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報導/我的孩子捲不動 竹科「複製人家庭」的焦慮與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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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苗區升學競爭激烈,許多竹科家長、學生投入大量時間與資源於補習與課業安排,就學成本與情緒焦慮皆日益攀升。小青的孩子曾輕生,她求助醫療與諮商,助孩子走出陰霾,也鼓勵其他和她曾有一樣經歷的母親,及早帶孩子就醫。
竹苗區升學競爭激烈,許多竹科家長、學生投入大量時間與資源於補習與課業安排,就學成本與情緒焦慮皆日益攀升。小青的孩子曾輕生,她求助醫療與諮商,助孩子走出陰霾,也鼓勵其他和她曾有一樣經歷的母親,及早帶孩子就醫。
國中教育會考成績上週出爐,新竹市獲5A以上的考生占總人數近2成,地方粉專驚呼新竹是「5A產地」,當其他縣市考生問:「你會考幾A?」新竹和竹北考生會問:「你5A幾個+?」
心測中心上週公布作文滿級分樣卷,罕有人知的是,一篇書寫母親為孩子辭去台北金融業工作、「如同被鐵網困住的倉鼠」「被家拴住而動彈不得」的滿級分作文,正是竹北考生書寫母親的真實故事,不少竹科媽媽讀到落淚。
「教育內捲化」已發生,且愈捲愈烈,孩子面臨超前學習、普遍焦慮甚至自殘輕生;而在家庭高度同質化的竹科媽媽社群裡,有人接住彼此,也不乏疏離絕交。本刊訪談數名竹科媽媽,包括台積電工程師配偶、前聯發科工程師,透過反思與行動,她們正重建自我認同,不再遵循主流競爭模式,「我們就是不想逼著小孩,跟著環境一起『捲』下去。」

編者按

新竹科學園區今年將迎來成立45週年,全球科技競爭與大國博弈之下,台灣的半導體產業在地緣政治中扮演極關鍵角色。在竹科生活的女人們,如何教育下一代?本刊推出〈晶片戰爭沒有女人的臉〉系列深度報導,本篇為第二篇,記錄在高度同質化的竹科家庭裡,母親們的掙扎心路。

小青(化名,年齡不透露)和大樓警衛一同推開樓頂大門時,就讀高中的莉莉(化名)正坐在天台,雙腿懸在大樓外側。
「我跟莉莉說,先下來。」小青回憶,孩子轉過頭來與她對視,很快回過神,收回盪在大樓外牆的雙腿。小青衝上前抱緊莉莉,隨後撥打119,陪同孩子就醫。
「我孩子當下狀態就是不想活了。莉莉不哭不鬧,還對我笑。但我覺得:這不是莉莉。我的小孩,好像已經不是我的小孩了。」小青陪莉莉住進精神病房,隔壁是數度輕生未遂的藝術才能資優班畢業生,幾間房外住著讀第一志願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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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的孩子拚上心中第一志願的高中後,卻爆發拒學、嚴重憂鬱,甚至意圖輕生。
莉莉在竹北長大,成績向來落在中段,不好也不壞。小青不要求莉莉名列前茅,但新竹縣平均公立高中職入學率為38%,全國最低,她只求孩子有學校念就好。莉莉爬上天台那個夏天,剛迎來升學路上的巔峰時刻:國三焚膏繼晷刷題一整年,總算拚進心中第一志願:新竹某公立高中。

這麼簡單,為什麼不會

小青解釋,刷題指的是卯起來寫題本,竹竹苗國中會考成績採A、B、C三等級制,「如果科科要拿A,一定要非常熟練,解題時連『再想一下』都不行,要用直覺作答,就像考試機器啦。」「成績要穩定,就要一直刷題、拚熟練度。想拿5A,整個國三,一個孩子至少要寫完三到四套題本。」
小青受訪時,正在學校附近等著接孩子。幾個媽媽路過,來打招呼,熱心補充「3688」「3800」等關鍵字,一個媽媽問:「還有3900,妳們買了嗎?」旁人答:「我有買。」我乍聽以為在討論台股,她們大笑,解釋這是會考模擬考題本的總題數,「升國三暑假,學校會先安排暑期複習講義,讀完講義,學生開始刷3688或3800,會考前再刷歷屆題本。」她們又補充,不同出版社題本代號麻辣、橘子,眾人笑說好像在討論食譜。有媽媽問起,老師下週帶考生們去拜拜,要跟嗎?有人答,孩子都沒在拜,就老師拜得最認真。
把莉莉刷過的題本相加,國三那年,至少刷了上萬題。莉莉住院後,小青常反思,孩子的身心狀態究竟從何時開始出狀況?她不曾要求孩子出類拔萃,莉莉升上國中,數理聽不懂,老公下班後自願當家教,每天約一小時。小青的先生來自南部,憑藉優異的學業成績與業務能力,實現了階級翻身,任職IC設計公司。「我老公不會罵小孩笨,可是滿嚴格,他教小孩解題的樣子,有點像白天在公司對下屬講話。」「我後來才發現,我老公光是講:『這很簡單啊,為什麼不會?』就會刺激到小孩。小孩壓力超大。」
小青任職安親班老師多年,莉莉上學後,小青改成在安親班兼職,平日時間高度參與家長會,每年幹部自我介紹,家長代表們清一色介紹「我在園區上班」或「我老公在園區上班」,「每次說我是安親班老師,所有人都轉過來看我。」家長會偶爾與校方互通消息,她回憶,孩子念國中時,校方曾通報,有學生在模擬考前爬上欄杆,被發現時腿已掛在欄杆外,老師緊急介入輔導。
訪談地點是咖啡廳,小青壓低音量,「在竹北這裡,爸爸都是園區工程師,學生時代,他們成績都是最好的。叫他們幫忙看功課,他們最常覺得:『這麼簡單,怎麼連這都不會?』」也許怕旁人側目,小青聲音愈來愈小,像講悄悄話,最後只剩氣音。
小青很快警覺莉莉的焦慮反應,情商先生別再當孩子家教,改替莉莉物色補習班。小青觀察,莉莉成績很快有起色,但念書時常無意識拔毛髮,有回模擬考完,額緣幾乎光禿,「莉莉上高中才告訴我,國中模擬考寫不出來,曾經自殘,可是我們沒發現。」

妳小孩是不是被鬼附身

「莉莉本以為,高中考上心中第一志願,從此就放鬆了,卻發現前段高中更累。」小青說,莉莉才上高一,就出現嚴重拒學、重度憂鬱,溯其根源,發病應是國中,「我立刻找諮商師、心理醫師,找所有醫療資源,也和先生討論,先讓小孩休學。」
為了莉莉,小青求助科學、醫學,「有個媽媽問我:妳小孩是不是被鬼附身?要不要請神明幫忙?」她這才發現,全國碩博士就業人口密度最高的新竹,當人們混亂脆弱,仍得事事問鬼神。
莉莉出院後,小青和先生在家裡大門設置「路障」,以防莉莉發病衝出家門。幸運的是,治療作用顯著,憂鬱症狀緩解,藥物穩定減量,家中不再設路障。只是接連幾個月,小青陸續聽聞誰家孩子也拒學,有些媽媽不願帶孩子諮商就診,卻找上小青,打聽傳說中「找神明幫忙」的資訊,她苦口勸說那些母親,應先帶孩子就醫。後來呢?小青說,不清楚了。
小青多次提及媽媽們的互動與互助日常,「外縣市家長可能很難理解,多數竹科媽媽都是跟著先生來竹北,父母公婆都在外縣市,育兒沒後援。小孩一、兩歲,我們就開始找媽媽朋友。妳會先認識一群媽媽,那群組會擴大,加個臉書,發現好多共同好友。」隨著孩子成長,不同家庭面對各自課題,當其中一個媽媽苦惱抱怨「孩子從校排第一掉到第五名」時,並不是所有媽媽都有共鳴。漸漸地,有些媽媽開始缺席聚會,生命中曾密集交會的女人們,從此漸行漸遠。
37歲的喵麗(化名)最近發現,鄰居江江在社群軟體封鎖了她。她不難過,也不意外,但她憂心的是江江孩子的身心狀態。
喵麗與江江高中就認識,畢業後多年,2人在竹科同一社區重逢。喵麗說,社區裡幾個竹北家庭曾擁有共同育兒的快樂時光,幾年前某日,江江打電話告解,「江江說她非常難過,需要找人聊聊,問我能不能接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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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麗不認同暴力,也拒絕讓孩子超前學習。她的孩子有ASD特質,正在接受早療,難以參與竹科「內捲式」競爭。她近日選了華德福幼兒園,盼孩子依步調成長。
江江與先生都是博士,皆靠念書翻轉階級。江江先生任職竹科大廠,江江在學校教書,若非得說2人有什麼缺憾,就是博士學位都在台灣取得,自認英文還不夠好。「江江說,她花十幾萬元買英文教材。有天孩子不讀英文,她先生抓起4歲孩子往牆角丟,孩子撞破頭,送醫縫了好幾針。」
我問喵麗,這是家暴,醫院當時有通報嗎?「沒有。」喵麗表情複雜,「我猜想,醫院知道江江和她先生來自高社經地位家庭,推斷爸媽不會打小孩。我想過通報,但那通電話,我並沒有錄音。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她先生施暴。」
無法在法律上證明江江先生施暴的喵麗,此後卻多次目睹江江的孩子對同儕言語霸凌、肢體暴力,甚至掐人脖子,「念幼兒園的孩子,不會發明掐脖子的動作。你猜,孩子跟誰學的?」

新竹是很捲的地方,可是我的孩子捲不動

除了無法認同暴力,喵麗也不認同讓孩子超前學習,兩個家庭不再往來。但她傷心發現,沒讓孩子超前學習,導致孩子認不得所有數字,在幼兒園被大哥哥嘲笑:「你是白痴嗎?」
「很多媽媽都說,新竹是一個『很捲』的地方,可是,我的孩子捲不動。」喵麗的孩子被診斷出有ASD(自閉症類群障礙)特質,當同齡孩子正在讀全美語幼兒園,她的孩子在上早療課,包括直排輪、蛇板、律動、人際互動。
這不是第一個和我提到「內捲」、「很捲」、「愈來愈捲」的竹科媽媽。〈晶片戰爭沒有女人的臉〉前一個系列裡的受訪者艾俐(化名,41歲)近日忙於各種孩子入學考,等待某英語補習班放榜時,鄰居孩子每天問:「我有考上嗎?」她孩子卻問:「什麼是『考上』?」艾俐與她鄰居的孩子,都年僅5歲。
內捲(Involution,又稱內卷)源於美國人類學家Clifford Geertz的著作《農業的內捲化》,指資源有限下的過度競爭。該詞約於2018年起在中國流行,形容教育、職場等領域的無效努力和社會焦慮,近年在台灣被年輕世代廣泛使用。在竹科,媽媽族群也常以「捲」來形容過度競爭的內耗與惡性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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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科私校近年來逐漸盛行,家長普遍收入高,對教育品質高度重視,許多人選擇將子女送往私校就讀。此外,私校多配有校車,對時間貧窮的竹科父母來說,也是一大誘因。圖為一名母親前往新竹私校接孩子下課。
「我孩子在發展上是較晚熟的孩子,需要不斷學習和練習,才能跟上別的孩子的發展。」喵麗強調:「如果我的孩子現在就被迫加入那種『捲』的遊戲,那接下來的人生,會有好多的受挫。他就是無法超前學習,我也不希望他超前。」
在早療機構中,喵麗常目睹父母對兒童學習速度的苛求,甚至羞辱性言語,例如:「那個弟弟都可以爬上去。你為什麼爬不上去?」「別的小孩都會,你為什麼不行?」「在外面我沒有要修理你,等下回家,看我怎麼修理你。」甚至,她曾目睹家長當眾掌摑孩子。
喵麗見到許多父母的共同焦慮,她努力不被影響。「有天團課下課,幾個家長拿著考卷說孩子跟不上,我湊過去看,是四則運算。我問:『大班教四則運算?這不是小學才要學的嗎?』一位媽媽說:『是沒錯,但這裡教得比較快,大班學會加減乘除,這是基本能力。』」
「當所有人都偷跑,你不跑,孩子就一直處在低成就感中。」「幾乎所有私立幼兒園都超前學習,連我孩子在早療課,老師也很心急,希望超前進度。」她遍尋適合孩子的學習方式,最後選擇實驗教育,讓孩子就讀華德福幼兒園,「我只希望,孩子穩健走在自己的速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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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竹學府路上有包含新竹高中在內等多所學校,補習班林立,接送車流數量龐大。圖為放學時間,許多家長忙著送孩子去補習。

大家都說,生下這樣的孩子,是我的錯

喵麗的先生任職台積電,過去進工廠需整天穿無塵衣,常因悶熱汗臭狼狽返家,現已轉任研發單位,無需再進廠。當許多台積電工程師希望留在台灣、不願外派美國亞利桑那廠的此刻,她和先生卻討論起出國的可能,「我們希望去國外發展,因為我孩子的特質,留在台灣會很辛苦。」
捲不動的人,除了部分竹科兒童,也包含他們的母親。
喵麗觀察,在竹科,很多媽媽常在臉書曬小孩表演或假日出國照,「我們這一代的父母,其實有很多沒有好好長大的靈魂,一生就是考試、進好公司、達到好績效,所有人都野心勃勃,也理所當然希望:孩子一定要全面性的都很好。」
她理解捲不動的母親們,「很多竹科媽媽已難找工作,退而求其次做比較彈性的工作,成就感來源只剩孩子。」「她每天想辦法幫孩子買最好的玩具、教具,熬到有幼兒園可以念,結果老師告訴她孩子需要早療,公婆怪她沒把孩子教好,她從此覺得:『我不好、我不好、我不好。』」
「這些媽媽本身也是高教育、高成就的女性,放棄原本的職涯之後,(剩下的)自我認同與存在價值,都圍繞家庭與孩子,甚至她可能認為『我工作都放棄了,小孩如果還不成功,我的壓力豈不更大?』」台大社會系特聘教授藍佩嘉指出,學校與家長背景的同質性,可能更強化母親之間的競爭。此外,這年頭「什麼事情都貼在臉書上」的親職展演,可能帶來更大壓力,「她們本就是科技工具重度使用者,在她們身上,科技造成社交競爭和焦慮只可能比別人更明顯。她們想讓人知道:我是很好的媽媽,我小孩擁有快樂童年,同時,又有成功的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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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竹科子女在升學主義掛帥下,承受巨大壓力。許多菁英父母開始思考,比起成功,孩子的快樂更重要。
喵麗受過社會學訓練,曾任學術計畫研究助理,與學界、研發界合作密切。孩子出生後,她頻繁奔波醫院與早療機構,而她先生一上班就失聯(台積電高度重視保密,禁止員工攜帶有拍照功能的私人手機),育兒無外援的她,只能辭職專心帶孩子,偶爾兼差接案。
她發現,在竹科,許多家長不接受孩子需要協助的事實、不願帶孩子做早療。許多早療社群裡,無助的媽媽們在求援,常見的一句話是:大家都說,生下這樣的孩子,是我的錯。
但這從來不是誰的錯。喵麗觀察,許多工程師本身具亞斯伯格或自閉特質,且具遺傳性。她先生也患亞斯伯格,常忽略他人情感需求,「他專注起來就六親不認。學生時期,他和同學約好了一起打RPG,當時我很需要聊聊,他卻只想破關,完全不理我。我氣到奪門而出,他才打電話懺悔:『我剛剛破關了耶!我為什麼到現在才破關呢?』」
竹科集中於新竹市東區與新竹縣竹北市,人口與壓力同步升高。據政府統計,2011年至2024年新竹市新增14家心理諮商與治療所,其中11家集中在東區;新竹縣同期亦新增13家,其中11家設於竹北,反映心理健康需求飆升。不願具名的精神衛生專家透露,許多竹科人對心理治療仍有顧慮,為了確保隱私,常轉往桃園或台北看診,「某些新設在桃園的諮商機構,就專門服務竹科的人。」

成績不好,壓力大;成績好,壓力更大

7年前,精神科醫師、親職專家馬大元(53歲)在關埔重劃區開了第一家精神科診所。關埔如今成為新竹房價最高的區域之一。馬大元觀察,新竹加竹北平均每年新增一家精神科診所,還不包括心理諮商所、職能治療所、心理治療所,儘管如此,馬大元診所病患數未減,顯示當地精神醫療需求正以驚人速度持續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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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科醫師馬大元常在診間見到竹科媽媽、爸爸與他們的孩子。他認為兒童大腦健康受多重因素影響,包含飲食、壓力與3C產品。
前往新竹開業之前,馬大元曾在苗栗大湖看診十年,「在大湖,我每年接觸到的過動兒患者不超過5人;在新竹與竹北某些學校,每班就有3至5個過動兒。」他觀察,城鄉差距顯著影響兒童的心理發展,「在苗栗,孩子可能整個下午都在玩;在竹北,孩子玩一下午,父母會覺得:你怎麼都沒在看書?」「這就是內捲。在新竹,很多帶孩子來看診的媽媽都回饋,孩子班上有人在吃提高專注力的藥。我聽過一個20多人的班級,有8個小朋友需要吃藥。」
「先進國家的兒童發展問題或精神疾病的發生率,隨著時間通常只會增加、不會下降。」馬大元分析,就公共衛生觀點而言,這代表更多人更願意接受協助,但也顯示:兒童發展問題及精神疾病盛行率確實增加了。這並不只發生在竹科,馬大元指出,孩子每日飲食、3C使用習慣、不佳的管教方式等因素,都有可能傷害發育中的大腦。此外,孩子不快樂若源自課業,轉捩點通常是國中,「成績不好,壓力大;成績好,壓力更大─成績越好的孩子們,競爭越激烈、越捲。」
值得注意的是,馬大元指出,研究顯示遺傳不只是DNA序列,而是基因與環境交互的結果;童年創傷、壓力會透過「表觀遺傳」這個機制,改變與情緒調節相關基因的表現。例如動物研究顯示,青少年時期的焦慮恐懼也會代際遺傳,讓下一代也不快樂。
在竹科,從孩子、媽媽到爸爸們,日常都面臨高度競爭。馬大元舉例,來到診間的許多工程師都來自竹科大廠,某晶圓廠以軍事化管理聞名,他聽聞該公司工程師被主管罵到當場昏倒,也有人光開車到公司停車場就恐慌症發作,只能掉頭回家,「主管認為,做不到,你就滾,反正大概有一百個新鮮的肝等在那兒要搶你的位子。這是一個優勝劣敗的舞台,大家都辛苦,沒義務還要照顧你的情緒。」「所幸近年來EAP(員工協助方案)逐步普及,舒緩一些逐層傳遞而下的壓力。」
竹科父母也可能將工作慣性帶回家,例如過度管理。馬大元舉例,有位竹科工程師爸爸每天工作十幾小時,回家後親自教小孩,「爸爸手握一把尺,站書桌旁看小孩寫作業,如果字寫不好、數學算錯,啪,就打下去。」「小孩和媽媽都超痛苦,但爸爸沒感覺,因為他是亞斯人,同理心較弱、又自我中心,覺得自己是好爸爸,『我工作那麼辛苦,還幫你盯作業,你該感謝我。』」
馬大元曾為多項醫師考試榜首,本身也具備家族遺傳的亞斯特質,就讀建中資優班時期曾罹患憂鬱症,靠身心調適走出陰霾,成為助人者。他有4個孩子,其中2人具亞斯特質、1人有過動傾向。他觀察,許多竹科工程師具亞斯特質,雖理工、資訊能力超強,但一路升到管理職後,卻暴露人際溝通的劣勢,「他們很容易說出:我當年比你更苦。我做得到,為什麼你做不到?」

小學90分以下,就是全班倒數

曾任親子教育、兒童人權講師的立委陳培瑜表示,她的工程師丈夫和其中一個孩子都有亞斯伯格症,「我認為,現代職場替他們創造一個極舒適的工作場域和工作機會,他們特別容易被培養成工程師或醫師,對產業來說,這群人太好用了。」
陳培瑜曾服務民進黨新竹不分區認養工作,她觀察,許多竹科家庭的困境,正是源於家庭成員的「優秀」,「父母一路累積優秀學業,認為要讓孩子過著一樣、甚至更好的生活。」「外界會罵竹科父母給小孩太大壓力,我倒覺得這對他們不大公平,他們可能真的從小一路被填鴨,他們熬過來了,理所當然認為小孩也熬得過去。」
「這一代的父母,不知不覺地複製了上一代的教育方法,尤其在新竹的大環境下,你好像沒有理由,不繼續待在這台競爭的列車上。」她觀察,台灣主流教育體制過度單一,會讀書的小孩變成了會工作的大人,過上人人稱羨的生活,「在一些親子對話課程中,通常看不到竹科父母想轉變的動機,除非小孩出事了,叛逆、拒學、憂鬱,家長才會意識到該調整。」「我常和父母說,我們也許該回頭檢視,小時候受過哪些苦?要不要幫自己整理好?整理的目的,是免得自己一不小心,又複製在小孩身上。」
家長社群是兒童學習競技場的延伸,喵麗因教育理念不同,遭媽媽朋友直接封鎖;41歲的竹科媽媽小蘭(化名)則是直接被退出家長群組。
十多年前,小蘭隨任職晶圓大廠的丈夫定居新竹,堅持台北、新竹通勤。身為資安領域的軟體工程師,她不願放棄工作,除了自我實現,更相信經濟能力是女性在家庭與夫家保有話語權的關鍵。
小蘭定居新竹初期,同意在家帶孩子,但與丈夫約定:等孩子上學後,以她的事業為主。她連生2胎,請了近3年育嬰假,期間為避免與業界脫節,曾短暫回職場一年。目前,小蘭的先生已辭去工程師,在新竹攻讀博士、帶孩子;小蘭每天黎明即起,做完早餐就趕高鐵到台北上班,先生送孩子上學。傍晚先生去接小孩、洗菜備料,她7點到家煮飯,全家一起吃晚餐。
小蘭夫妻一直共同分擔開銷與育兒。經濟方面,先生在晶圓廠時,年收比她高約50萬元;如今她成為經濟支柱,與先生讀博士班可支領的計畫補助相比,小蘭年收反超50萬元。教育方面,每天晚餐後,夫妻一起陪孩子複習,目標是理解課程、考85分以上就OK,「我不要求孩子考100分,但聽過有些小朋友要求自己每科都要考100。」「在竹北,小學只要考90分以下,就是全班倒數啦。」
小蘭觀察,竹科孩子普遍能力強,也可能因補習多,多數幼兒園就開始學國小課程。她孩子曾問她讀哪所高中,小蘭答新竹女中,「我小孩說,全班同學的媽媽都是北一女和竹女畢業的。」
藍佩嘉在《拚教養:全球化、親職焦慮與不平等童年》一書,採訪紀錄台北市蛋黃區一所以中產家庭學生為主的公立國小(化名「天龍國小」),她認為,與竹科相比,台北市雖有階級集中性,但仍有一定程度混雜性。混雜,意味著多元;與台北相比,她說,竹北堪稱「比天龍更天龍」。
她指出,《拚教養》記錄的台北天龍國小雖位於昂貴區域,家長背景仍多元,包括專業人士、中產、藍領階級;相較之下,竹北階級同質性更高,「高鐵對面忽然長出這麼多房子,所有人都在差不多時間搬進去,孩子念同樣小學,同學父母職業與教育成就都很相似。」
小蘭也察覺:「我覺得園區這裡的家庭,很像一組又一組的複製人,爸媽都從外地到新竹生活、前後幾年在相似的區域買房,白手起家。小孩功課都超強、課後都上一樣的補習班和才藝班,而且一定要補英文。爸爸永遠像是漫畫裡的『虛線人』,因為他們永遠缺席家庭生活、永遠都在加班。」她去開家長會,感覺和開同學會沒什麼不同;如果和其他家庭有點不一樣,是她沒有讓孩子超學。但說不焦慮是騙人的,她曾問老師:「我沒讓孩子超學,我是不是做錯了?」

小孩本來就要逼,逼到哭是正常的

當年的小蘭不曾設想,責怪她「做錯」的人,是其他家長。
小蘭的孩子近年升上竹北某公立國小,對打鼓頗有興趣,於是報考打擊樂社。小蘭原以為社團時間就是盡情玩鼓,殊不知入社後,立刻被分A、B、C三級,老師會要求孩子課後留校,家長假日也會發起額外練習,力求孩子不斷晉級。
小蘭摸清遊戲規則:每次上台表演,約有10至15個名額,但整個社團數十人,孩子們在家長鼓勵之下,需努力爭取上台,前往各地比賽,爭取國際交流。家長們對老師殷勤有禮,若老師在校外有活動,家長都會主動揪團擔任志工、載運樂器,也熱情邀約小蘭夫婦加入志工。不過,小蘭一放假就想休息,總是婉拒邀約。
「我和老公純粹覺得打擊樂很好玩,讓孩子增加體驗,不晉級也沒關係。」「有家長跟我說:小孩本來就要逼,逼到哭或不想上課都是正常的。就算他哭鬧,也要讓他來練習,家長應該要推孩子一把。」小蘭漸漸發現,社團家長不滿她參與度低、從不擔任志工,也因孩子沒加入課後和假日練習,進度落後,遭老師公然喝斥。小蘭於是對老師表達,未來孩子可能會退出社團。
有一天,一群媽媽們在群組互相恭賀幾位孩子從C級晉升B級,順便點名小蘭,「既然妳小孩不參加晉級考試,那應該沒有要繼續參加社團吧?」不等小蘭回答,她就被管理員踢出群組。
「他們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們,哈哈。」被踢出群組之後,小蘭反而覺得輕鬆,幫孩子找新社團,「那些家長要孩子練習樂器,就是要孩子成龍成鳳,非常競爭、非常內捲、非常瘋狂。我本來就非常不適應那個群組,我也發現,小孩變得不快樂。」
被退出群組後,小蘭唯一的失落是發現孩子失去了對學習打擊樂的興趣。「以前孩子在家都會練習,還會教弟妹打鼓。可是,自從退出社團,我小孩再也不練了。」小蘭有點無奈的是,那套鼓棒曾是孩子珍視的寶貝,如今已淪為打架的道具了。

別人說我是學霸,但進公司被當笨蛋

為了自己與下一代的人生,愈來愈多人不捲了,寧願放棄高薪工作,小蘭的先生辭掉晶圓大廠工程師,小錒(化名)夫婦則雙雙辭去聯發科工程師。
45歲的小錒一家四口住在竹北高鐵特區,兒子就讀公立的總量管制學校,女兒就讀學費昂貴的私立學校,「不過,我女兒會去念私立學校,是因為當初排不到公立學校。」
竹北人口近年快速成長,公立國小實施總量管制,入學競爭激烈,未提前設籍恐無校可讀。小錒原為台北人,交大碩士畢業即就業,與同事相戀,婚後設籍新竹。因全家曾遷居台中,在新竹的戶籍中斷,返回新竹後需重新起算設籍年限,女兒最終無法讀公立小學。
證交所今年公布2024年上市櫃公司薪資排行,聯發科平均年薪達新台幣463萬元,僅次於愛山林和瑞昱。若小錒夫妻至今仍在職,雙薪年收應破千萬元,當年離職前夕,兩人薪資加上分紅也近千萬元。如今丈夫成為不固定領薪的牧師,她則是年薪約85萬元的代理老師,夫妻年所得僅剩不到過去的1/10,還要養2個孩子,但小錒認為,這樣的生活,很值得。
2004年,24歲的小錒進入聯發科。在普遍高工時、加班常態化的台灣半導體產業,她擁有勞動市場上最聰明的頭腦與最新鮮的肝,是業界向來高度依賴的年輕勞動力。
「從小到大,別人都說我是學霸,可是一進這間公司,好像被當笨蛋。」社會新鮮人拚得肝腦塗地,但不管怎麼拚,考績永遠落在中段。彼時公司動輒一封e-mail就是通知業績達標、賣出幾萬顆晶片,人人都有出貨獎金,每筆獎金2、30萬元起跳,但她連花錢的時間都沒有,「我不停加班,到了最後,每次獎金入帳,不管帳戶新增幾個零,我都覺得與我無關。」
彼時高鐵尚未通車,她每次從台北搭客運回新竹,只要看到園區交流道旁的新竹科學園區大水塔,就知竹科快到了,須壓抑自己不要當眾哭出來。她28歲懷孕後離開半導體業,至今沒回頭。
2008年起,小錒在沒有外援的情況下,成為一打二的竹科全職媽媽,孤單疲倦,「那年代沒有Uber Eats,週一到週五,我常煮一鍋湯喝一整天,老公每週都問我:『妳要我週六或週日陪妳?只能選一天。』另一天他要加班。」「我很氣老公不幫我顧小孩。他一直加班、沒辦法回家,但他一回家,我們吵更凶。生活愈來愈絕望。有天吵架,老公說:『妳當初也在公司(聯發科)上班,我以為妳會了解我!』我回說:『我現在又不是你同事!我現在是媽媽啊!』」
2010年,她的先生再也受不了爭吵,留職停薪半年,開始上教會。先生復職前接到主管電話,歡迎他回去上班,「我老公看看他主管,再看看他主管的主管在做的事,似乎看到復職後的生活—我們會繼續吵,他會錯過小孩成長。然後,他就去辭職,所有人都嚇到。」
小錒也嚇到了,但她終究是欣慰的。她先生先開始每日通勤台中讀神學院,又前往台中教會上班。小錒帶著2個孩子登出新竹、搬到台中,近年才因先生的教會工作,舉家遷回新竹。
「許多父母會有意識地把工程師技能當成文化資本,傳給下一代,希望複製階級優勢。但也有些父母透過反思,逆向操作。」藍佩嘉在《拚教養》一書中,訪談一名與家人分居新竹、台北的竹科工程師爸爸,並不希望女兒成為工程師,盼女兒輕鬆生活,「有些成功人士回顧成長過程,發現一輩子活在高度壓力下,當他們有了財務餘裕,對『小孩沒那麼成功』這件事,反而沒那麼焦慮。他們希望孩子過不一樣的人生,不見得每個人都想讓下一代成為台積電工程師。」
小錒夫婦也許正在實現這種「成功人士的逆反」,離開聯發科十年後,他們成了好隊友。「很多媽媽都說竹科很內捲,但我覺得,小孩要有一定程度,才捲得起來。」她語氣淡然輕鬆,「我和老公都讀理工,但很奇怪喔,兩個小孩的數理成績都不優。你叫他念自然組,不是叫魚爬樹嗎?」
小錒又說,女兒念私校,文科成績很不錯,獲頒獎學金,貼補了高昂學費,「在竹北,小孩念自然組的比例超高,超多爸媽希望小孩當工程師。我和老公討論過,小孩未來如果變工程師,過著像我們以前在園區上班的生活,OK嗎?答案是,不OK啊。」

大家都說:小孩念文組,會餓死

在自然組比例超高的竹北,國小高年級自然科老師王琇琪(48歲)同樣不期待孩子成為工程師。她在竹北教書近20年,接觸過上百位竹科媽媽,先生與朋友多為工程師。她兒子在中文系與法律系間選了法律,她笑說:「我們兩個理工人養出念文組的小孩,朋友都說:『你們好勇敢喔,小孩念文組,會餓死。』」
近1/4世紀,竹科周邊出現大量核心家庭。王琇琪以「相依為命」形容一家三口緊密度,先生工時雖長,卻是個黏兒子的爸爸。若說兩人在婚姻中曾有齟齬,那就是先生的職涯發展曾與家庭需求產生衝突。在她力爭之下,先生「犧牲」了人人稱羨的工作機會。
「我先生拿過兩次某IC設計公司的offer,兩次都放棄。」王琇琪與先生數度激烈爭吵,「老公當時覺得,他拿到大公司好職位,我卻阻礙他的發展,我問他:『你有沒有想過,進那家公司之後,小孩可能就不認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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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琇琪在新竹一所總量管制國小擔任教職,先生服務於IC設計公司。她的孩子自幼在竹北長大,去年才去外地讀大學。
「當時,我老公下班常是11點,我常常覺得很悲傷。」王琇琪說,兒子年幼時,睡著前若聽到大樓電梯「叮」的聲音,常從被窩裡跳起來,去門口等爸爸。孩子會打開大門,數著電梯數字,期待電梯在停在自家樓層,但大部分時間電梯停在其他樓層。「我跟老公說:『你如果去了那家公司,就整晚都不會回來了!』我一直吵,他妥協,被半強迫地留在孩子身邊。直到小孩去外縣市讀大學,他才跟我說,還好他有陪在我們身邊。我們一起度過很珍貴的18年。」
18年來,王琇琪長年在媽媽與老師角色中切換,認為母職不該阻礙女性自我實現。大學時曾拿書卷獎的理工女,人生下半場轉向文學,歷經兩年落榜,考上清大中文所。她碩士論文以作家蔡穎卿的作品為題,探討母職與自我實踐,也在書寫中整理自己的生命。她又說,自我認同並不是某某太太,一直自稱「王小姐」;孩子一路看王小姐讀書寫論文,對文學、哲學也產生興趣,常從外地北上,陪她看崑曲、去年生日送她蘇打綠的專輯。
18年來,竹北人文與都市地景劇烈變動,王琇琪育兒之餘也觀察社區變化。她曾介紹一位具多元性別氣質的居家清潔人員給鄰居主婦,被拒絕說:「我不讓不男不女的人進家裡。」清潔公司也反映,有些孩子不與清潔人員互動,甚至有雇主炎夏外出時關掉冷氣,讓清潔人員在高溫中工作。她感嘆:「這是帶著優越感、階級感的有色眼鏡。難道,你們也要為下一代準備有色眼鏡嗎?」

你爸公司股價才多少,我爸公司股價更高

王琇琪任教的學校附近,全是家長搶破頭的總量管制學校,「很多老師覺得,竹科這群家長的侵略性很高,他們聰明、教育程度高,很多老師擔心『家長覺得老師不會教』。」「家長越不信任、越擔心,老師就被迫做出…」她審慎思考用字,「一些變形。」
我問王琇琪,什麼是「變形」?她舉例,朋友任教的國小,老師常忙到晚上8點,一年級期中考國語考卷多達7張。學校教育又與補習班密切連動,曾有學童在考後大喊:「這題目,我在補習班寫過了!」校方調查發現部分題目來自他校考古題,全年級重考。此外,某些學生的童年也變形了,她曾耳聞孩子吵架鬥嘴:「你爸公司股價才多少而已,我爸公司股價更高。」
王琇琪友人負責國小段考出題,曾因一個未出現在課本的詞語,被學童母親投訴「孩子因為這題被扣兩分」。為了那兩分,母親不滿,層層投訴到市政府,校方連日開會、回函。她朋友因此身心俱疲,她試著安慰:「對媽媽來說,那兩分不是扣在孩子身上,而是扣在自己身上啊。」
心測中心上週公布作文滿分樣卷,一名竹北考生寫下母親如籠中倉鼠,盼母親逃離家庭牢籠。這名考生母親接受本刊訪談表示:「看到作文時,我泛淚,原來孩子有看到媽媽付出。」「老公在園區上班,真的很忙,我們要固守家庭。家庭就是我們的籠子。」「有時候會想,我離開職場很久,是不是已經沒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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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國中教育會考寫作測驗題目共2張圖,圖1是箱籠,有一隻小動物正在滾輪上活動,另一隻小動物正要跨出箱籠的門。一名竹北考生寫下母親為家庭辭去銀行工作,等孩子長大,反而失去生活重心,甚至懷疑自己存在價值,希望母親像倉鼠打開鐵門,做任何想做的事,獲作文滿級分。(圖取自會考網頁)
「其實困在這牢籠,大多數時候,我是心甘情願的。可以陪孩子長大,很幸福。」她曾任職某銀行總行投資部門,老大出生後,申請調任新竹地區分行,十多年前某日趕去接孩子時,發現孩子在幼兒園留到最後,心碎自責,又因老二常生病住院,需要照顧,和老公商量後,辭職成為全職媽媽。這名母親說,老大通勤台北新竹讀高中三年,今年考大學;老二選擇留在新竹,剛考完高中,「我家兩個考生,今年一次解決。」語氣如釋重負,卻也有些頓失依託。
新竹縣市雖為全台平均年所得最高地區,但交通與教育建設不足,許多家長明知孩子難以勝出、「不該叫魚去爬樹」,但為了學區與學位,不得不參與這場激烈競爭。大新竹高中就學權益自救會發言人羅君儀觀察,新竹的媽媽們永遠都在開車,長年花大量時間接送孩子,許多人擔憂孩子分數若無法考上新竹的學校,就要前往更遠的苗栗就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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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科地區人口激增,學校建設速度跟不上入學需求,許多新校在未完工狀態下即招生。圖為一名國中生放學行經學校外圍的工地圍籬。
「在其他縣市,孩子若分數不高,可就近念社區高中,但在新竹,這選項不存在。」另一名自救會成員Minny(化名,48歲)提到,媽媽們曾拜訪新竹縣市跨黨派民代,其中一名議員坦言從小被父母警告「考不好就去苗栗讀書」,20年來弔詭情況未變,如今的新竹父母也是如此「恐嚇」孩子。
「新竹的學校少,希望就近入學的高中,分數又特別高,我們要去看孩子的程度,有沒有達到就近入學的分數?區排名大概第幾?補習、請家教,成績拉不拉得起來?如果拉不起來,怎麼辦?我們每天都在想這些事。」羅君儀補充,「如果沒有補習,真的會非常焦慮。」
十多年前,羅君儀在業務員強力推銷下,買了許多媽媽都曾購入、一套要價十幾萬元的「寰宇迪士尼」英文教材。先生下班回家,笑她腦波太弱,認為無需「投資」如此昂貴教材,當晚載她去門市退貨。然而,孩子小學二年級時表示在學校被嘲笑,「小孩說全班都笑他口音不夠純正,『你英文怎麼那麼爛?』我馬上幫他安排英文補習班。我要把他拉上來。不然,他會一直被笑下去。」「其實不只是英文、數學,這邊連國文補習班也都要排隊、搶名額。」
羅君儀從此讓孩子補英文,孩子回家卻說同學自殘。「有同學在補習班割手,被老師制止。」「在補習班,有班排前五名的同學跟我小孩說想輕生。」她強調自救會媽媽們理念相近,「我們就是不想逼小孩跟著環境一起捲下去。政府沒做到的基礎建設,轉嫁給我們,我們吸收所有隱形成本。」
吸收隱形成本的,還有學童。「工地學校」是竹科常見的都市地景,Minny解釋,工地學校也是新竹特有的名詞,許多學校都是蓋了3成就招生,邊蓋邊招,「蓋好一棟收一棟(的學生)」,她孩子直到四年級才有操場能用。另一名自救會發言人潘思齊則說,她女兒國小就在工地旁,國中則念工地學校;粉塵飛進教室,考英聽時機器隆隆作響,孩子在剛蓋好的樓裡上課,工人在外大罵三字經,甚至有工人直接在小學的圍籬旁小便,安全堪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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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思齊(左)是大新竹高中就學權益自救會發言人之一,為了孩子能就近入學,長期與政府、民代斡旋。圖為她日前帶著國三的女兒北上,在教育部前發聲。
自救會成立2年,群組人數2,800人,她們本不諳政治,為了讓孩子就近有學校念,勤跑各級機關陳情。時局敏感,她們常挨罵「妳們挺罷免」或「反罷免」,還要小心避開藍綠白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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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新竹高中就學權益自救會日前北上教育部發起集會,呼籲中央儘速補助新竹縣市公立高中增班增校經費,避免竹苗地區學生就學權益受損。
5月24日,雨彈襲擊台北,她們扛著布條道具,在教育部前陳情,高喊「新竹縣僅5間公立高中職,全台最少」、「新竹縣市高中職每班學生數38人,全國最高」。教育部表示已補助近17億元、協助三國小校舍新建與改建,高中增班則專案提報政院44億元計畫,規劃整建修繕既有校舍。

單日接送至少8趟

新竹公立高中名額有限,若不考慮私校或技職,許多學生轉讀苗栗的高中。只是每日折返竹苗,不計火車誤點,單趟火車約30至40分鐘,加上接送、轉乘與等待,苦了許多孩子與父母。
竹科父母讓孩子就讀私校,除了成績,還有務實考量:私校有校車接送。任職台積電主管的竹科爸爸Frank說,兩個孩子高中都讀私校,高中面試時,他被通知家長也要參與面試,「我去面試,才知道他們要篩選家長職業,校方希望除了學費,家長每學期還能『贊助』一些經費。我每年要多『贊助』兩萬多元。」他又說,孩子曾表示同學爸爸也任職台積電,有人相互打聽父親職等。
Frank無奈表示,不希望孩子們陷入無謂比較與競爭,但在竹科某些學校,這是校園日常。Frank的姊姊也是竹科媽媽,先生同樣任職台積電,每週日晚上總讓她特別緊繃、不敢和老公說話,因為老公總是提前陷入週一將至的陰鬱。接送孩子時,她曾被孩子要求「車子停在校門口20公尺外,不要被同學看到」。細問才知,她開Nissan小型車接送小孩。「我姊家裡也有好車,但接小孩需要停車,她堅持開小車,但孩子說,這很丟臉。」
45歲的卓以(化名) 讓我們搭便車,去新竹火車站接老大下課。她把孩子從私校轉到公校,堅持親送,2個孩子分別就讀苗栗的高中、竹北的國中。她手機設滿鬧鐘;以當天行程為例,她早晚接送2子往返學校、車站、補習班與家中,至少8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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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這天,卓以傍晚開車前往新竹火車站,接回剛從苗栗搭火車下班的老大。她預先準備日式冷便當,孩子便能帶去補習班吃晚餐。
直到她起身,我們才發現她左腿套著固定傷肢的護具,她說腿受了傷,但不影響開車。在新竹火車站接到老大,她遞上親手做的便當,送老大去補習,返回店裡打理店務,再送老二去補習。
店裡,指的是卓以開設的選品店。她具正式教師資格,2009年,她隨任職IC設計公司的先生落腳新竹,公立學校教職難覓,她在清大擔任助教;成為媽媽後,她希望花時間照顧孩子,故而租下店面,二樓用作育兒空間,媽媽們常來說故事,也可在此稍作喘息,彼此看顧小孩。
卓以是澎湖人,童年徜徉玄武岩與石滬的臂彎,與海洋緊密連結。她在台灣本島取得學位與教師資格後,曾回澎湖任教。婚姻與育兒改變了回鄉計畫,來到新竹十多年,她從菜鳥竹科媽媽變得深沉老練,觀察當地的主流教養方式,至今仍沒適應。

開口就問先生任職公司,直接把妳階級化

「有些媽媽打招呼的起手式是:『妳老公也在園區工作嗎?』如果答是,對方就會追問:『喔,哪家公司?』」光是練習如何回應,卓以就練習超過十年,「我不喜歡這樣。以前如果想句點對方,我會答『小公司啦』,結果有次被對方發現我老公在大公司上班,覺得我不真誠。現在,我如果不想回答,就會說:『做IC設計的』。」
她認為,這已不是禮貌與否的問題,而是涉及以職業與收入為基礎的階級意識與比較,大廠工程師象徵高收入、高社會地位,「一開口就問妳先生任職的公司,就直接把妳階級化了啊。」
「我相信在都會區,例如台北,會有更扭曲的人際互動;但就算在台北,人際互動的方式也更多元。新竹的問題就是:這一切,都太單一了。」卓以曾在台北工作,首都的教育圈不至於讓她水土不服,但到了竹北,她逐漸發現,媽媽們從工作、生活、集體意識,到下一代的教育,都被限制在既定框架中,「她們的追求都好相似,都希望孩子『和爸爸一樣』,會讀書、有好成就。」
她其實可以理解這群媽媽,「她們之前的學歷蠻好,工作都不錯,如果是被迫離開職場、不得不照顧小孩,小孩就是她們的舞台,她們當然要想辦法耕耘。」「例如,讀書會就是非常好的名目,有些讀書會類似小型政治舞台,某些媽媽會趁機結交孩子學業成績優異的媽媽,認為那個媽媽有辦法栽培小孩考上竹中、竹女、實驗(高中),『我一定可以從她身上學到一些東西』。」
卓以不想培養孩子進入第一志願,卻也不忍孩子因成績不夠優異,產生社交困境與自尊受傷。孩子初上私立小學時,隔壁坐著念全美語幼兒園的女孩,只因口說程度不如女孩,對方家長就向校方抗議「我女兒是來學習的,不是來教別人英文的」。最後卓以的孩子仍被轉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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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竹縣市都市發展與基礎建設長期失衡,導致學生通勤困難,通勤時間動輒1、2小時,家長只能每日接送。卓以長期接送2個孩子,就連腿傷也照常每天開車上陣。
卓以說,當年讓孩子低年級就讀私校,是一個時間貧窮的母親的權宜之計。彼時她正創業,私校低年級可讀全天班,無需另覓安親班。升上中年級,卓以立刻將孩子轉回公立體系。2016年,私立康橋國際學校在新竹成立,鄰居紛紛把孩子轉到康橋。鄰居說:「康橋來,很好啊!」她反問有什麼好?鄰居答:「房價會漲啊!」

我是竹科媽媽界的魯蛇

卓以當初堅持不當全職家庭主婦,拿出存款開店,連公婆都支持,卻遇到外部阻力—先生的公司同儕,「老公同事說:『幹嘛讓你老婆開店?賺不了什麼錢,還要拋頭露面。 』」
「他們其實是想做安全的選擇。比如有清大老師曾來店裡看我,問我:『這附近,有人來收保護費了嗎?』從這角度看,一個女人在路邊開店,無法預測誰會推門進來,確實有危險。」卓以試著同理先生的同事,「工程師往往希望老婆選擇安全的職業,他們認為,在家顧小孩就是安全的職業。他們想『提醒』我老公:『(開選品店)才賺那麼點錢,有必要讓你老婆冒險嗎?』」
「有些媽媽客人知道我老公任職的公司,會問我:『妳幹嘛出來開店?』這跟男人問我老公『幹嘛讓老婆拋頭露面』,其實是一樣的意思。」她回憶,多年前,新聞報導竹科媽媽群組的入群條件嚴苛,嚴拒「低端人口」,加入標準包括房產、父母學經歷、孩子學業成就。卓以問2個孩子,這有沒有可能是假新聞?「2個孩子想了一下,跟我說這新聞應該是真的。」
「現在,有人問起關新路的房子、讀數理資優班的孩子,我都直接說我沒有。我是竹科媽媽界的魯蛇。」她大笑,「我都跟2個孩子說:『你們就是我的廢柴。』」
魯蛇媽媽是對母職成功模板的幽默抗議。事實上,卓以一直參與孩子學習,擔任故事媽媽志工。在許多家長把LINE暱稱改成「某某媽媽」的年代,她堅持不改名,「我就是我。我蠻希望保有主體性。有次去孩子班上講故事,我說:『你們都知道我是某某的媽媽,但其實,我的名字叫卓以,如果你喊我的名字,我會更開心。因為,自從生了小孩,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的名字。』」
結果呢?「後來孩子同學真的都叫我名字,小朋友每次看到我,都叫我卓以!我說你們好厲害喔,原來,孩子們真的都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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