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當天,金士傑給我們的印象,就是蕭艾形容的那樣,輕鬆、自如。採訪地點是臺北表演藝術中心—37天後,他在此獲頒臺北戲劇獎第一屆戲劇類男演員獎。這一天,74歲的老劇場人初來乍到新場館,這邊看看,那邊摸摸,像個孩子來到玩具反斗城,眼睛都發出光。但他講起話可真深沉,訪問時,一句話在嘴巴裡沉吟片刻,輕輕巧巧吐出來,大段大段的內容,緩緩的,慢慢的,周遭的空氣往下沉,一直沉,到底了,聆聽的人心也安穩了,那氣場如老僧說法,彷彿我們遞過去一本鬍鬚張滷肉飯的菜單,要他朗誦,毫無意義的廢話都會像《菜根譚》那樣充滿哲理。
金士傑(右)日前獲臺北戲劇獎最佳戲劇類男演員,劉冠廷(左)和施名帥(中)作勢下跪頒獎。(臺北戲劇獎提供)金士傑給人一種智慧老人的形象,大概也不只我這樣認為。頒獎典禮當天,他大概是整場頒獎典禮被CUE最多次的人:紅毯主持人梁皓嵐說進劇場看的第一齣戲是他;主持人黃迪揚拿著他的輩分開玩笑:1986年《暗戀桃花源》首演,他出生。《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2011年首演,最年輕入圍者鎮萬鈞才念小學;劉冠廷和施名帥頒發最佳戲劇類男演員,一搭一唱好似對口相聲,一人說:「不如誰得獎,誰就當第二屆典禮主持人好了。」另一人說:「那一定是金老師了。」台下哄堂大笑,未料原來發話的人嘟噥一句:「萬一信封打開不是金老師怎麼辦?」二人面面相覷,然後連忙下跪。拆開信封,裡面的名字真是金士傑,場內觀眾全體起立鼓掌致敬。他上台致詞,謝謝工作人員,謝謝老婆小孩,聲音鏗鏘而有節奏,彷彿廟裡的一口鐘,在空氣中震動著,四下都安靜起來。
問他從小就這樣老氣橫秋嗎?「有一點吧。應該說,如果我從小孩子給人一種稱之為老靈魂的印象的話,那則是來自爸爸非常儒家,用這樣的方式來教導我們待人接物,而媽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我們吃飯、睡覺都要禱告,一家幾個兄弟姊妹從小被媽媽帶去教堂,聽了許多《聖經》故事,天使啊、魔鬼的故事。那是一個沒有電視機的年代,所以我就常常站在我們屏東鄉下那個日本房子的大院子,呆望天空,會去想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來這個世上是來做什麼的問題。」
金士傑的同輩友人稱呼他「金寶」,他帶領的蘭陵劇坊為台灣小劇場運動揭開序幕,教科書般的演技在劇場界有「金老師」稱號。金士傑的父親金英是空軍教官,他自幼與父母在屏東長大。不像台北眷村擁擠而犬牙交錯,他說老家是有庭院有大樹的獨棟官舍,印象中,父親假日會騎單車載他去電影院,回程路上哼著京劇,童年回憶美好而幸福,但生命中有一個落淚經驗讓他永難忘懷:「我們3、4個兄弟姊妹圍坐在榻榻米,聽爸爸講電影《苦兒流浪記》的劇情。爸爸講那個小孩子有多可憐,哇, 離開家,在外面吃苦,沒得吃,沒得睡,沒得喝,我聽著聽著,鼻子好酸,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但覺得現在不適合做任何奇怪的事情,就忍著忍著,突然間,哥哥指著我嚷起來:『哭了,他在哭了。』我抹著淚,說:『沒有,我才沒哭。』那一刻我才發現好奇怪啊,怎麼會在人前掉淚呢,這是不是失態了?就好像突然發現自己沒有穿衣服,在別人面前站著那種感覺,哎呦怎麼會這樣子。」
擁有老靈魂的小孩子不是為了自己挨餓、跌倒而哭,而是為有人受苦而哭,「我腦海有一種畫面,就是頭髮剃得很短,快接近光頭了,我走在路上,屏東太陽很大,我突然感覺頭皮被太陽曬了一點疼,旁邊明明有樹蔭可走,但我就是不太想立刻就往樹蔭走,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也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麼,我想讓疼痛再持續一些,想知道那個痛的感覺。」
年輕的金士傑(中)和顧寶明(右)、李立群(左)在舞台上演出。(金士傑提供)他敏感而纖細,且從小就是,可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看哥哥考聯考,讀書讀到三更半夜,覺得那個日子過得太苦了,選擇了屏東農專畜牧科,畢業後去台南牧場養豬養牛,母牛難產了,他就坐牛媽媽屁股後面,一邊看書,一邊等接生。文藝青年始終覺得生活在他方,工作一年半後,覺得對父母有了交代,二話不說就上了台北。
所以那時候就上來演舞台劇啦?「不,我要搞電影,我上台北是來當黑澤明的。 那時候《新潮文庫》出了一本黑澤明講電影的書,他把電影方方面面解釋好仔細,講畫面構圖、講人物動作,哇,好吸引人、好偉大,看完我才懂,原來電影是全方面的藝術,原來電影語言背後藏了這麼多感情的奧祕,背後是創作者對人世間的思考,那時候,黑澤明三個字對我而言,幾乎可以跟宗教媲美了,它是一個幾乎你要為之生、為之死的名字, 它點燃了你的生命,你本來只是一個普通人,活在肉身當中,但你突然長了一個神仙的眼睛。」
1974年,沒看過黑澤明任何一部電影的文藝青年來到台北,一方面在地毯店打零工,一方面在台映試片間,看柏格曼、看小津安二郎,當然也看黑澤明。那個苦悶的年代,每個有才華的人都相互認識,他去明星咖啡館騎樓拜訪詩人周夢蝶,說誰誰誰跟他講,如果他上台北可以來找周夢蝶。周夢蝶笑咪咪地問他最近看了什麼書?他回答《小王子》,周夢蝶說:「這本書很好,但你要大一點才看。」
1991年,金士傑(左)與林青霞(右)合演《暗戀桃花源》,江濱柳和雲之凡,堪稱台灣劇場令人印象最深刻的CP。(翻攝表演工作坊官網)身旁友人覺得他寡言,但一張口講話又特別有意思,推薦他去基督教藝術團契演戲,他起先演個村民戊,未料存在感太強,導演又分派演個小官吏,演著演著,從龍套演成要角,演著演著,從舞台劇演到電影,他在王菊金的《六朝怪談》和丁善璽的軍教片擔綱演出,演著演著,他變成劇場負責人,1978年,他掌管耕莘實驗劇場,找在美國攻讀戲劇的吳靜吉當劇場指導,1980年,他將耕莘實驗劇場改名為蘭陵劇坊。杜可風、李國修、李天柱、趙自強、游安順,年輕演員來來去去,就是一個時代的風起雲湧。1991年,蘭陵解散,解散的散,也是開枝散葉的散。李永豐的紙風車、劉靜敏(後改名劉若瑀)的優劇團、李國修的屏風表演班,台灣當代具有影響力的劇團,都是這些從蘭陵出身的學員開創。
蘭陵解散的原因,是養不起這樣多人。「我在蘭陵的第一天,杜可風、劉靜敏,跟我差不多歲數。劇團也有剛從大學畢業沒幾年、快30歲的年輕人,在這個歲數的人,照理講應該拚命在社會上打拚,但是我們竟然去搞劇團,花了1、2年在那邊耗,我們會不會太沒有作為?是不是沒有欲望到有點浪費時間?膽子真大吶。我們能夠給對方的酬勞極低,沒有辦法養活你,所以每個人都要兼差做自己的工作。」
金士傑在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受訪,74歲的老劇場人初來乍到新場館,這邊看看,那邊摸摸,像個孩子來到玩具反斗城,充滿好奇。他戲稱當年蘭陵的夥伴是「一群混丐幫的」,他身為丐幫的一員,物欲低,幾乎到有點刻苦的形象,他穿哥哥穿過的衣服,他的家具、家電也是向朋友募集而來,「沒有物欲是事實,甚至可以講得再激烈一點,有時候我有點反物欲,覺得崇尚名牌這件事太低級了,用那種大白話來講,我發現你穿的是名牌,我就會對你有種稍微的不屑。」
他自我分析何以物欲很低,我岔出心神盯著座位旁的綠書包,心裡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當年蕭艾看的那個?不知道是不是游安順講的那個:「金老師以前拍過一張照片,他牽著單車站在民生東路的巷子裡,背著書包,斜倚在單車上面,臉上塗著一個默劇演員的白色臉譜。哇,那個照片一看就很神祕,覺得可以成為經典的感覺。」
因為戲劇,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他不改其樂。今年74歲了,李國修、姚一葦、趙琦彬…有人先走一步,唯獨他還在舞台上,頒獎典禮那天,他說:「從村民戊到莫利教授的50年舞台歲月,這個獎,剛剛好是我踏上舞台滿50年,謝謝這50年來我看過的每一齣好戲。」
演了50年還在演,年輕的時候演戲為了理想,為了當黑澤明,但到了這個年紀,演戲為了小孩。
前幾年金士傑為「蘭陵劇坊40週年」復刻《演員實驗教室》,他稱演出是夢幻之旅,也是青春的最後一次回望。(金士傑提供)2018年重演《演員實驗教室》,開場白講的正是自己的心聲:「我66歲,家有老有小,小的剛上小學二年級,幹我們這一行吶,沒有退休金,沒有終身俸,為了養活老老小小,這些年時不時到對岸拍些片子,賺點錢,也就時不時會進出機場。因為捨不得離開家,每到機場,有家長帶著孩子擦肩而過,那孩子叫一聲『爸—爸—』我就一驚,轉頭望著那孩子,久久視線離不開,心如刀割。」
那樣的開場白脫胎自真實的心聲,某次搭飛機去對岸拍戲,碰到亂流,生命在腦海跑過一輪,他不禁問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為何?想了一下,立刻有了答案:家人和劇場。
老蘭陵人王耿瑜在《演員實驗教室》回憶,說到當年一群夥伴跨年總會相約在黃建業老師家吃吃喝喝,酒足飯飽之餘,她會拿著筆記本逼大家寫下新年新希望,然後蓋上手印,以示負責:趙自強是減肥到55公斤,陳國富要拍一部讓自己不尷尬的電影,丐幫幫主金士傑的心願,則是立志不要生小孩。我們問何以會有這樣偏激的想法?他說:「我太厭世,人性太黑暗,我太沒有信心。人為了某種教條、某種主義、某種信仰,可以屠殺同類,血流成河,你翻書會想,哎呦他媽的,人怎麼不長進得這樣啊,我怎麼可以把小孩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呢?」
然而2009年,他和涂谷苹結婚,2011年,他演出《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首演登台那天,妻子產下一對龍鳳胎。下戲後,劇中夥伴卜學亮陪他一起到醫院探望老婆,60歲的新手爸爸抱著小娃娃一起合影,14年過去,這戲連演339場,他憑藉這個角色得獎,一對孩子也到了青春期。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從2011年首演至今,演出超過300場。金士傑(右)成熟穩定、幽默慧詰的演技令人動容。(果陀劇場提供)《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講述漸凍症教授跟學生的互動,評審團說明,他的演技彷彿從書中走出來一般。超過300場演出的肯定,成熟穩定、幽默慧詰的演技,詮釋了人性之美,在舞台上用表演帶領觀眾了解「當你學會死亡,便懂得活著」的真諦。
七旬智者講到家中一雙青春期的兒女,也一籌莫展。從60歲演到74歲,有從這個角色身上學到什麼嗎?他說自己的生死教育,都是早年在農場工作得到的體悟:「在牧場養豬的時候,母豬生寶寶,有時一次生15、16隻,當中會有幾隻比較不健康的,牧場管理者怕這些小豬抵抗力不好,生病傳染給其他健康的小豬,要我們解決掉。我得拿很大的飼料袋把牠們裝起來,我開始會研究我該怎麼樣做,豬隻的死亡時間更短一些?是把飼料袋往大牆上甩過去,或者木棍直接往牠們腦袋一敲?有些細節講給你聽,你會覺得很荒唐,但是面對生與死,一點都不需要多愁善感,因為你不做,你會很糗。我只是想如果我是豬,我不要別人這樣處理我,我拜託你給我快一點,痛苦就會少一點,雙方不會有任何的糾結跟陰影。」
智慧老人講早年從牧場看破生死的經驗,簡直是宇宙天機了,人生活到這個坎站,應該無憂無慮了吧?「現在講什麼AI啊機器人電腦,或者我們可以搭什麼交通工具飛到火星啊,那個東西我不需要知道,我氣的是我跟我孩子怎麼溝通那麼困難啊。」早年堅持只騎腳踏車,但為了小孩,不讓他們曬太陽或淋雨,如今要開著車跑來跑去,他覺得是背叛自己了,但背叛自己的人,心裡想的還是這些事:「他們是不是昨天在生我的氣,不太理我了?媽媽罵他們,中間是不是有什麼東西跟我有關啊?媽媽不要他們看手機,但我自己滑手機也滑很久,那我怎麼限制他們,我該用強硬的,還是用什麼方法呢?媽媽希望他們練樂器,他們不肯,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這些我還沒有解決的問題。」
金士傑說年輕時從屏東北上,是為了當黑澤明那樣的大藝術家。(金士傑提供)他叨叨絮絮地講著,我們心裡不禁感慨,智慧老人可以參破生命最後的十四堂課,但對叛逆的青少年還是無能為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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