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來台灣後維持在緬甸的習慣,每天早餐都是一杯熱奶茶,配一塊原味印度烤餅。」楊萬利解釋,對緬甸男性而言,喝奶茶、聊天是重要的社交,可以從早晨延續到午後,「但這樣的場景看在台灣人眼裡,就是『外勞』、『髒亂』。」她瞬間紅了眼眶,語調顫抖了幾秒。
楊萬利解說華新街的日常生活,背後投影畫面是一位長輩在街上喝緬甸熱奶茶。42歲的楊萬利是緬甸華人,10歲移民來台。2016年創辦「鳴個喇叭」(意為緬語「你好」之意)文化工作室,開始導覽華新街,至今超過一百場;2022年創辦私廚料理餐廳「三季」(意為緬甸的熱季、雨季、涼季三個季節),用私房料理介紹移民故事;今年4月又創辦「迴鄉辣東南亞文化基地」,有導覽、移民故事餐桌、親子等各種活動,今年獲頒文化部「百大文化基地」。
楊萬利(左)帶導覽時為大家介紹市場裡的緬甸食物。自1960年代起,數波來自緬甸的華人移民在華新街落腳,因為吃不慣台灣食物,他們開始重建熟悉的家鄉味:緬南、緬北、廣東、雲南、印度…從餐廳到市場,由點連成面。全台約有十四萬緬甸華人,超過四萬人聚集在華新街,因此這裡也被稱為「緬甸街」。
導覽結束,她滴水未進,乾澀的喉嚨頻頻咳嗽,努力對我們擠出:「以前導覽常邊講邊哽咽,因為很委屈。」那委屈不僅屬於她,也屬於整個移民群體。她回憶,童年時常聽到附近里民互相提醒:「不要靠近華新街。」那種不被理解的刺痛仍在,對她來說,一個移民家庭被連根拔起,到另一片陌生土地重新扎根,需要多麼用力。
她出生於緬甸北部撣邦城鎮當陽,當地居民以國共內戰後的雲南移民為主,因此她的母語是雲南方言,幼名「小團」,意為圓滾滾。家中八個兄弟姊妹,她是最小的女兒,下面還有一個弟弟。父親是商人,開著二戰留下的軍用卡車,南來北往買賣日常生活用品。
緬甸國土面積約有19個台灣大、有100多個民族,地景文化各自不同,父親愛講故事,把自己的經歷當成床邊故事說給她聽:車胎在荒路上爆裂,必須一邊修理一邊走;民兵軍人現身,要強行徵收車子來載送物資或人力到戰爭前線;還有半夜遇鬼、在伊洛瓦底江游泳…。那些故事魔幻又殘酷,「有一次,我爸開車開到一半,聽到槍聲,原來是搶匪來搶劫,所有乘客雙手抱頭跪在地上。搶匪問我爸:『車上有沒有警察?』其實有兩個警察,但沒人敢承認,搶匪搜刮完東西後就走了。」她追問:「為什麼不反抗?」父親淡淡回:「緬甸環境不好,把東西給搶匪就算了,反抗的話,可能有生命危險。」
1962年,尼溫將軍發動政變後實施軍事統治、緬甸式社會主義和排華政策,私立華人學校被接管,為了讓子女接受完整華文教育,父親選擇移民。1984年,15歲的大姊先到台灣讀書,隔年二姊再來;1990年,父親帶著大哥、三姊以依親方式來台,母親則帶著四個小孩留在當陽,製作雲南破酥包到市場賣,才能賺到當天足以溫飽的餐費。1993年,十歲的楊萬利和媽媽、弟弟最後一批抵台,一家十口的移民歷程花費近十年。
1993年全家在台灣齊聚時,一家十口在客廳拍下全家福。(楊萬利提供)全家人齊聚台灣時,在客廳拍了一張全家福。他們落腳華新街,十人蝸居頂樓加蓋的違章3房公寓,5個姊妹擠在上下舖,「爸爸晚上看到我們都在房間寫功課,就覺得很安心,就像一窩小雞在身邊的感覺。他會說:『你們可不可以不要長大?』」
在陌生異鄉,只有家人能緊密依靠。「來台灣第一年,我和姊姊、弟弟還在讀小學,爸爸堅持每天騎機車送我們去上學,弟弟擠在前面,我跟姊姊坐後面。同學都會笑我:『欸!你們家的摩托車只看得到輪子。』」當時她只覺得丟臉。多年以後,她問父親:「家與學校明明這麼近,每天接送不累嗎?」父親回:「看著你們背著書包,走進學校受正規教育,我才有動力去上班。」
2017年,楊萬利(右)離開二十多年後,返回當陽的外婆家。(楊萬利提供)父親在工地工作,會各種粗重工種。1990年代正逢台北建設捷運,父親在台北車站挖地底隧道,工作時間長又辛苦,「他常說,因為地下道非常深,回音大到講話都聽不清楚,伸手不見五指。」她忍不住紅了眼眶,「隧道裡都是泥濘,有時候他實在蹲不住,只好一屁股坐在泥濘裡,一整天衣服都是濕的。」她看過爸爸的工作服衣袖上布滿斑斑小洞,都是電焊的火花濺到衣服,燒出的破洞,他也捨不得換。後來,捷運慢慢蓋起來了,一窩小雞也長大了,「移民要在台灣扎根,尤其是我爸爸那一輩,大家都需要很用力,也很辛苦。」
她在學校經歷的是另一種用力和辛苦。除了功課跟不上,同學們認為理所當然的衛生檢查、家庭聯絡簿,她全都不懂,成為犯錯的理由。老師罵她「差勁」「沒用」,她回家問父親:「差勁是什麼意思?」父親只是很冷靜地要她自己去查字典。「他當時不知道該怎麼告訴我,緬甸人的觀念裡,老師地位很高,爸爸總說『要聽老師的話』,也很常在聯絡簿上寫『謝謝老師的指導』。」她當時焦慮到每天清晨五點醒來就哭,但從不曾拒絕去學校,捱過了老師、同學的歧視,卻也失去求學動力。她拿出國小成績單給我們看,數學被打了丙。
她高職念幼保科夜間部,為了多賺點錢,白天去會計師事務所當總機,半工半讀。眼看父母愈來愈年老,索性在家全職幫忙製作破酥包,一天可以賣出五百顆,「街上的人都知道我是包子店的女兒。」2016年,因為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書店邀請她導覽華新街,以此為契機,她開始介紹緬甸街的飲食、市場,慢慢找回自信。「因為老師說的話,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很差勁、沒用的人,做了導覽才發現我也可以做好一件事。我從小就喜歡講話,我爸也很喜歡聽故事、說故事,變得很投入導覽。」
楊萬利在父親生前每天光顧、位於華新街的奶茶店。2018年,她陪父親回緬甸。彼時,翁山蘇姬上台執政後外資湧入,70多歲的父親還想圓商人夢,想在曼德勒蓋一間木炭工廠。父女因此有了相處時光,「我們很常坐在皇城旁喝奶茶、聊天,他會跟我講明朝的永曆皇帝逃難到緬甸,尋求緬王庇護,吳三桂又追到這裡,逼緬王交出永曆帝…講這些歷史故事。」但木炭工廠還沒開成,先遇上Covid-19疫情,接著是政變、內戰夾擊,動盪像巨浪席捲而來,個人那麼渺小,父親只得回台,損失了約200萬元。「做生意是他一輩子的夢想,他很失落,覺得是一個遺憾。」多年的勞動在身體留下慢性病:腰腿疼痛、胃病、糖尿病、高血壓、青光眼、白內障、睡眠呼吸中止症,之後是反覆看病、住院。「我帶他去長庚回診時,他坐在捷運上緊皺著眉頭。我心想,我們享受到捷運的便利,但是對我父親那一輩的工人來說,他們經歷蓋捷運、挖隧道,捷運通車後卻是載著他們去看醫生,我很心疼。」
2024年初,有天晚上父親突然心跳停止,好不容易搶救回來後,因腦部缺氧過久,在加護病房待了一個月都沒有清醒。「我們覺得爸爸這樣也很辛苦,決定讓他休息。」準備關閉維生系統的那天早上,她到父親每天造訪的早餐店外帶一杯熱奶茶、一份原味烤餅,送父親最後一程。
父親過世後她陷入低潮,後悔花太多時間工作,沒機會陪父親返鄉,導覽也成了負擔,一樣熟悉的緬甸街,父親卻再也不在了,「有些不知情的人問:『今天爸爸也去喝奶茶嗎?』我會沉浸在思念裡,工作、生活的狀態沒辦法分開。」
今年3月,她打算回到爸爸的故鄉雲南騰衝,好好處理悲傷。沒想到遇上大地震。
3月28日中午,楊萬利正在中緬邊境的雲南省瑞麗市旅遊,芮氏規模8.2的震波襲來時,她看見地表呈波浪狀,搖晃到站不住。當晚,她聽聞緬甸多處橋斷、佛寺倒塌,軍政府說三千多人死亡、五千多人受傷,因軍政府封鎖消息,實際傷亡可能更多。當晚,她立即與友人葉碧珠、釋慈廣法師緊急組成「台緬同心救災隊」,募款逾百萬元,4月1日進入緬甸災區,將台灣捐贈的物資和善款送到災民手上。地震後,軍政府持續空襲反抗軍,救災和重建只能仰賴民間自救和海外僑民。
7月,她二度前往緬甸賑災,待了近一個月,跑遍曼德勒、仰光、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奈比都等地。父親說過的冒險故事在她眼前一一展開:在宵禁、停電、檢查哨、地雷區之間走走停停;父親曾經游過的伊洛瓦底江,竟是一片黃濁色;跟父親一起喝著奶茶看過的曼德勒皇城,如今部分倒塌。爸爸不在了,她感到非常孤單,很想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裡?小時候,爸爸講過一個關於太陽山的故事:太陽山上有無限金銀財寶,可供人在天亮前盡情拿取。多年以後,爸爸有天忽然說:「世上不知是不是真有太陽山?可是,如果不可以帶老婆、小孩,不管太陽山有什麼,就算是天堂,我也不會去。」
天人永隔,茫茫渺渺。「我去走爸爸走過的路,看他看過的風景,不管他在哪裡,用這個方式離他近一點。我一直想跟他說:你這一生真的很辛苦。」「後來,我去考政治大學民族學所,在書上看到他跟我講過的歷史,原來都是真的。他不知道什麼是人類學,但他從小跟我說故事,就是一個人類學的老人家。」
楊萬利(左)與父親(右)感情非常緊密,圖為她帶爸爸去露營。(楊萬利提供)今年,她考上政治大學民族學系碩士班,把證書拿到靈骨塔前給父親看,「我已經是碩士班學生,要去念書了,我爸心裡應該會感到驕傲吧。」她想研究的還是緬甸街,「過去的研究以華人為主,我想補充若開族、緬族、克欽族、克倫族等人的聲音,他們也同時生活在台灣,即便是少數,聲音還是需要被聽見。」
她帶我們來到父親每天光顧的奶茶店,母親的破酥包店就在斜對面,移民窮盡力氣向下扎根,長成緊密相連的生活與地景。她點了一塊烤餅、一杯奶茶,父女日常聊天對話自然流淌,她用說書人般的口吻說:「我爸常告訴我,烤餅又叫『naan pyar』,你知道這個名字怎麼來的?naan是印度語,pyar是緬甸語,在緬甸吃到的印度食物,從名稱上就可以看出來。」記憶,就是父親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