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鏡到底】不做完美受害者 伊藤詩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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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請伊藤詩織坐在桌前拍照,她卻爬上桌子,展現各種很chill的樣貌。
我們請伊藤詩織坐在桌前拍照,她卻爬上桌子,展現各種很chill的樣貌。
權勢性侵案發生9年半以來,伊藤詩織從來都不打算當一個性暴力的完美受害者。她不願配合扮演一個楚楚可憐的女人,她大聲抨擊日本的檢警與法律,親自出席加害者山口敬之召開的記者會,傳達強烈反抗:「我還在這裡,你不能擊垮我。」她為正義而奮鬥,然而,儘管民事官司全部勝訴,日本對她來說仍不安全,她大膽的行動對保守的日本來說過於出格。她執導的《黑箱日記》在台灣上映引發熱烈討論,日前又入圍奧斯卡金像獎紀錄片前15強短名單,卻至今無法在日本上映。她盼望帶著作品回到家鄉,與社會重新建立連結。

伊藤詩織小檔案

  • 出生:1989年出生於日本川崎市
  • 經歷:曾於路透社實習,為BBC、經濟學人、亞洲新聞台、半島電視台等多家國際媒體撰稿及拍攝,現為自由記者;2020年《時代》雜誌年度百大影響力人物
  • 作品:
    1. 書籍《黑箱:性暴力受害者的真實告白》《裸泳》
    2. 紀錄片《黑箱日記》入選奧斯卡金像獎紀錄片類前15強候選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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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伊藤詩織(右2)在歐盟放映《黑箱日記》,並高唱〈I Will Survive〉。(翻攝伊藤詩織 IG)
電影院門口,35歲的伊藤詩織正準備參與《黑箱日記》映後座談,她舞動手臂、笑到眼睛瞇成一條線。她2024年陸續參加50幾個國際影展,走紅毯時總是一邊跳舞;11月她登上歐洲議會,穿著火紅襯衫、高舉雙手,與一眾議員大唱黑人女歌手葛洛莉.雅蓋諾(Gloria Gaynor)的〈我會活下去〉(I Will Survive):「我會活下去,我用盡全力才沒有崩潰,盡所有力量修補我破碎的心…」用歌聲鼓舞觀眾沉重的觀後情緒。

父權氛圍 連拒絕都要說敬語

她12月來台,接受我們獨家專訪,時間控制在一小時內,畢竟話題太耗神。她準時抵達台北光點戲院,黑色羽絨衣一脫,亮出豹紋緞面襯衫,金絲銀線與興奮眼神在夜裡同時閃耀,「我抽空去逛街,這是我在台北古著小店裡找到的!」談到歌舞,她又隨口啦啦啦哼起〈La Bamba〉,瞪大眼睛,「上法院時,我會放這首歌來聽,讓自己感到放鬆一點,因為每個人都他媽太嚴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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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照時,伊藤詩織時而調皮地爬上椅子,時而把玩攝影記者的相機。
我們請她坐在桌前拍照,想像自己面對強權,她立刻擺出嚴肅表情,眼神流露沉痛控訴。就在攝影記者說著很好、很好的時候,她突然爬上桌子,說:「我寧可這樣!」一屁股跨坐桌上,一邊大笑一邊擺出各種很chill的姿勢,又掄起拳頭,神力女超人般瞪視鏡頭。她就是不想當一個楚楚可憐的完美受害者。
她笑得愈開心,愈令人感到心疼。
2015年4月3日,櫻花盛開的季節,當年26歲的伊藤詩織,從美國紐約大學新聞與攝影系畢業不久,想爭取日本TBS電視台華盛頓分局的實習機會,寫信詢問時任分局長,也是鼎鼎有名、號稱當時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御用記者」的山口敬之。對方以討論工作簽證為由,約她在東京一家串燒店單獨碰面,深夜9點40分又轉往一家高級壽司店,喝了二合(360毫升)日本酒後,她感到天旋地轉,接著失去意識,臥倒在廁所馬桶旁。再次睜開眼,她無法判斷自己身處何處,一時也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她被壓在床上,下腹部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她起先用日文說:「不要。」發現沒用,用英文大吼:「What the fuck are you doing!」才得以脫身,她衝進浴室,從鏡子裡看見自己乳頭受傷流血。伊藤詩織解釋,在日文語境裡,年齡、性別決定了語氣和姿態,「對於身分年紀較高的男性,必須從頭到尾使用敬語說話,日語裡不存在對等的詞彙。」對她來說,用英文更能表達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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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箱日記》中,伊藤詩織以導演和記者的身分調查自己的案件。
隔了6天,她才決定報案。歷經民間單位求助無門、醫院不懂如何協助性侵受害者,警察體系吃案並阻止逮捕加害者山口敬之、調查時以人偶重演性侵現場造成二度創傷…2017年5月29日,她在東京地方法院召開記者會,露臉具名,在連歐美#MeToo運動都尚未興起的時候,徹底搖撼日本社會長久以來對性的禁忌。《黑箱日記》中她同時是導演、被攝者、調查記者,記錄一位性暴力倖存者如何追討正義、掀開黑箱。

露臉具名 拒貼弱勢羞恥標籤

她有意識地反抗社會對完美受害者的迷思。所謂完美受害者,又稱為「理想受害者」,指的是性暴力受害者常被檢視行為、穿著、甚至職業須滿足大眾期待或符合「經驗法則」。
出席記者會當天,伊藤詩織並未聽從律師建議穿白襯衫與黑西裝,而身穿一席深色襯衫搭配珍珠耳環和精緻妝容,果然被輿論批評穿太低胸,連扣幾顆釦子都被檢討。她對友人說:「那我不如穿泳裝上場,穿一件超華麗的禮服也行。」
召開記者會需要跳下懸崖的勇氣,我們問起是否有一個決定性的時刻,讓她下定決心?她斬釘截鐵地說,沒有,但那一年,是日本強姦罪長達110年未修訂以來,第一次進入國會討論議程。「作為一個倖存者,我敲遍司法和警察系統的每一扇門,但全都沒用,他們甚至可能刻意掩蓋。公開這件事不僅是為了重新審理我的案件,也是想對國會施加壓力,如果我不大聲疾呼,他們可能會推遲修法,甚至完全忘記。同時,這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行動,我必須向其他記者尋求幫助,因為我無法直接對那些可能阻止逮捕加害者的人提問。」
記者會上,有記者問她願意露臉的原因?她回答:「受害者要表現受害者該有的樣子,要處在一個悲傷、弱勢的位置,必須躲起來,覺得自己很丟臉,我對這類狀況感到非常質疑,而且我又沒做錯事。現在不說出來,法律就不會朝好的方向改進。」

非關英雄 依循本心做紅精靈

但她還是失望了。媒體圈內散播著謠言,要記者不要接觸這起案件,多數電視媒體視而不見,報紙版面也很少;記者會後,她被肉搜、威脅,有網民酸她「潛規則大失敗」,攻擊她在做秀,只為博取個人名利。受訪後回程途中,她昏倒送醫,好幾天沒有咀嚼食物的力氣,也不會感到飢餓,連續一星期以上只吃流質食物,無法深呼吸,身體就像死人一般冰冷。
一個月後,她決定寫書,並以記者的身分調查採訪自己的案件。她的書桌放著《新聞的本質》《麥田捕手》,她將錄音筆藏在胸罩,每次與檢警對話全部祕密錄音。當她得知警視廳刑事部長中村格正是下令終止逮捕的關鍵人物,她決定突襲採訪。在紀錄片中,她穿著襯衫與平底鞋,在車內反覆練習要問出口的問題,在中村格準備開車出門時,冒著生命危險撲向車子、拍對方的車窗。然而,對方沒有回答問題,很快將車開走。
2017年召開記者會前,她告知父母,母親說:「詩織已經決定好了對吧?妳只是告訴我們要做這件事,不是要和我們討論,妳從小就是這樣。」
伊藤詩織小時候最愛的卡通是《麵包超人》,有著圓圓臉的英雄會把自己臉上的麵包分給飢餓的人。我們讚她像麵包超人,她卻說自己是紅精靈(Dokin-chan)—與反派角色細菌人站在一起的任性驕縱小女孩。「我一直想當麵包超人,但媽媽總是叫我紅精靈,因為她覺得我總是很自私,只顧自己想要什麼。我離英雄還差得遠,我並不是那種好榜樣的人,不過…這就是我啦。」她調皮一笑。她小時候就很有正義感,沒有辦法對欺負弱小的人視而不見,曾經把一個男生揍到流鼻血,母親還親自登門道歉。
她是長女,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父親是建築設計師,母親是家庭主婦。她9歲時開始擔任模特兒,因太過引人注意在學校被霸凌。15歲,她不顧父母反對,用當模特兒賺來的錢到美國堪薩斯州讀高中,住在寄宿家庭。她小學時的夢想是「在熱帶草原一邊研究動物,一邊做和新聞有關的工作」,為了到紐約念新聞和攝影,她當翻譯、保姆、在鋼琴酒吧兼差(她便是在酒吧初識山口敬之),打工到過勞;上大學後,也曾因為經濟窘迫,轉往西班牙、德國的大學修學分,只因歐洲學校學費全免。
所有努力都是為了成為記者。但這一切在她欲求職、卻遭山口敬之權勢性侵時,被毀滅殆盡。對方在得逞後說:「真想趕快帶妳去華盛頓,妳合格了喔。」她人生目前為止的所有努力與夢想,被輕易地捏碎了。

記者之名 挺過低潮直闖敵營

性暴力是對靈魂和人格的謀殺,她不甘願就此沉默噤聲。2019年,山口敬之刑事準強姦罪確定不起訴後,她遭對方反告妨害名譽,求償1億3,000萬日圓,民事訴訟開打。同年底,東京地方法院宣判伊藤詩織勝訴;2022年,最高法院維持她的勝訴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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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詩織的民事訴訟在2019年一審勝訴,紀錄片中記錄此歷史時刻。(翻攝KYODO NEWS YT)
一切都不容易。伊藤詩織曾經因為看到加害者山口敬之的照片,或與其外形相似的禿頭、留鬍子男性,就恐慌發作、呼吸困難,但她克服PTSD(創傷後壓力症)帶來的身體不適,在法庭上交互詰問時直視對方的眼睛,彷彿在告訴他:「我還在這裡。」
山口敬之在官司敗訴後,於日本外國特派員協會舉辦記者會,伊藤詩織異常冷靜地坐在台下,像其他記者一樣在電腦上打字。我們驚呼這個舉動實在太驚人,問她怎麼做事前準備?現場是否有跟對方眼神接觸?在我們面前,她放心展露脆弱,表情嚴肅起來,失憶般小聲說:「我不認為…我不記得了…」她要了一杯濃縮黑咖啡,勉強打起精神,繼續說:「無法事先準備,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我無法預測自己的身體會有什麼反應,所以我帶了2位我最信任的記者朋友,坐在我的左右兩邊,如果發生什麼事,我可以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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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過於沉重,受訪到一半,伊藤詩織要了一杯黑咖啡讓自己打起精神。
伊藤詩織說:「外國特派員協會一開始很猶豫,他們認為我不應該去,但後來他們說我是記者,有權利出現在那裡。對我來說,以記者身分出現在那個房間裡,就是一個訊息—我挺過來了,他沒能擊垮我。那比官司勝訴本身更重要。」陪伴伊藤詩織經歷多場法律訴訟與死亡威脅的製片人漢娜.阿奎林(Hanna Aqvilin)說,詩織當時經過深思熟慮,與友人、其他記者討論後,決定出席這場記者會,「她的出席,是堅韌的象徵,也是這場倖存旅程中的重要時刻。」
「詩織選擇公開她的故事,這完全是她自己的決定。我認為,當時沒人建議她這麼做。她選擇做她認為正確的事,即使這伴隨著巨大風險。」漢娜.阿奎林陪伴伊藤詩織走了將近十年的旅程,坦言《黑箱日記》拍攝過程特別艱難,因為這是一部關於伊藤詩織自身生活的作品:「倖存的意義在於持續活下去。這不像民事訴訟,勝利以後就能輕易翻篇。我認為,整部《黑箱日記》反映一個現實—性暴力傷口可以癒合,但疤痕會一直存在。」

書寫發聲 復原是未完的旅程

漢娜.阿奎林說,許多人讚伊藤詩織「堅強」「勇敢」,但伊藤詩織其實很抗拒這種「讚美」。「在日本,詩織的案件成為一個象徵。她明白,如果她沒有成功,可能會讓其他倖存者失去站出來的勇氣。這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正如詩織所說,她只是個普通人,並不是真的堅強,只是她別無選擇,只能繼續前行。」
「在艱辛的拍攝日後,詩織總確保我們能享受美食、飲料,還有歡笑。她非常關心人,常為團隊做飯,尤其擅長做火鍋。她的廚藝真的很棒。」漢娜.阿奎林說,伊藤詩織總是隨身攜帶香料、蒐集各國辣醬,也常自備小禮物送給拍攝團隊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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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詩織曾前往西非獅子山共和國報導當地女性割禮,圖為工作照。(翻攝hanashifilms粉專)
漢娜.阿奎林也觀察,伊藤詩織有超強行動力,「詩織曾赴獅子山共和國,報導女性生殖器割禮(FGM)議題。她獨自前往當地報導這個關於不公正的故事,她與人建立聯繫、並贏得信任的能力,讓人敬佩。」「她對自己的工作充滿熱情,並且對改變世界深懷使命感,希望報導、傾聽那些受壓制、被忽視的聲音。」
伊藤詩織與漢娜.阿奎林合開的製作公司取名「Hanashi」,既是2人名字的合體,也是日文「發聲」的意思。藉由書寫與發聲,伊藤詩織找回自己的話語權與主體性,那也是療癒與復原的重要關鍵。談到復原,她嘗試過打泰拳、瑜伽、冥想,去年5月還踏上「四國遍路」88所寺廟朝聖巡禮,環形路線全長1,400公里,她花2週走了400公里,還跳進海中,感覺到不再背負著身體重量的輕盈感。她說自己進步了,「當我恐慌發作、呼吸困難時,我學會如何應對。復原是一個持續的旅程。對我來說,完成這部電影並分享,某種程度上成為一種療癒方式,因為我可以重新建構自己的故事,擁有講述這個故事的主導權。」

惡意蠢動 曾經的家不再安全

2022年烏俄戰爭爆發,她前往基輔記錄戰爭下的性暴力罪行,「我發現只有一起報案紀錄,而且是由當事人的朋友報案。戰爭後人們首先要逃難,要活下來,所以對女性來說,談論這些事真的很困難。我去了性暴力中心,發現烏克蘭和東亞很相似,心理治療並不普遍,仍然帶有很多汙名。那裡的一位諮商師告訴我:『要復原,首先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
性暴力議題經典著作《創傷與復原》如此描述倖存者的復原三階段:建立安全感、重述創傷、被社會接納。伊藤詩織藉由拍片重述自己的故事,展現龐大力量。然而,儘管《黑箱日記》巡迴全球,獲獎及好評無數,她卻感覺自己正在遠離日本。她的真實感受是:「我開始感受到某種反彈,我覺得我失去了自己的家。曾經是我家的那個地方—一個安全的地方,也就是日本,卻讓我感到不安。這讓復原變得更加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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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阿奎林(左)和伊藤詩織(中)出席日舞影展,右為剪接師Ema Ryan Yamazaki。(翻攝sundance.org網站)
發聲後,網路攻擊讓她進入半流亡狀態,這幾年,她來回於倫敦、日本,最近在柏林租了公寓,卻覺得柏林的天氣過於陰暗。去年她帶著一只行李箱奔波各地影展,不斷談論自己的創傷,她坦言感到疲累。「我確實在找一個適合居住的城市,讓我可以安定下來,建立一些東西。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會走向哪裡,所以我只是活在當下,看看哪裡讓我覺得舒服和安全。」
她在日本總是戴著墨鏡或帽子,但她厭倦了一直害怕。疫情期間,每個人都戴著口罩,她反而決定不再偽裝,「因為太累了。有次生日,朋友送了我一件防刀割的坦克背心,我心想:『哇!難道我以後要每天穿著嗎?隨時擔心有人會來刺我?』有時我去危險的地方採訪時,我會穿著它,但如果在日本真的有人攻擊我,我也無能為力。」更多時候,傷害來自網路上匿名的惡意,「聽到那些攻擊和威脅總是很難受,他們的目的是想讓我活在恐懼中,所以我不想讓他們得逞,我不能放棄。而且如果有類似經歷的人看到,也可能會造成傷害。」
2020年,伊藤詩織控告3名在推特發布諷刺圖文的網友,求償770萬日圓損害賠償,並要求刪除貼文。「我全部勝訴,當時針對網路酸民提起民事訴訟的案件並不多,這算是首例。但我也發現即便贏了官司,有些人並沒有支付賠償,還是有辦法逃避責任,法律系統中還是有一些漏洞。」

靈魂之傷 潛藏生活如影相隨

她笑說考慮搬來台灣。有次音樂大師?本龍一在台灣中部山區與原住民一起唱歌,特地發了訊息和影片給她,說她一定會喜歡這裡,邀請她過來玩。坂本龍一是在輿論一面倒時,最早公開支持她的名人,話鋒一轉,她神色黯淡下來,「他本來打算為這部電影配樂,但後來他過世了。」
事件已經過了9年半。那些觸發創傷的因子總是藏在日常生活細節,在毫無防備時襲來,有次她猛然想起,已經4年沒有看櫻花了,只因案件發生在櫻花盛開的季節。為了紀錄片,她拍了隨波逐流的櫻花花瓣,似乎象徵不再一樣的日本。「去年4月,我在巴克利(靠近舊金山)和朋友一起看櫻花,那剛好是影片放映完,我們在櫻花樹前拍照,當時我感覺,我可以呼吸了。」她淡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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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詩織(左)日前來台與高等法院法官汪怡君(右)對談,她試圖緩和現場氣氛,要在場觀眾深深吸吐,擁抱自己。(金馬×司法影展)
2024年11月,伊藤詩織來台出席金馬×司法影展講座,與高等法院法官汪怡君對談。汪怡君說,社會對性侵案仍傾向責難受害者,強調是受害者「自找的」,藉此合理化性暴力,或淡化性暴力對受害者造成的創傷。「伊藤導演說:『強暴是對於靈魂的謀殺。』確實,受害者外觀上不會斷手斷腳、或失去生命,同時卻被期待要有特定性別、年齡、行為舉止,這影響了受害者如何對外敘述自己。」
「伊藤導演不是一個典型的受害者,更何況,受害者沒有典型。」汪怡君強調,與其說伊藤詩織是非典型受害者,不如說她的創傷反應模式非常典型:「她的日常場景是破碎的—遇害的飯店門廳、強暴案發生在櫻花季,加害者的禿頭特徵…日常生活的一切,好像從此就被潑墨汁汙染了。舉目所見,都能讓她想起受害經歷。」

片揚國際 在日上映備受阻撓

汪怡君回憶,座談會提及非典型受害者及台灣《刑法》性犯罪相關的修法環節,伊藤詩織壓抑著激動,邀全場給自己一個擁抱,「縱使伊藤導演表現得非常專業、神色上沒什麼變化,但我可以感覺,她覺得自己被理解了。」「她很想告訴大家,受害者不是各位想像的:軟弱、哭泣、悲慘的樣子;她可以過上自信、堅毅的生活。她的很多情緒,其實藏在眼角裡。」
《黑箱日記》在日本上映受阻,我們側面打聽,儘管加害者已離開電視台,但日本發行商仍感受來自政商的壓力,伊藤詩織的家人也還沒看過電影。日前美國傳來捷報,影片入圍奧斯卡金像獎紀錄片類前15強候選名單,意味著離奧斯卡更近一步,為反攻回日本增添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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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詩織(前排中)與觀眾合照,她用歡笑和歌舞緩解觀眾看完紀錄片後的沉重情緒。(天馬行空提供)
影廳燈亮,啜泣聲此起彼落,台灣性暴力倖存者K是其中之一。「我朋友也是影像工作者,她陪我經歷性暴力創傷,很清楚那種『來來回回的痛苦』是怎麼回事。但朋友也說,如果她是導演,不會在紀錄片中收錄那麼多歡樂自在、有上妝的鏡頭,因為怕被人誤解…但隨即,她又對這種想法感到羞愧。」K忍不住與朋友討論:「性暴力受害者一定要是某種樣子嗎?我非常感激,伊藤詩織拍出真實的、受害者的樣貌。」
長期關注#MeToo運動的台灣劇場導演黃郁晴也在觀影人群裡。「我4年前讀了《黑箱:性暴力受害者的真實告白》。讀第一遍時,我不懂詩織為什麼不趕快切入(性侵)事件?當時的我,沒意識到詩織寫作時需要多麼努力節制情感—只有把自己當成記者,她才能活下去。」
影廳裡,陸續有觀眾哭泣坦白自己如何活下去;有人分享自己幾歲遭猥褻、幾歲遭性侵…,伊藤詩織聞言,立刻衝上前,給對方一個擁抱:「盡一切努力倖存下來,不是每個人都要站出來發聲,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怎麼做最適合,別人的雜音未必正確,一定要繼續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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