獸醫系畢業後進入六福村工作,只因「覺得那邊好像滿好玩的。」她每天刷籠舍、掃大便,下班帶母獸不餵的紅毛猩猩、獅子寶寶回宿舍餵奶,宛如動物褓姆。早年園區管理鬆散,未結紮動物混群而居,獸群不斷繁殖,空間擁擠,她隱約感覺動物處境不佳,卻沒多想,「那時人生哲學就是存到一筆錢、出國玩一玩,錢花光再回來賺,反正我不用養家,自己養得活自己就好。」
國外實習 決心助動物野放
2013年,她赴美國明尼蘇達州野生動物救傷中心(WRC)實習,當地每年治療跟復健上萬隻野生動物。一次有人送來一隻雙眼失明的白化浣熊,年紀不大,個性溫馴,疑有民眾定期餵食,當地獸醫卻判定應安樂死,「我問不能把牠養在誰家嗎?獸醫說沒辦法,野生動物依法不能飼養,如果養在救傷中心,考量牠雙眼失明,要花很多資源設計符合牠需求的籠舍。況且如果一輩子只能在籠子裡生活,倒不如直接安樂死。」

對當地獸醫來說,救傷著重動物能否重回野外,若無法野放、也不具保育等級跟教育功能,多會選擇安樂死,原因是人為飼養不僅無助保護動物族群,也需人力及資源、進而影響其他救援工作。若動物有機會康復,則會仔細地擬定不同物種的野放策略,如黑嘴天鵝即使康復、也要等待同伴經過時再野放,避免牠們單獨在外迷路。
她因此重新思考自己和動物的關係,「六福村的動物看起來沒有不開心,但你給牠吃什麼就是什麼,給牠什麼環境,牠就一定得待在那,幫牠找配偶,牠也沒有拒絕的權利。我發現我沒有很喜歡看到動物一輩子被圈養,可以幫助一隻動物回到野外,好像是一件滿不錯的事情。」

回台後,綦孟柔離開六福村,進入屏科大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擔任獸醫,專職照顧受傷的保育類、或民眾私養被查緝沒收的動物。每隔三個月,她也會到越南「瀕臨絕種靈長類收容中心」當志工,為當地瀕臨絕種的金頰長臂猿及侏儒懶猴做健康檢查。
園區位在原始森林內,受傷的動物復原後,會就地軟野放(指讓動物在野放預定地提前適應環境,熟悉躲藏處、食物來源、水源等等重要生存資源,再漸進式讓牠們回到野外環境中),每天工作結束,綦孟柔會坐在瞭望台上,看著森林裡跳躍、移動的動物發呆。
「屏科大裡面的長臂猿都是關在籠子裡,越南的長臂猿可以在樹上盪來盪去、互相追逐,也有像棉花糖一樣軟綿綿地在樹枝上滾來滾去。」她回憶當時的畫面,眼神如動物般明亮:「我覺得那才有一個生命該存在的樣子。」
圈養傷害 想保持生命原樣
早年屏科大未有明確救傷及收容規則,許多治療後無法野放的動物進入收容中心後,一生都活在鐵籠中,如一隻因民眾私養遭查緝的鳳頭巴丹,因住進收容中心後過於焦慮,自己拔光胸前和背上的毛,「後來我想我都在診療室,白天把牠帶來,做了一個站架讓牠站在上面,我在的那幾年,牠就早上8點上班,下午5點回籠舍,牠心情變好,毛也慢慢長回來。牠被送到這樣的環境,雖然有比較大的籠舍、和比較好的飼料,但牠心靈上的陪伴整個被抽離,我不曉得對動物是好還不好?」
為了讓動物能以原本的樣子生活,綦孟柔決定比照WRC原則,救治、訓練可野放的動物,無法野放者則盡快安樂死。「很多被圈養的野生動物沒有亮麗的毛皮,體態因為被圈養變得胖嘟嘟的,人類靠近又會害怕焦慮。我想知道把牠們留下來的人在想什麼?很多人覺得至少牠活著,但如果是我被關在一個小鐵籠2、30年,到死都沒辦法再出去,我寧可你趕快把我放倒。」
這算是把自己投射在動物身上嗎?她不置可否,坦言成長過程確實想做什麼就做,如大學聯考因看不懂物理考卷,寫5分鐘就趴下睡覺,重考一年考上成大工設,讀了2年沒興趣,又堅決轉學到屏科大念獸醫;也曾不顧家人反對,獨自赴南非草原學野外麻醉實作、去尼泊爾流浪犬收容所當志工。如今她以同樣原則育兒,五歲兒子性格奔放,會在家中牆壁及天花板塗鴉,她也不會阻止,「朋友問我是什麼育兒派,我說我自然育兒,怎麼照顧動物,就怎麼帶小孩。」
成立5年來,野灣野生動物醫院每年接到上百起動物救傷通報,去年除了成立屏東分院,更計畫將池上本院遷至更大的空間,增加動物收容量。救援之外,野灣還自製Podcast及環境教育課程,用動物救傷案例推廣保育觀念,引發社會關注,2023年協會募款金額超過2千萬元,直逼本土老牌環保團體。

成長超乎預期,綦孟柔是主要推手,一位資深動保團體幹部觀察:「綦孟柔像是精神領袖,很積極地用獸醫視角經營野保議題,有理念,目標也很明確。」共同創立野灣的獸醫江宜倫則說:「綦孟柔像是領導者,有段時間找場地沒預期中順利,大家比較沉默,她是那個一直把大家拉回來的人。」
2次採訪,綦孟柔穿的不是常見的醫師白袍,而是排汗抗磨的登山衣褲,彷彿隨時準備好出發深山野嶺。五年前醫院草創期,她連生產當下都在工作,「醫院準備裝潢,還要趕募款進度,我催生打了30幾個小時,肚子痛死,有電話響我還是接,說我在生小孩,叫他們等等我。」
警惕自身 不因安樂死麻痺
她努力讓動物重回自然,有時卻也因此陷入掙扎。一次收到一隻前肢遭獸鋏夾斷的穿山甲,一般野生穿山甲需挖洞建立躲藏、居住和覓食洞穴,冬季也需爬樹尋找白蟻食用,少一隻前肢難以挖洞、爬樹,但綦孟柔見穿山甲體態健康,猶豫3秒,決定嘗試為牠截肢復健。術後穿山甲傷口復原良好,綦孟柔與飼養員讓牠練習挖土爬樹,沒想到一日穿山甲上攀時,前肢沒抓穩,直接摔落,口鼻冒血,全身顫抖,綦孟柔只好仍將牠安樂死。
「若不是這場意外,我想牠會成功出院,但是不知何時、會在哪個角落從樹上掉落,到時候牠得自己熬過如溺斃般的窒息,直到失去意識…。」綦孟柔在《傷獸之島》中寫道:「我遲疑了3秒,穿山甲以重創來承受結果。明知機率很低,我卻還是想讓牠『試試看』—那究竟是在嘗試讓牠能夠回到家鄉?還是我自己想要嘗試的挑戰? 」
現在她盡可能理性為每隻動物設下停損點,避免長時間照顧後下不了安樂死決定。問她會為了動物死去掉淚嗎?她說幾乎沒有,又說安樂死後一般會趕著將動物解剖,以了解更多傷病細節,「這樣聽起來是不是很殘忍?」
隱而不見的情感,或許都留在與動物的短暫接觸中了。我們跟著綦孟柔走進手術室,一隻二個月大的領角鴞疑似落巢,她戴上手套,熟練地為僅有巴掌大的領角鴞抽血,又仔細觸摸翅膀及胸骨,確認未有撞擊或動物啃咬傷痕。為避免人聲讓動物緊迫,綦孟柔全程不發一語,手術室內只聽見儀器運作的低頻噪音。
她回想十年前為那隻脖子被遊蕩犬咬斷的山羌安樂死的時刻,「安樂死藥劑打進去之後,會有一段時間,心臟還在跳,我會聽著牠的心跳到完全靜止,除了確認牠確實死亡,也是警惕我自己…安樂死前後不用三十秒,就可以結束一隻動物的生命,我不能因此而麻痺。」
正是那一場安靜的死亡,迎來其他動物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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