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輸掉罷免、贏得彼此 青鳥救傷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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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協作策略(PCT)志工說,如果要為這次的罷免行動下一個關鍵詞,他們會說「#罷免是愛」。(Isoan提供)
公共協作策略(PCT)志工說,如果要為這次的罷免行動下一個關鍵詞,他們會說「#罷免是愛」。(Isoan提供)
這個社會有超過100萬人寫下罷免連署書,無論你在726投下同意或不同意,這場行動帶出的不只是票數的計算,更是一次對信念、情感,與人際連結的試煉。
透過還原一場「青鳥救傷所」團體療癒聚會,可以看見你自己,或你不了解的一群人。
「我覺得沒有到受傷的程度,但是我現在可能還在走那個『悲傷五階段』;但是我又覺得我是(靈肉)分離,這一、二個禮拜早上都很不想起來,可是當我起來的時候又開始回到正軌,看他們罷免群在討論什麼,該支援的還是要支援。」公共協作策略(簡稱PCT)的47歲志工Isoan曾經是記者,當她說著7月26日大罷免開票後的心情,短短一段話,用了二次但是、一次可是,頻繁地自我推翻、往前、再推翻。

青鳥救傷所 從李登輝開始講

公共協作策略是一群台北市中正萬華區民眾所組成的團體,這一區在726大罷免中沒有要罷免的對象,但他們仍想在公民行動中盡一分力,於是將自己定位為罷團的支持者。他們出人、濟南長老教會出場地共同設置連署站,並且每週在人潮密集區短講,還製作看板、網路圖卡供其他罷團使用。
726開票結果,罷免案全數未通過。當晚黃春生牧師將大家找來,讓沮喪的成員能即時抒發、獲得陪伴;他們也意識到,可能還有更多罷團志工的情緒需要承接。7月27日晚上,PCT就對外舉辦了一場名為「青鳥救傷所」的療癒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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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春生(左)鼓勵大家,民主的過程裡面跌跌撞撞,即使是前總統李登輝(右)也有害怕的時候,但「剛強壯膽,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黃春生提供)
看到消息後前往觀摩的資深社工師Judy說,現場是將所有椅子圍成一個可以看見彼此的大圓圈,「這是標準的帶團體型態,所以帶的人要『接得住』喔,因為這狀況不比你單方面的講述。」Judy進一步描述主要帶領人黃春生,是以他與前總統李登輝的一段對話做為開場,「這算是一個滿重量級的起頭。」
我們事後請黃春生重述這一段,他說,李登輝是濟南長老教會的會友,有一回他去官邸帶領家庭禮拜,閒聊間,李登輝提起當年選上總統後,任用了郝柏村將軍擔任行政院長,結果因「反軍人干政」,社會上吵得沸沸揚揚。後來,李登輝將郝柏村找來官邸,希望他交棒給年輕一代。
要做這個決定之前,他和夫人曾文惠一起讀《聖經》,剛好讀到一段經文:「你當剛強壯膽,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李登輝跟上帝承認,他真的很害怕,但這段經文幫助了他,讓他做出行動。
黃春生安慰大家:「剛強壯膽,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

走出傷痛者 未來將帶領我們

Judy回憶那晚,第一個發言的是一位由20多歲兒子陪同前來的媽媽,媽媽才開口就哭了。她表示自己是遭到家暴的人,她努力站出來在街頭宣傳罷免,希望台灣不要跟她一樣受到霸凌,她不明白為何是這樣的結果?而旁邊坐著的兒子就是先生派來監控她、回家報告行蹤的。
當眾人驚詫時,兒子隨後開口,他說為了監控媽媽,自己也順便聽了很多演講,然後又去學校講給同學聽,其實他也意外成了這場公民運動的一分子。
Judy形容:「我聽到下巴掉了又掉。」但也因為這對母子,信任的氛圍立刻成形。
關於帶團體,一般教科書會寫盡量控制在8到15人,Judy粗估當天來了30人左右,「簡直是一個超級大的團體,非常挑戰。」而且現場沒有任何人自我介紹,卻也從來沒有冷場,一個接一個地舉手。「所以這個帶領人要讓大家信服、願意把心交出來,不然那個場子,就算有心理專業的人,都很難有同樣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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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6結束,丹丹(左)來濟南長老教會拿寄放的看板,繼續為第二波罷免努力。
唯獨「青鳥救傷所」這個名字,Isoan有點意見:「我不是青鳥好不好,我從小就是『台派』,不是從青鳥才出來。你講青鳥就有一種,好像是只有去年關心國會亂象的人,這太淺層了。」
PCT的副團長香香笑著安撫她:「我知道,我知道。」
51歲的香香是講師,喜歡花草香氛,辦團體療癒時堅持開暖色的黃光,她語氣上揚地說:「我雖然比較悲觀,但我會把它(726罷免失敗)看成是一件好事。」理由是:「相當程度而言,是一次公民的練兵…這群基於信念,而不是基於利益所形成的團體能夠建立起來的時候,我們將來遇到戰爭或是非常狀況,公民的自救能力,或者是存活率,會比對方高很多。我們其實是體驗了一場如何在最短時間之內,形成一個可以作戰的團體。」
態度同樣帶點豁達的丹丹,40歲,是一家中小企業老闆。身為PCT受訪當天唯一的男性,他說:「在歷史的重量之下,我覺得(726)也稱不上是什麼很大的失敗,就只是這樣而已,OK,我接受。」
他口中「歷史的重量」,是指以往民主前輩連發表一個聲明、表達對國家的建議之前都得先寫好遺書、做好被抓的準備。所以,「我覺得我們現在做的事情,跟這些壓力相比,都不算什麼。」
但面對心情低落到哭出來的志工,丹丹又多了一份柔軟,「我們這種情緒穩定的人,在事物判斷上會比較小心翼翼一點,也會對結果有心理準備;可是這世界往往是情緒波動大的人,他們的推動力量也更大。所以,這些所謂需要療傷的人,他們只要走出來,能量高的時候,未來反而是會拖著我們往前走的人。」 

信念失落中 啟蒙後反思成長

對於這一次726的結果,許多人在主觀感受上,覺得挫敗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選舉都來得深,也更焦慮。
請教諮商心理師鄭依鈴時,她認為主要原因來自,這一次投票不是「政黨推出候選人、我來選代議士」的被動型態,而是公民集結、直接參與。「但是,想要主動更換代議士卻無法成功,想要阻擋的力量反而持續進行,這樣的結果,難免興起『是不是好像沒有別的方法』的無力,也面臨到希望破滅的失落與沉重。」
鄭依鈴還觀察到,這次有許多罷團跟執政黨保持距離,比較多是自力自主的過程,雖然也有民代做一些協助,但沒有誰帶領誰,跟以往「政黨做為一個緩衝基礎」的模式很不一樣。
因此,這次罷免群體要適應的,不是每個人生命中都會經歷過的情感上的失落,而是不那麼熟悉的「信念的失落」。
「很多人為了這場運動,人際關係撕裂、付出大量時間與金錢,到頭來,還要自責『是不是我努力得不夠?』」鄭依鈴甚至聽見一些人有災難式的想像,「就核三爆一爆、重啟人生好了。」
黃春生提醒,有時候在自責當中,我們容易只有一個開關,全黑,或全亮。但青鳥救傷所那晚,作家石牧民分享了一個觀念,觸發大家開啟一個新的眼光。
石牧民是從美國工運領袖César Chávez「社會改革一旦啟動就不可逆」的概念延伸,「大家要承認,談選舉,它就是輸。但是,我們不必把726定位在一場選舉,而是一個社會的『公民運動』。很多人對政治原本沒有特別感覺,這次卻可能接觸到全台各地的理念宣傳,就好像一旦從無知到啟蒙之後,他不會再變回去無知,也許還會有很多的反思。」石牧民認為,如果以這個角度來看,整個罷免的推動,就是相當有成果的,「公民運動」本身就有它的價值。

先跳脫社運 不急著推倒高牆

除了觀點轉化,鄭依鈴建議可以想像有一個同心圓,一層一層往外慢慢移動,「首先,抱團取暖是很重要的哦!」從穩定的人際連結中,慢慢回到原來的生活形態;接著,重新去回顧這過程中經驗到什麼。「雖然結果不如預期,但是有這麼多人為了相同信念去做『跟你一樣』的事,滑滑照片,也可以證明那些日子不是一場空。」
同心圓的最外圈是「我還想要得到什麼」,讓自己的能量有一個想去的方向。「運動絕對不只是一個時間點而已,它其實是一個很長的帶狀過程。」鄭依鈴建議,也許可以先跳脫出來,專注在自己的興趣,最後再與改變世界的理想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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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團取暖是很重要的。」不想講話的I人,選擇聚在一起做各種手作小物。(Kate提供)
然而,以社會現有的對立狀況,「改變」會不會太高難度?
Isoan說,不能撼動的就先不要去動,「我覺得有點像是毛細現象…一點、再一點,不要一開始就想說要推倒那扇牆,如果這麼簡單的話,蔣渭水或是那些台派的革命分子,他們資歷不會比我們差吧?要是做得到,他們都做到了好不好!」
「改變」的,或許也不是別人。
一位退休婦女阿藍,原本加入罷免群組時,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她只是覺得,「如果我先生還在,一定會很高興我加入志工吧。」沒想到因為時間比別人多,大家都找她幫忙;同時也成為區域罷團和PCT的窗口,收連署書前,還得簽保密協定,保護個資不外洩。
我問阿藍,團體治療那晚,她有說話嗎?她說:「沒有。」原因是什麼?她說,她幾乎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後來,阿藍寫了一段訊息給我:「這場史無前例的社會運動,把我從當時繭居的封閉狀態推出來。回過頭來看,這場運動,大大開展了我的視野,很豐富的一段歷程,我深深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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