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洪子堯還是個菜鳥住院醫師時,有天急診室來了一位愛滋感染者,「可能有使用毒品,很躁動,把自己的舌頭咬掉一半,我要幫他縫合,有同學勸我不要,可能被他咬傷,但我不能放任他流血。」
深度報導/熱血是怎麼冷卻的 急診體制病危下的醫師出走潮

日前過世的「超人醫師」徐超斌,是台灣急診專科創立初期的資深學長。當他在台東部落巡迴醫療時,一定沒預料到他的學弟妹在各大急診室裡,待的宛如是戰地醫院。
一位醫師就描述,20年來他曾在地上急救、插管,什麼大場面都見過,可是今年是他頭一遭在已塞爆到無處安放病患的急診室走廊,克難地拍下也許是病人這輩子最後一張X光。
當急診壅塞已從新聞變成常態,衛福部端出的政策仍不見藥效時,我們透過幾位「出走」與「留下」的急診醫師,主訴他們經歷的醫療現場,記錄制度與環境如何瓦解他們的身心防疫系統而大逃亡。

洪子堯正要去縫合時,主治醫師走過來,說:「這太危險了,需要最有經驗的人。我來!」
這位醫師成了洪子堯心中典範。怎料洪子堯話一轉,黯然道:「這位醫師現在在哪裡?在醫美。在這個環境,你曾經非常景仰的前輩,很多人都不在這個領域了。」
尤其這2年,每年流失的急診科醫師,幾乎快比新培訓出來的還多,例如今年通過急診專科考試的醫師不到100名,但1至5月就有66名急診科醫師離職,估計到年底共將有110人出走。意即,未來急診室醫師將越來越少。
我們的成就感不是成為名醫,而是救了一個很危急的病人
是什麼讓這些急診科醫師們沒有被疫情擊退,卻在疫後決定離開急診室?也許可以先從急診正式成為一個專科談起。
相較內科、外科等傳統專科,急診科十分「年輕」,成為一個專科不過是近30年的事。部立桃園醫院災難醫學科主任蕭雅文,正是全台第一批急診科醫師,當時任職林口長庚。
蕭雅文回憶:「早年急診室不是一個很被重視的地方,由各個專科派年輕住院醫師共同輪值,在經驗或急救醫學上並不是那麼熟悉,但民眾也覺得有醫生可以看就好。」
後來,歐美各國意識到急診有其專業性,開始發展急診醫學,長庚醫院暨台塑集團創辦人王永慶,決定在林口長庚創立全台第一個急診專科。蕭雅文就選擇急診科,「很有挑戰性,每個走進來的病人,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未知,我並不知道你會屬於腸胃科或腎臟科,要先診斷出你的問題,解決你可能會死掉或最急迫的問題,有需要的話再安排你去後續科別檢查、治療。」

若後續治療妥適,病人會感謝後續的醫師,通常不會注意到一開始替他正確診斷的急診科醫師,因此,幾乎注定了急診科難有「名醫」。蕭雅文笑著回憶:「你看門診會知道你掛號的醫生是誰,但掛急診不會知道醫生是誰,我碰過最好笑的,比如說,我先自我介紹『你好,我是蕭醫師』,過一段時間病人跑過來說『誒鄭醫師,我覺得我可能是…』後來又說『誒蘇醫師…』最後他老婆聽不下去,說『是蕭醫師!』」
蕭雅文補充:「我們的成就感不是成為名醫,而是救了一個很危急的病人,或病人狀況困難但症狀不明,我們找出病因。」
急診室病人跟一般門診病人,也有顯著差異,最常見是車禍、醉酒,「所以急診科會跟外界有很多接觸,比如碰到街友,就會跟社工、警察或119消防局接觸,這對我們來說是好的,可以看到不同的世界,會發現世界不是你想像的那個樣子,會比較『接地氣』吧。」
大型災難,則是急診室的大考驗,蕭雅文受訓時就遇過桃園大園空難,200多人罹難,再幾年921大地震、SARS、八仙塵爆…,她決定進一步研究「災難醫學」。

病患送來已太嚴重,可能死亡,這時還要讓家屬不要有罪惡感
洪子堯也經歷過八仙塵爆,如今已是北市聯合醫院中興院區急診科主任的他回憶,「500多位傷患,中興收20幾位,同事們看到新聞,全部主動回醫院,突然站在你面前問:『有需要幫忙嗎?』當時很慘烈,傷患的皮膚都掉到急診室的地上,他們很痛,卻還是不停地跟我們說謝謝。」洪子堯從早上8點忙到凌晨4點,整整20個小時,接著只睡2個小時,早上6點又被叫醒,「但再累再苦,還是符合我們對自己的期待,就像後來的新冠疫情,你知道自己是在做很有意義的事。」

洪子堯從小的志願就是成為醫師,且正是急診科,因為看了美劇《急診室的春天》。急診科醫師需要什麼專業?「我們要在最危急的時候,以最快的時間找出正確的診斷。我們這輩子都在追求如何用最快的速度,知道眼前病人的病症,否則有時這個人馬上就會在你面前死掉。」
有時,病患送來時情況已太嚴重,可能死亡,「這時還要做一件事:讓活著的家屬不要有罪惡感。常有家屬問『我是不是送得太晚了?』『是不是因為我沒有做到什麼?』急診科的訓練就包括對家屬說『你其實做得非常好。』如果你沒有講這句話,有些人會一輩子帶著愧疚。」

經常與死神拔河,不少急診科醫師的說話速度偏快,相較下,洪子堯的語速不算急。我們聊起這一點,他卻透露,擔任住院醫師時任職某間醫學中心,急診室傷患量總是龐大,「我必須很快處理好大量的病人,所以每次一開口就連珠炮問3、5個問題,『你今天什麼時候來?』『有沒有藥物過敏?』目的是很快地掌握狀況,但這讓我覺得自己麻木不仁,這樣的醫生好像不是我期待的樣子,我不是不關心你,是沒有時間關心你。」
當時他吃飯總是5分鐘,「而且5分鐘已經是極限,所以我看到韓劇《機智醫生生活》有個女神經外科醫師的話,心有戚戚焉,她要吃飯時會對自己說:『○○○醫生,妳也是一個人,妳現在要吃飯,妳要好好地吃飯。』」
剛開始都是很熱血,但一直有打擊的事,熱情也支撐不了
不喜歡問診急促的自己,後來洪子堯轉到急診人流不那麼龐大的北市聯醫中興院區,一待至今十多年。「急診是一個團隊,不需要光環,我們一起把病人救回來,就會覺得自己的生命很有意義。我們訓練的住院醫師剛開始也都是長得這個樣子,很熱血。」剛開始?果然他話一轉:「早年就有一篇論文提到,通常在工作13年後,有一半的醫生會離開急診室。」
曾經的澎湃熱血,為什麼後來冷卻了?
急診室是個高壓空間,人人自認病症急迫,不時有民眾抱怨等了好幾個小時才看到醫生,急診都變成慢診了,卻沒意識到,急診並非按掛號順序看診,是由護理師按危急程度,將病患分為1至5類,稱「檢傷分類」。
第一類最危急,「有人送來已經沒有呼吸心跳,或快要死掉,所有醫護一定是放下手邊工作去處理。所以,如果你是比較慢被服務的那位,不要覺得被剝奪,也不要覺得我有繳健保費就要馬上被看診,你要相信,自己是比較幸運的那個人。」

還有民眾把急診室當健檢中心。「你生病,有急症,醫生都願意幫你,但有的病人會說,我來都來了,可不可以順便檢查什麼什麼,你不幫他,他會說你不近人情。可是,急診是當你生病了,健保幫你分擔,健檢則是額外自費項目。我們幫你多檢查一些項目,會讓醫療資源被稀釋。」他嘆,健保設計之初,是希望醫療普及化,「但民眾就會覺得這不是珍貴的東西。」
他說,各種投訴還算「文明」的,不少醫護都遇過急診室暴力,他的例子是,一位民眾酒醉撞到頭,需縫合傷口,幾個酒友陪同就醫,也許是酒還沒醒,酒友們在急診室喧嘩,「我請他們先出去,可能口氣太嚴峻,後來我在圍簾裡幫那位民眾縫合,忽然屁股一痛,整個人就飛起來,被一個酒友踹的。」更早之前,他的同事曾因拒絕替病患施打已成癮的止痛針,病患當場亮刀,也曾有家屬因為插管的爭議,拿刀劃傷醫生。
「我們希望維持初衷,但如果一直有這些打擊你的事,有時就會覺得,我到底在堅持什麼?有些人就會在某個時間點,覺得『我的熱情好像支撐不了我繼續做這件事』。」
還有健康。急診科是日夜輪班制,多數醫院12小時一個班,每月上班15日,時間運用較彈性,但生理時鐘混亂的代價,是不少醫護慢慢得靠安眠藥才能入睡,加上一看診就是12小時,「有點年紀之後,你會覺得不適合繼續在這個行業,偏偏你曾經是最有經驗的人。」
身體受不了,或家人受不了,離開急診科,大多轉去診所或醫美
洪子堯說,某位同事提離職後才透露,長年日夜顛倒,讓他經常在半夜三點醒來,「他的身體受不了,而且每次聽到救護車的聲音就緊張。之前十幾年他都沒有講過這件事,可是這些東西無形的累積到某一個時間點,他就受不了。」
離開急診科的醫師,大多轉去診所,有些人選擇醫美。「聽說最近有個急診科醫師轉到診所,薪資跟我們一樣,工作天數也一樣,可是我們工作12小時,他8小時。這還不提稅務優勢。」診所有不少方式讓醫師們合法節稅,對於得繳30、40%重所得稅的醫師們來說,實質收入增加不少。
洪子堯是感傷的,「他們可能對急診還是充滿了熱情,可是身體受不了,或家人受不了。有時你不是為了你自己,但你會為你的家人去做一個好的打算。」
「為什麼急診成為專科?我們希望訓練一批最有經驗的人,在最危急時能最快地做最有經驗的決定。現在的制度卻無法讓有經驗的人留下來,到了一定年紀,身體不行了,這條路就不行了。理論上應該讓經驗豐富的人帶領新醫師,把經驗傳承下去,而不是年邁了就去診所,我心裡一直不是這個答案。」
「出走」對急診醫師來說,有時候確實天人交戰。就像救人,不到最後一刻,不會輕易開那個艱難的口說放棄。
陳舜任在雲林縣古坑鄉最熱鬧的街上看診,這棟老房子在重新整修前,即是一家診所,由一位家醫科老醫師照顧全鄉居民。今年3月,42歲的陳舜任返鄉執業,他靦腆笑稱:「我應該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在古坑上班的兒科醫師吧。」診所的Goolge評論寫著:「陳醫師很細心,清楚解說病情和用藥狀況。」家長也感動地說:「我們古坑終於有兒科醫師,不用再開車到斗六去看病!」

對於鄉親的回饋,陳舜任頗感意外,因為他看診的態度都是一樣的,但他在畢業後進入彰化基督教醫院兒童醫院,擔任9年急診醫師期間,他只獲得了半次感謝,「那一次是家長在讚美信箱裡,同時感謝跨班的兩位醫師。」
曾有一位彰基的成人急診醫師說:「兒科醫師很稀少,肯奉獻兒急(兒童急診)的,就像日本壓縮機一樣更少。」陳舜任笑說:「我第3年住院醫師都還沒訓練,只是口頭提了一下未來考慮走兒急,急診室就已經把醫師的牌子做好了。」
急診是個充滿負能量的地方,壓力大到得中斷看診、躲進廁所嘔吐
當初選兒科是因為喜歡小朋友,選兒科中的急診則是因為輪班制不需要每天到醫院,而且「急重症被你救回來,我會覺得,哇,好像改變了世界上什麼東西…不然你看一個家庭如果失去一個小朋友,那是多大的打擊。」
但最後被改變最多的,是他自己。
彰基的兒急團隊是24小時3班制,需要7個人輪班,陳舜任進去時排行老六。但才4年的光陰,他就已變成第二資深,因為前後共有4位醫師離職。

剛訪談時,他說主要原因是年紀越大越吃力,「疲勞感會累積」、「之前躺下去就睡,後來真的會睡不著」。但訪談一個多小時後,他終於忍不住:「急診是個充滿負能量的地方。」
在兒急的頭幾年,陳舜任會盡量向輕症的家長做「寶寶手冊裡就有、但他們沒看」的衛教,一方面安撫焦慮的家長,一方面也避免小朋友日後再被過度醫療;但家長看急診的心態和看門診不一樣,缺乏信任關係當基礎時,部分家長會堅持「發燒就是要住院」、「咳嗽就是肺炎」。當陳舜任帶著微笑解釋時,還曾遭家長用髒話問他「醫生你是笑啥潲?」或當他思考病情習慣移動眼球時,就被投訴過「醫師翻白眼」。後來,即使就診原因是「蚊子叮得太癢」,他也不再多嘴。
陳舜任回憶,兒童急診室最可怕的是每天晚上9點到凌晨2點的時段,因為家長下班了、診所關門了,台灣急診費用又低廉,急著拿藥的就會「湧向」急診。家長也不管檢傷邏輯,常把急診當「VIP門診」,每個都要優先看。於是,照護小孩的疲累與焦慮,就在急診裡毫無緩衝地爆發開來,家長間彼此叫囂、質疑醫生判斷跟網路不一樣、對護理人員催促與情緒勒索:「人死了你們要負責嗎?」
在離職前幾個月,陳舜任得知同事好幾次輪值假日小夜班時,面對候診人群和家長的情緒張力,常常得中斷看診、躲進廁所嘔吐。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上班時不自覺咬牙咬到下顎關節緊繃、下班後總是虛弱腹脹,相較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面對衝突時,陳舜任以往也偶爾會暫停手邊事、為護理人員挺身而出,但後來為了看診順暢,大家都選擇冷處理、退讓,與「不知為何」的道歉。他苦嘆:「兒童急診室每一班配3至4位護理師,一個在檢傷、一個在流動、一個在顧後面的觀察室。只要有家長抱怨檢驗報告等太久、燒怎麼還沒退…,一個護理師去解釋10分鐘、20分鐘,我就少了這個人力。」「所以每次要上班,都要鼓足勇氣、吃飽飯睡飽覺了再去。」
他也曾因家長誤解病情處理不當,在網路以及醫院專線上遭到鋪天蓋地的謾罵毀謗。雖然事後證實他診斷無誤,小孩也平安,但他情緒難平,「我大概有一個月都睡不好。」
這是離職主因嗎?陳舜任解釋,離職是許多因素累積的結果,「就像是天秤,有時就只是輕微差距,天秤就倒向另一邊。」
回到基層醫療的陳舜任,偶爾還是會夢見在兒童急診裡穿梭。但他終於成為家中「穩定」的一分子,太太不必再猜身邊的人是剛回來或該起床,小孩也不用像以前一樣,一律預設爸爸不在家以免期待落空。就連最務實的診所薪水,其實跟課稅後的醫院薪資幾乎沒有差別,「疲勞和負面情緒消散,我的幸福感,才慢慢累積上來。」
看著急診在健保環境下長歪掉,心臟按摩比腳底按摩還便宜
不時描繪急診荒謬日常的「急診醫師碎碎念」板主柯世祐,從雙和醫院創院時就加入,18年來看著急診科「成年」,也看著它在台灣的健保環境下長歪掉。
「我們每次都在比誰的急診掛號最『譀』(hàm,誇張),有摳痘痘流血的、有大年初二半夜3點來點痣的,他說因為他只有過年有空。」
病人有就醫的權利,所以輕症不能擋,但急重症又很廉價。柯世祐舉例:今年健保給付調漲後,醫生幫病人CPR 30分鐘,醫院可以向健保署申報的點數是一千點,1點1元,「心臟按摩比腳底按摩還便宜。」「而且還要打八折。」為什麼要打折?「健保錢不夠啊,它不是一比一給你。」
許多醫院的急診科醫師都是零底薪,隨著年紀,能負荷的班減少,薪水不升反降;也很難像其他科的醫師做研究拿經費,因為下班後心力耗竭,只能調時差。在許多人眼中,急診科醫師是最低階的醫師。
柯世祐自我調侃:「我都升主治醫師十幾年了,我親戚還在問我什麼時候去專科?他們不知道急診就是專科,更何況一般民眾,他們會覺得急診都是實習醫師、最菜的才來這裡。」
名利都不如其他科別,那急診醫師要怎麼鼓勵自己?「把病人救起來的時候,我們就會自嗨!」這開心可以撐多久?「撐到救活下一個。」
Covid-19期間,雙和急診醫護全力燃燒,最高一天篩了1,800人,那時候有人離職嗎?柯世祐說:「沒有啊,因為我們覺得國家有難。」「我們還去桃園中正機場篩檢(入境旅客),其實我們也是很怕,可是還是要去啊!」

既然當時都熬過了,這次醫護為何會吃了秤砣鐵了心大批出走?
柯世祐坦承他也快撐不住了,最主要是無止盡的滿床,「我們以前沒有什麼待床病人,到後來,前幾個月最旺的時候,滿到病人沒辦法推出診間照X光。」
但他明白,這不光是醫院層級就能處理的,主要還是政策。「30年前,一碗牛肉麵不到100塊,現在要200多,『那你的健保費有漲好幾倍嗎?』醫療人員的付出和風險跟他的所得不對稱的時候,大家就會想走。現在有那麼多工作可以選擇,我們護理師有的出去帶貨、有的做保險、有的霧眉美甲,薪水不會比護理師少。」
離職的人越多、留下的人越累,擋不住,只能拜託不要一次走太多
柯世祐描述,現在病房的護理師跟急診科醫師一樣,已經進入惡性循環,離職的人越多、留下的人越累,「現在就是靠阿長(護理長)用人情拜託。」拜託不要走?「拜託不要一次走太多。」「擋不住。」

台北市醫師職業工會祕書長陳亮甫,同時也是萬芳醫院急診科的主治醫師,他指出差異:「以前早上認為需要住院的病人,下午就上得去;現在我放個3天的假,3天後回來病人還在,等住院等5天也是非常常見。」
單單9月,萬芳醫院急診科就有3位醫師離職,我們問他,如果病房開得出來,急診醫護的離職潮會改變很多嗎?
陳亮甫說:「絕對會。因為這是最大的loading(負荷)。」若問題有解,他認為現階段上班甚至可算是開心的。
「因為現在這個時機點,你的能力、處理病人的手感跟熟練度已經到比較好的狀態了,上班也不會緊張,不用像之前提心吊膽,擔心今天遇到病人不會處理怎麼辦;比較看得懂病人在幹嘛和疾病的過程。雖然不敢說百發百中,但如果我處理不來,眼下大概也沒什麼人能處理他的問題了。」

台北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副院長侯甚光則以「心累」,描述急診科醫師的長年精神壓力。他還記得擔任住院醫師的第四年,「當時恐怖分子會寄有炭疽病毒的信件,到處寄,有個阿北收到陌生國際郵件,打開,後來覺得大腿很癢,而且整個人不舒服。我幫他檢查,也做了心電圖,都沒問題,就讓他回家,結果不到20分鐘他就被119送回急診室。」
原來,病患沒有感染炭疽病毒,是心肌梗塞。「我事後回想,他提到炭疽病毒,但也有說全身不舒服,我卻覺得他不舒服是因為太緊張,沒有更仔細找原因。幸好後來處理好了,沒事,但我好幾天睡不著,只要在宿舍聽到救護車聲音,就開始想是不是我今天看診的病人被送回來?我看診後放回家的那些病人,會不會有哪些是我漏掉了什麼?」
下班還要擔心病人會不會回來,撐不過去,就離開了
侯甚光說,急診科醫師可能都面臨過類似狀況,「會發生一些你無法預期的,或做再多檢查也查不出的狀況,這不是醫師的失誤,但你還是會認為是你的責任。很多急診科醫師都有這樣的心理壓力,有的人撐過去了,有的人撐不過去,就離開了,他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下班後還要一直去擔心他的病人會不會再回來。」

我們寫給侯甚光的採訪題綱中,其中一題請他談印象最深的案例。「我回想,記憶中印象最深的從來不是我救了那些人,例如很快診斷出主動脈剝離、病人順利開刀存活,這些是我們該做的,我想不起他們的面貌。我想到的都是悲傷的事,急救失敗,向家屬宣告噩耗時,尤其家屬裡有小朋友,例如媽媽帶著兒女。這當然不常出現,但只要出現,你就忘不掉那個場景,覺得今天整天的精神被抽乾了。」
「這也是有些醫師不願意繼續走急診的原因,太痛苦。」侯甚光說,走上醫療這條路,多少會遇到這樣的難題,例如外科也會碰到開刀後狀況不理想,但急診科的頻率較高,「要適應才有辦法走下去,把情緒轉化成另一種動力,這也是有些醫師想繼續走下去的原因,難過歸難過,他會思考下次如果類似情況,怎麼樣可以更好,就有一點點的機會可以扭轉。」
至於近年急診壅塞,不少醫師都表示關鍵是「待床」太多,侯甚光也說:「我們經歷過SARS、COVID那種大量病患,都可以承受,但如果病人出不去,壓力就會很大,開始煩躁,病人跟家屬也會煩躁。」
出不去,指急診後有些病人需住院,卻沒病房,只能繼續躺在急診室等。這得說到疫情期間護理師過勞形成出走潮,各家醫院為了留護理師,紛紛降低「護病比」,以降低護理師工作量,也提高照護品質。為了維持護病比,護理師不足時,病房就關床。
然而,生病的人口沒有減少,普通病房關床後,病人紛紛轉到急診室,排隊等病房。普通病房有護病比,急診室沒有,於是各大醫學中心的急診室紛紛塞爆,甚至有病人躺在急診室地上被急救。
侯甚光說,急診科醫師通常不怕病患大量湧入,「你叫我一個班看5、60人,我吃得下來。但,如果我一上班,身上就先背了20個待床病人,壓力會很大,要先認識這20個病人,他現在是什麼問題、待會兒有什麼問題、今天要解決什麼,也要聯絡後續治療,還有,家屬不知道什麼時候來,還要向家屬解釋病情…」
「過程中還會一直有新的病患進急診,我要同時處理新的病患。如果急診室的床不夠躺,我還要思考這些躺床的人誰可以先回家,要冒險讓他回家,因為萬一有狀況,我要負責任。」
急診壅塞堵住的不僅是病人,也包括醫師的身心
無解嗎?其實,躺在急診的病人們,有一部分並不急迫,「例如有些治療是定期的,可是,他擔心到時醫院沒病床,就先到急診室說不舒服,先卡位。他們應該等候醫院的通知,但有些人就是想要快。」反倒讓真正急迫者躺好幾天都無法住院。
有些則是各科醫師禁不起病人哀求,只好說:「不然你先去急診室等。」侯甚光說,對此,北醫已開始管制,「如果病人是自己來急診室,無話可說,但如果是各科醫師建議病人去急診室,只為了比較快住院,卻沒有急迫性,我們會紀錄、監測哪個科一直把病人轉過來,然後檢討,因為病人應該在家等,除非病情有變化。」
侯甚光說,沒有一個方法能立刻解決急診壅塞,「很多人期待做了某件事就獲得立即改善,其實沒辦法。假設現在是60分,很多人認為達到90分才能解決問題,但60分到65分也是一種進步,不能一直放任它壅塞。」
因為急診壅塞堵住的不僅是病人,也包括醫師的身心。
林譁誠在雙和急診工作11年,今年也出走到了醫美診所。離職後最大收穫是太太懷孕,上個月還帶爸媽出國玩,「這幾年都沒好好陪他們。」而且,他整整瘦了十公斤,不是靠醫美抽脂,純粹就是壓力減輕,不必再倚賴「亂吃」紓壓了。

林譁誠提到自己在雙和急診時,會被當成「服務業」,對他來說,感覺不太受尊重,「因為我們是用know-how(知識)在救人,病人卻跟我說『你服務很好』,我臉上笑笑但心裡想問:『那你要不要給我10%服務費?』」
轉入醫美界後,林譁誠順利將「病人」改口為「客人」,但有個習慣一直沒改掉,就是每個客人進來,他都會起立。護理師問他原因,他回答:「對客人比較尊敬。」其實這是他在急診間留下的反射動作,「今天有可能家屬或病人對我不爽,就衝進來了,我站起來比較可以行動,看是需要run(跑)還是fight(對抗)?」
被打過嗎?「被打是沒有,但有一次是我和家屬互嗆單挑。」啊?「病人等住院床位等太久,但這個我也沒辦法解決,他罵三字經,後來就吵起來了。」
林譁誠說,每天一踏進雙和急診的門,就有8、90個病患累積在診間,「病人哀號、小孩在哭、機器在叫,在這種環境下,連續12小時,很容易讓醫師跟病人或家屬起衝突。」
治療病人時常談身心靈,可是誰來照顧醫護的身心靈
林譁誠有感而發,「醫院治療病人常常在談身心靈,可是誰來照顧醫護的身心靈,我們自己要去調適。而且住院醫師(階段)才有勞保,出事的話,整個家唯一的經濟支柱就沒了。」
林譁誠雖轉入醫美產業,可是跟他約在雙和急診訪談時,他可以在一堆嘈雜聲音中,敏銳地聽到「急救室」廣播,那代表著所有當班醫師若手邊沒有大狀況,盡可能到急救室支援。

廣播的聲音相當微小,即使提點了也難以辨認。林譁誠延伸地說:「所以我們看病也不會慢慢看,必須非常專注、迅速地判斷和處置,才能把握時間去照顧下一位病人,因為我不知道後續會不會突然來一個大傷。急診人就是這樣,不像其他科一個診間就是自己一個,我們是一個team,急救室有病人的話,我們就衝上去,一起打團體戰。」
現在,林譁誠每個月在雙和急診還是保留了6個班,問他原因,他說:「急診魂嘛!」如果發生大傷或戰爭,他一定還是會跑回雙和。
急診魂是什麼?他毫不猶豫回答:「熱血!」「救人!」
舒緩急診壅塞 衛福部出招
急診壅塞並非台灣獨有,不少國家急診室都有此現象,例如在加拿大,急診室中的輕症者經常得等上5、6個小時才看得到醫生。急診醫師倦怠、離職潮也不只台灣,加拿大、瑞士均有相關研究,一部分成因是職業特性使然。
在台灣,最後一根稻草則是病房不足,導致病患湧入急診室待床。根源仍在人力,護理師出走潮的成因除了薪資、工作量,更包括長期被病患或家屬當出氣筒,對此,台北醫學院附設醫院副院長侯甚光就說,早年醫師、護理師基於醫德,面對不理性的病患或家屬,往往忍下來,「現在我們會告訴護理師,面對太情緒化或不合理的要求,不要太逆來順受,不需要把自己當成服務業。」
面對急診壅塞,衛福部則將推出「假日急症中心」,讓壅塞的醫院中檢傷分類第四、五類的較輕微病患,可轉至鄰近的合作醫院就診,預計11月先從北市、桃園數家醫院實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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