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淚之女王 楊貴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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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貴媚有一種從容自在。她說滿意目前的狀態:放鬆、淡定,享受隨緣而遇的角色和人生。
楊貴媚有一種從容自在。她說滿意目前的狀態:放鬆、淡定,享受隨緣而遇的角色和人生。
在金馬慶功宴上,有人說,今年是楊貴媚年。《有生之年》獲獎,《影后》大熱,主演《小雁與吳愛麗》,睽違20年再度拿下金馬獎,加上《春行》被點名為遺珠,佳作頻出的榮景,就像重現了30年前同時主演二部金馬入圍影片的生涯高光。
更可貴的是,《愛情萬歲》裡那個震撼過世界影壇的長鏡頭,在30年後又一次被提及,且將在年底原地重映。鏡頭裡,她腳踩高跟鞋,走在荒蕪的大安森林公園爛泥路上,逐漸狼狽,最後坐在椅子上哭到簡直散形。
這個被李安盛讚拍過最會演哭戲的演員,彷彿淚之女王。而這個為世界上寂寞迷惘的男男女女們都哭了一回的人,卻告訴我們,因為每天和角色相處,並不知道孤獨是什麼。

楊貴媚

  • 1959年9月6日出生於台北萬華
  • 1979年參加台視新人獎歌唱比賽,成為簽約歌手出道
  • 1992年以《無言的山丘》首次入圍金馬獎
  • 1994年主演的《飲食男女》入選坎城「導演雙週」、入圍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愛情萬歲》奪威尼斯金獅獎
  • 1995年主演的《日光峽谷》入選柏林正式競賽項目,成為台灣第一位作品跑遍3大影展及奧斯卡獎的演員
  • 1999年以《天公疼好人》獲金鐘獎最佳女主角
  • 2003年以《不散》獲亞太影展最佳女配角
  • 2004年以《月光下,我記得》獲金馬獎最佳女主角、亞太影展評審團特別獎
  • 2024年以《有生之年》再獲金鐘獎最佳女主角;《小雁與吳愛麗》獲金馬獎最佳女配角
楊貴媚一身灰撲撲地出現在我們面前,灰色棉褲加灰棉外套,整個人像從黑白片《小雁與吳愛麗》裡走出來。雨天夜裡,她結束了新戲的配音工作,拉我們去吃飯,席間多次叮囑我們要記得吃東西,見攝影記者坐在冷氣風口下受寒發抖,又三番兩次問要不要換座位。我本來預期會看見疲憊的女明星,強打起精神應對,怎知來的是一個愛心媽媽。

拍戲沒劇本 一哭成經典

影后不像影后,像她對我們說的:「我不想當明星,只想當演員。」吃飯前我們去拍照,灰色的女人經鎂光燈一照,光芒立現,遭到警衛驅趕,也只是從容不迫地離開。我跟在後頭,開玩笑說了一句:「竟然趕走影后…」她聽見,急忙說:「千萬不要這樣講!」
演員在現實生活中把自己縮小,力圖把存在感都放在作品裡,成就一個個經典。我問她,最近上了二部新片,但媒體永遠要把妳拉到大安森林公園拍照,會煩嗎?她反問我:「演員演一輩子,能有幾部戲被這樣記得?很感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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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亮《愛情萬歲》中,楊貴媚於大安森林公園長達近7分鐘的哭泣成為經典,是台灣影史無法忽略的一顆鏡頭。(翻攝網路)
要談楊貴媚,無法避開台灣影史無比重要的那顆鏡頭:《愛情萬歲》裡的走路和哭戲,30年過去,還發展出「在大安森林公園一邊哭一邊跨年」的快閃活動,萬人響應,如何能不感動?
然而楊貴媚講起當年拍戲過程,整整花了半小時重現她如何對蔡明亮生氣,說自己簡直像一個大臨演,每一場戲都不明所以,殺青那刻只感覺完蛋。講到激動處,她用手在空中比劃位置,模仿諱莫如深的導演說話:「妳等一下,就從這裡,走到那裡。」
她把當年的互動當成一場戲,在我們面前搬演,灰撲撲的形象一下子就生動了,神色也亮起來。那是1994年的大安森林公園,滿地泥濘和石頭,蔡明亮沒給理由,就要她走。在這之前,她每日上工就拿到一張A4紙,「寫幾個三角形(動作戲),今天開車,明天澆水,開冰箱吃個蛋糕…我每次都給他白眼。」那時的她剛拍完縝密工整的《飲食男女》,忽然來到「因果、情緒,什麼都沒有!」的《愛情萬歲》,愈拍愈迷茫。她說那時最常問蔡明亮:「這場戲的前面是什麼?後面是什麼?」蔡明亮永遠說不知道。她向蔡明亮要劇本,得到的回答是還沒寫完。
楊貴媚逐漸失去耐性,終於在公園發聲質疑:「導演你要確定捏!(這邊)也沒有景色,椅子倒,盆栽倒…」導演說:「我覺得滿有味道的。」當時心裡想什麼?她說:「我想,真是怎麼難看怎麼拍?!走完我就跟攝影師說,這段路走那麼長要幹嘛啦!是看得完喔!人家轉台轉了8次了還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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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楊貴媚(中)出席第40屆金馬獎,頒發「年度最佳台灣電影獎」給蔡明亮(右)的《不散》。左為導演李安。(齊石傳播提供)
我腦中立時出現35歲的楊貴媚,一頭被風吹亂的長鬈髮,狼狽地在那條路上走到懷疑人生。那個人生是這樣的:1959年出生於台北萬華的菜商家庭,身為長女,從小被媽媽訓練獨立,照顧四個弟妹,她自嘲「像小媽一樣」,每天放學就回家煮飯,生活最大的樂趣是唱歌,參加比賽得獎,甚至能獲得家裡通常買不起的36色蠟筆。

退圈再回歸 飾人母走紅

能唱歌,人生就有顏色了。20歲,她參加台視「新人獎」歌唱比賽,以簽約歌手出道,唱淨化歌曲,結果水波不興,不久就轉做演員,演了3、4年,又因不懂演藝圈眉角,遭流言攻擊說她耍大牌,索性退圈回家,每天陪媽媽看日劇錄影帶,「《阿信》什麼的…看著看著,有一種不服氣又好奇,那些演員能說哭就哭?為什麼我不行?我開始研究學習…重複倒帶播放,看了大半年的錄影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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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訪時,楊貴媚為新戲配音到天黑,拉我們一起去吃飯。提到是否為尚未頒發的金馬獎而緊張,她說:「我想為劇組拿獎,因為電影是所有人共同的成果。」
楊貴媚稱自己的演技「是慢慢漸進…每一個作品會掀開另外一個腦袋。」但那大概也算得上是啟蒙的時刻。回歸戲劇圈,她很快闖出名堂,28歲演出王童的《稻草人》後,幾乎成為苦命的堅韌母親專業戶。未滿三十的未婚女子,說自己看著媽媽去揣摩艱苦的人母心情,33歲又以《無言的山丘》更苦更強悍的礦場寡母入圍金馬獎,她已然沒有理由再懷疑自己。
偏偏在這時候來了蔡明亮,以及那條泥濘路,不只掀開腦袋,更顛覆對表演的一切想像。她說:「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去走那個爛路!」走完了,蔡明亮又說:「等一下我會做一個記號,妳走到那裡,然後妳就哭。」「…我就怎樣?」「妳就哭了。」「哭什麼?我為什麼要哭?我今天沒有哭的心情!」她說自己徹底抓狂。

善觀察揣摩 演戲如照鏡

李安說楊貴媚是他拍過最會演哭戲的演員,蔡明亮也回憶當時大概只對楊貴媚說:「生活很辛苦,有時想想很委屈…她就問我,那要哭多久?我說留了10分鐘的底片給她,想哭多久哭多久,她後來哭了快7分鐘,在威尼斯被評為當年最美的一顆鏡頭。」
蔡明亮還記得二人第一次見面,在電影開拍前二週,「滿簡單就來見我,沒有特別化妝,非常像上班族,素素的,我印象很好。她有一種台灣人的草根性,不是嬌生慣養的女孩,生長背景也非常接地氣。但我知道她是藝人。我就想,我要怎麼用她…」
楊貴媚並非生手,懂得揣摩角色的捷徑即就近觀察,像她當時看著媽媽演媽媽。所以要演老師就去上課,要講客語、日語就去學,生記死背,唸到熟練,把台詞講到變成肌肉記憶。極少數例外是《飲食男女》裡要演老處女,真的託朋友找到人,答應讓她去同住二天,最後一刻踩煞車,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像鏡子一樣演成她,會不會傷害到她?」
一句話形容楊貴媚演技,正是和角色如鏡對照。採訪前,我們去看了她二部新作,《小雁與吳愛麗》裡她飾演被家暴的母親,女兒弒父後入獄,她又交了一個會家暴的男友,理直氣壯說自己寂寞啊,最後也以這又怨又悍的婦人形象,拿下金馬女配角獎。而在《春行》裡,她又飾演了非常弱勢的媽媽,用自己的方式愛著已然關係破裂的先生和兒子。戲演不到一半她就死了,但前半部裡她看似日常的滯礙和移動,仍緩緩推動著劇情,根本是在相對少的戲分裡,演出女主角的存在感。

與角色相伴 影后不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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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貴媚隨我們到大安森林公園拍照。年底《愛情萬歲》將響應網友發起的快閃活動在此重映,她也預定出席。
選擇楊貴媚,《春行》導演王品文和彭紫惠說:「當時先看了《無言的山丘》,媚姐把角色演得生命力很旺盛…但我們同時需要她在蔡明亮電影裡的狀態。」根本僅此一家。電影以16釐米底片開拍,一路拍到沒錢,在有限的素材裡做初剪,3年後籌到新款又補拍。王品文說:「她大概以為胎死腹中了,問我們怎麼還要再拍?但看過片花,很快明白我們的用意。」
曾和楊貴媚合作的導演朱延平說過,她擅長演各種母親,而她自己也說想多演些不一樣的媽媽,簡直把自己活進了媽媽的多重宇宙裡。楊貴媚近年5度和新導演合作,都給出母親般的安全感。王品文提到《春行》裡一場海邊的日出戲,角色情緒很難言說,第一次拍不到位,最後在車上放了一首Leonard Cohen的〈Coming Back to You〉,資深演員靜靜聽完,迅速抓到氛圍感,就過關了。
今年65歲的楊貴媚,演戲45年,演出上百個角色,見證台灣新電影誕生,經歷票房的衰敗崩盤與復興,拿到金馬最佳女配角獎後,記者問她如何慶祝?她說就是進劇組。最忙的時候,她曾同時軋三部戲,舊戲還沒殺青,新戲已經開鏡,「還要參加影展,《飲食男女》去坎城,《愛情萬歲》去威尼斯,有時在飯店醒來不知道自己在哪。媒體曾經問我:媚姐妳會孤獨嗎?孤獨對妳來說是什麼?我說我不知道孤獨是什麼,因為我每天都在和角色相處。」
只是貴為影后,夜深人靜是否想過,若沒演戲,可能過著什麼樣的人生?或許是察覺了我們話中的暗示,她直接說:「結婚生小孩也沒有比較好捏。沒有結婚,我現在才能涼涼地坐在這裡。」曾有過交往十多年的男友,戀情為何沒結果?她沒多說。但女明星活到了不用再被逼問情事的年紀,反倒更自由了。她把一輩子奉獻給家庭和演藝圈,沒有後悔,甚至說:「我覺得當演員真好,經歷了很多不同女性的人生。」

淡然老少女 減法過生活

少數休息的時刻,是十多年前母親中風,她婉拒所有邀約,前半年甚至全責擔起照護。碰面前幾小時,我們側訪《春行》編劇余易勳,他說故事脫胎自一則關於「伴屍」的新聞,同時分享自己父親發生意外成為植物人多年,「我很想知道媚姐是怎麼做到的?」我轉述他的經驗,楊貴媚閃過一瞬理解且心疼的神情,語氣放輕放緩,「我知道一些(他的事),不知道細節。照顧者會期盼,會失落,會心力交瘁,我知道。但我覺得我很幸福,這個年紀了還有爸爸媽媽陪伴,弟弟妹妹都成家、平安,這樣就很好。」
2年多前,她新冠確診,自主隔離,發燒發冷頭暈嘔吐,告訴自己這輩子就到今天了。那時在想什麼?會想人生幸好留下過幾部電影、幾顆鏡頭?她說:「沒有。那一刻我覺得什麼都不是我的,連我的父母都不是我的。」也算體會過孤獨的荒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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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出道前的楊貴媚(圖),拜詞曲創作者黃敏為師,最終以歌唱比賽成為藝人。(齊石傳播提供)
但她在我們面前,絲毫沒有看盡繁華的滄桑,只有自在,二訪時甚至不需要經紀人在旁擋問題,如今連演戲的方法也愈趨淡然。她說自己以前生怕別人不知道角色立體,做各種加工,現在演戲都用減法,「沒力氣了,(也知道很多事)其實不是用蠻力就可以改變或解決。」這話在講表演,實則也在講生活。
這幾年,她且去主持實境節目《阮三个》和《老少女奇遇記》,是演戲演到膩了嗎?她回答:「演員要有另外的觸角,去感覺別的東西。」真正是把自己活成了「老少女」,還說哪天有更多屬於自己的時間,要去學插花和跳舞。

觸觀眾心弦 乃演員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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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貴媚今年以《小雁與吳愛麗》拿下金馬獎女配角獎。(林弘斌攝)
二訪時,她還和我們分享了一個故事。《愛情萬歲》拍完,她在威尼斯首映,因深感愧疚自己不夠信任導演,哭到站不起來,狀況就像她自述拍那顆哭泣的長鏡頭時,腦中想起自小到大一切委屈,頭是脹的,停不下來,淚之女王為全世界寂寞迷惘的男男女女哭,也為自己哭。
「多年以後,我在路上遇見一個小姐,她跟我說,楊貴媚妳那個《愛情萬歲》好好看喔。我心想幾年了,妳現在才看?她說不是,我當年就看了,不知道在拍什麼。有一天,她忙完工作,又累又睏,回家打開冰箱,拿起麵包就咬,心想這個場景…她見過!在哪裡?就是《愛情萬歲》。」不知道孤獨為何物的人,深深觸動了另一個孤獨的人,她說:「那就是身為演員的幸福。」
採訪隔週,她終於能挪出小小空檔到大安森林公園拍照。陰雨天,她穿著高跟鞋來,不再是一個灰撲撲的人,但可能行程太滿,不想再多做表情,我恍若看見當年她對蔡明亮生氣的模樣,聽著我們請她走過去,再走過來,然後坐下。
這次不用哭了,但雨水深深浸透木椅板,眾人遍尋不著衛生紙,我索性用衣袖抹乾椅子。她看見了,阻止,「你不要這樣啦!」語氣像一個媽媽叫孩子別弄髒衣服,二話不說坐下,溫柔地對我們下指令,說:「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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