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5月間,「青鳥」的名稱都尚未孵出時,眼看聚集於立法院外關注國會擴權的人潮逐漸增加,黃春生請教會開大門讓民眾入內休息,並煮鹹粥暖胃。此一消息透過公民團體直播,第一天就有500多輛的外送平台機車送來捐贈物資,感謝教會照顧大家。有一張照片也開始在社群媒體上大量轉傳,是濟南長老教會有如方舟般矗立於黑夜之中,網友以RPG遊戲類比,暱稱它為「回血點」。
今年,濟南長老教會提供場地給「公民協作策略」(簡稱PCT)設立據點,代收全台罷免連署書。而在726投票結果出爐後,黃春生就主領了一場名為「青鳥救傷所」的療癒團體,第一時間承接罷團志工的心情震盪。同時,他要面對的,是有心人士從境外癱瘓與凍結濟南長老教會的戶頭,影響教會運作。
濟南長老教會成立老人失智據點,黃春生利用長輩吃剩的果皮自製酵素,種出一片美麗的中庭。第一次見面時,黃春生穿著一身黑衣;到了第3次見面,他還是一身黑衣便服。問他這是牧師的服裝規定嗎?他說,他只是不想為挑選衣服花色傷腦筋。而這身全黑,更對比出頭頂的全白,事實上,他明年才滿60歲。
維基百科裡,有一個連結是關於他任職德商藥廠即將到德國進修,卻突然轉彎去念神學院,引出一段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童年神蹟。由於內容太過超展開,問他這篇內容的真實性?他笑笑地說,是真的呀。
黃春生講話彷彿內建節拍器,從頭到尾的語速都很固定;整個人更像一個恆溫系統,吹送著穩穩的語調與內容。很難想像這十年來,他從濟南長老教會內部,把大門越打越開,幾乎從隔壁立法院、對面教育部、一公里外凱道上,只要關於自由、改革、人權、環境正義的訴求,都能看見他與教會出面聲援,或是成為補給站。
但,聖經裡不是寫「凱撒的歸給凱撒,上帝的歸給上帝」嗎?為什麼神職人員要跟俗世的制度打交道?
黃春生說,雖然家族裡有228受難者,他爸爸也曾在戒嚴時期偷偷跑去聽黨外演講,但家裡幾乎不談政治。反倒是媽媽家族的信仰背景,悄悄為他埋下了種子。「我們從小在教會裡面讀《聖經》,都會讀到要監督和對抗獨裁,比較強烈的類比,是〈出埃及記〉。」
幸好他沒有舉出太難的例子。畢竟動畫公司夢工廠曾改編〈出埃及記〉為《埃及王子》,一般民眾還算熟悉,就是關於先知摩西帶領族人,倚靠上帝的恩典離開獨裁者法老王,抵達應許之地的故事。
濟南長老教會鄰近立法院、教育部、凱道等社運熱區,被參與者暱稱為補充能量的「回血點」。黃春生說,這顆不服從獨裁的種子,在他當兵時被催熟、迸開了。
「有一次政戰官把我找去,說:『你可以放選舉假回去投票,但你那一區要投○○號』,國民黨的。」不說還好,一硬性規定,黃春生不服了,選賢與能,怎麼可以規定我投誰?政戰官把名冊秀給他看,上面清楚列出誰放假、誰該投誰,全都分配好的。眼見黃春生沒有配合之意,政戰官語帶威脅:「不然你不要回去。」放假對當兵的人是頭等大事,這位政戰官平時明明是友好同袍,卻在此時出現這樣的張力,黃春生對黨國操縱的反感隨之而生。
他解釋,「凱撒的歸給凱撒,上帝的歸給上帝」其實正出自耶穌在羅馬帝國的殖民之下,被逼問是否要納稅給羅馬皇帝。「重點是後面那一句:上帝的歸給上帝。」
「當『地上國』的統治與『上帝國』相衝突時,基督徒要依循的,是更大的上帝國價值,包括公義、自由、仁愛…而『獨裁的社會』,其實是反上帝國的。」
黃春生的回答,已經輕巧地把他對中國的態度都講完了。
2019年,香港發生反送中,黃春生回想事件發生時,中國一位政府發言人曾提醒全球:「外國勢力最好不要來干涉我們的家務事。」黃春生覺得這句話好耳熟,「過去我曾經幫助一個受家暴的媽媽跟她的孩子,她的先生也是跟我講一樣的話。後來我聽到這一句,就是很受不了。」
反送中時,濟南長老教會的長椅上放滿募集來的安全帽。(會友陳小姐提供)隨著抗爭加劇、催淚彈四射,原本有一群在台念書的香港青年想支援物資,然而黃春生和濟南長老教會擔心他們遭秋後算帳,便主動出面募集安全帽、防毒面罩、濾毒罐等用品,再由熱心人士像螞蟻般拉著行李箱親送回香港。當時負責整理物資的會友陳小姐說:「教會的長椅上坐滿一頂一頂安全帽,畫面很超現實。」
濟南長老教會在許多社運中,主動煮餐食、發放雨衣等物資。(會友陳小姐提供)但當有人打電話表示要捐一箱強力彈弓時,黃春生婉拒了:「你如果送來,我們就退回;不能退我們就丟垃圾桶。教會支援的出發點是為了保護,不是暴力。」
有所為,有所不為,聽起來很帥。但會友陳小姐在去年青鳥集會與今年推動大罷免期間,也是管理捐贈物資的人之一,她說:「我們常常在清點數量時,發現怎麼數字對不起來?我很緊張,一問之下,原來又是牧師送走了卻忘記回報。」陳小姐嘆氣:「他就浪漫雙魚男啊,只要誰有需要、或是哪個罷團缺什麼,他都很大方地說:『來來來,這些你們拿去。』所以我說,他可以心平氣和、沒什麼情緒起伏,是因為他都會氣到旁邊的人。」
很好奇基督教裡的長老教會,為什麼對參與社會運動特別積極?
黃春生閃過一秒「這是神學院課程,你確定要聽?」的表情,卻還是一路從希臘文、希伯來文,耐心解釋福音、教會與公民的角色。「這其實跟《聖經》的詮釋理解非常有關係。信仰不應該私有化,不能只鎖定我和我的家庭過得好就好了;信仰是有公共性的。」
黃春生說,上帝國的價值也必須在公共領域實踐。2013年,現任副總統蕭美琴還擔任立法委員時,因支持同婚而被攻擊,她找黃春生等幾位牧師一起開記者會,表達基督教界也有人支持婚姻平權。2019年,立法院要三讀《同婚法》,警察在4週拉起拒馬,連濟南教會都被團團圍住,黃春生上班還得走警察通道。
「那天真的是下大雨,外面很多支持同婚的朋友在立法院周遭,人都溢流到教堂這邊。我想開大門,讓大家要躲雨的可以進來,警察不准,他說開了就有破口,如果裡面(法案)沒有通過,整個可能會暴動。」
前濟南長老教會幹事魏寧很想在大門掛上彩虹旗,但畢竟會友想法眾多,她去徵求黃春生同意,「牧師當時巧妙地微笑看著我,不語。」魏寧立刻明白地掛上,黃春生也走到門口跟大家一起淋雨,表達同在的心。黃春生回憶:「後來也很特別,雨停了、彩虹出現了,立法院表決通過了。」
立法院三讀《同婚法》那天,濟南長老教會在門口掛起彩虹旗。(石牧民提供)我問,你認為同志是天生的嗎?黃春生難得將語調微微上揚:「本來就是。」
念藥學的他舉了幾個例子,但他認為,其實根本不需要從醫學角度來為基因背書,因為對同志來說,「心理的認同」反而是比較重要的。「我們對神、對人的理解都應該要與時俱進,上帝也不是一開始就完完整整啟示(揭示)祂自己呀。」
面對社會爭議的議題,魏寧觀察,濟南長老教會以前是比較封閉的,「從封閉到打開,相對離開的會友也不占少數。」但她還是認為,在黃春生的引導下,濟南長老教會發揮了它存在於博愛特區的意義。
那這扇門,也會開放給偏藍的集會民眾嗎?黃春生說:「這是價值取向。如果是支持中共極權、破壞人權的,我們不會支持。但如果是『反年改』這些,只是理念上不同,教會也是會開放給他們上廁所。」
因台灣沒有《難民法》,濟南教會與美國教會合作,反送中後將一家香港母女送至美國,小女孩畫圖表達感謝。惜母親近日車禍身亡,留下4個小女兒,教會正發動捐助。會友提到,其實最常使用教會廁所的,是路線經過濟南路底的公車司機。但後來有段時期,借用次數減少,一問之下,原來是沒有站牌,警察開單開得凶,大家不敢再臨停。黃春生說:「所以教會旁邊這個『立法院』公車站牌是我申請的啦,這樣他們就可以大方停車上廁所了。」
726罷免結果底定之後,黃春生想起10年前的反課綱運動,有學生以結束生命來明志,那時他邀請其他學生聊聊,希望憾事不要再擴大,「他們會覺得,他(夥伴)為了這件事情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價值呢?」
所以這次,黃春生和濟南長老教會立即因應,除了和罷團合作團體療癒聚會、找專業講師開設十堂心理課程,甚至可以客製化。「有人反映說他們是I人,我就問:那I人要怎麼協助?」最後,是一群不喜歡講話的人安靜聚在一起做手工小物。
反送中期間,黃春生(左)與濟南長老教會除了募集物資,也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年輕人連結精神科的諮商服務。「以選舉來講,我們確實是輸了,這還是要有現實感。但是以社會運動來講,這是全台灣有史以來最大的社會運動,你看到有130萬人的連署、三十幾個罷團在各地,這個社會運動多麼大!太陽花最多30萬人在這裡,我以前(參加過)幾千人的也有。」
在這稍顯低迷的時刻,黃春生很樂意讓教會做為「上帝國的同溫層」,但他有要求,不是來這裡取暖就好,「要走出教會,去影響世界,挫折後再回來。」
「我們過去到現在所做的,不是因為『它會贏』我們才做,是因為『它是對的』所以我們做,輸了又怎樣?我們這一代沒守住的,還有下一代,不會因為我們沒守住了,上帝就不存在。 」
濟南長老教會是日治時代的長老教會留下來的建築,原先只有一大一小二個教堂,不敷使用時,還在附近租場地。會友說,不要看黃春生平時講話慢慢的,「他走路與吃東西都超快。」二地相距約500公尺路程,他可以快速塞一顆御飯糰,走到了也吃完了。
直到2019年,教會地下室終於擴增完成,除了日常使用,也可做為避難場所。鐵門是防爆的、地毯是防燃的;黃春生還要求建一個可支撐一個月用水量的蓄水池。基礎結構也超過建築師規劃的安全係數,鋼骨水泥足足有8千磅,可抗8級地震與飛彈。
黃春生手機上貼著台派寶寶b.b.設計的貼紙"Taiwan"。教會還對外舉辦自主訓練團,讓參加者可以在急難時,保護自己也協助他人。一位參加自主訓練團的媽媽分享,她的避難包除了小孩的奶粉、尿布,還準備了「強效的避孕藥」,因為烏克蘭的例子,讓她必須做足最壞的打算。
黃春生說,危機意識很重要,「有生存危機時,你的票也就不會亂投。」
但你曾在黃國昌遭到罷免時為他站台,跟現在的訴求相比,會後悔嗎?
黃春生沒有迴避,「我們是在支持一種價值,不是支持這個人,比如說他那時候也是反核…現在這個人,我已經覺得很虛偽。」「所以這次的罷免運動,其實我們擔心一件事情,如果成功,會不會有這種政治人物起來,做收割的人。」
在亂世,眾人都可能面臨「黃袍加身」的試探,黃春生更想緊踩住那條線,畢竟「十誡」的第一條就是「不可有別的神」,出自他小時候就熟悉的〈出埃及記〉。
訪問結束的拍照,黃春生非常配合攝影記者的要求,要他拿《聖經》就拿《聖經》、撐雨傘就撐雨傘,但臉上都沒太多表情變化。只有在聊起花草,和牆上一整排他為教會兒童夏令營製作的甲蟲標本時,才露出輕鬆的笑容。他還特地跑回辦公室拿出一個玻璃瓶,要我們猜猜裡面種的植物。
我們無言互望,黃春生揭曉答案:「是鳳梨頭!這是淨化空氣的好植物喔!所以會友買鳳梨時,我都說你們要買整顆、不要買切好的,拿來教會,我幫你們削皮!」
黃春生說:「要走出教會,去影響世界,挫折後再回來。」每天憂國憂民,就是靠方舟裡的動植物紓壓嗎?他說,他喜歡看看明天的日期,想一下如何回應這個日期的歷史,然後寫下來。我說,聽起來像「歷史上的今天」,有點枯燥。
黃春生卻覺得,那很療癒,「我最痛苦的是寫講道。」講道?那不是牧師每個禮拜的例行公事,都幾10年了還會有壓力嗎?
他說:「濟南長老教會裡面有醫生、律師、各個領域的專家,講道的range(範圍)要寬到中研院的學者聽得下去,一般的會友也要聽得懂,那壓力是很大的。」
於是,我們看到一個在高張力社會運動裡可以保持恆溫的人,回到日常生活中,反而成了一個壓力鍋,啵啵啵啵熬煮著眾人的靈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