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見我說話嗎?」艾俐(化名,41歲)從電話那頭對我大喊,伴隨宏亮的孩童哭聲。她扯開嗓門道歉,「小孩又在哭,再等我一下…」
【鏡相人間】辭掉天菜工作 護國群山後的竹科媽媽們

台灣坐擁科技業護國群山,關鍵原因,
是一批高度專業化的工程師與技術人力;
而在超長工時、超強責任制、超高生產力背後,
是一群撐起竹科家庭的女人。
這群女人是矽盾的後盾,近年逐漸被「竹科媽媽」一詞概括。
人人都道她們住天空城堡,提愛馬仕包包,
事實上,她們大多來自新竹以外縣市,
在各領域累積不同專業,背景多元,因婚育來到新竹,
許多人放棄事業,在沒有育兒後援的情況下,成為全職媽媽。
我們訪談數名竹科全職媽媽,
她們曾是公務員、公關、記者、工程師、鋼琴老師、金融分析師,
有人曾任職外商,大多曾升至管理職,或差一步就升主管。
在「生」與「升」之間,她們為何辭去工作、告別職場的意氣風發,
「暫時轉職」成全職媽媽?
編者按:新竹科學園區今年將迎來成立45週年,全球科技競爭與大國博弈之下,台灣的半導體產業在地緣政治中扮演極關鍵角色。在竹科生活的女人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本刊推出〈晶片戰爭沒有女人的臉〉系列深度報導,本篇為第一篇,聚焦那些為了育兒,暫時放棄夢幻工作的女人,以及她們曾經的職場生活。
育兒路缺後援 媽媽承接重擔
這不是第一個在話筒中對我喊叫的竹科媽媽,也不是最後一個。2024年中,公務員艾俐剛結束育嬰留停,回職復薪。她先生任職台積電,業務繁忙,總不在家吃晚餐。艾俐下班例行公事,是衝出辦公室,在竹北車陣中飛車至幼兒園(家長遲到須繳延托費,而她已繳多次),隨後是「1打2」戰鬥晚餐時間。晚餐結束,她會讓孩子們看十來分鐘電視,抓緊時間扒幾口飯菜,一邊盯著孩子,洗碗、洗尿濕的睡袋,再給孩子洗澡、刷牙、換睡衣、哄睡。先生約莫10點到家,一旦發出聲響,孩子會醒來、衝出去找爸爸。這時艾俐會很想罵老公:「你是來亂的嗎?」
隔日,艾俐清晨7時起床,「餵奶、叫孩子去大便、洗屁股、換衣服、拿書包,我自己也要化妝換衣服,開車送他們上學。每一天,我胃都繃著。」她補充,「我老公和我們這棟(社區)的爸爸們,早上怕塞車,都騎機車上班,順便送孩子上學。但我覺得一台摩托車載2個孩子,太危險,所以還是我開車接送。」
竹科帶來大量科技業人口,據新竹市稅務局統計,新竹市5年內新增超過1.2萬戶;以緊鄰科學園區的關新里為例,設里10年,人口破6千人,9成來自外地。這些家庭育兒缺乏親友支援,加上新竹托育資源供不應求,育兒責任往往落在媽媽身上。
2024年底,艾俐復職後,某日上級長官視察,她身為承辦人,須7時40分抵達活動現場,但先生8時30分要進公司,她只好請年近7旬的公婆清晨從台北開車至新竹,與先生「交接」送孩子上學。她在家庭群組歉然留言:「爸媽,我出門了,要換的衣服我放桌上,奶瓶放奶粉前,老大5湯匙,老二4湯匙,謝謝爸媽支援。」留言時間,是清晨6時53分。
公婆馳援,這已令她非常感激。只是孩子醒來見不到媽媽,一陣哭鬧,公婆招架不住,緊急call out視訊,但她正堵在上班車潮,差點迷路,「我點開視訊說:『媽媽晚上去接你,媽媽快遲到了,掰掰。』」她狠下心把電話掛了,「後來想想,我小孩很可憐,才念幼兒園就六點半被挖起來…我公婆有慢性病,還特地過來幫我接送小孩。我有必要因為復職,把生活搞成這樣嗎?」
2024年夏天,我與艾俐相約見面採訪,她與我改期,原因是先生忽然身體不適、自行騎摩托車就醫,院方卻打來要家屬立刻到院。她在新竹舉目無親,鄰居又出門了,找不到人幫顧小孩,只能抓著2個幼兒直奔醫院。到院得知先生需轉院,一家四口跳上救護車,小孩嚇哭了,她趕緊打電話給台北的婆婆求救。
婚後移居竹科 降職等保工作
甜蜜的負荷,是循環往復的一地雞毛。只是孩子誕生之前,她的人生不是這樣的。艾俐來自中南部小鎮,母親靠一份基層公務員薪水,獨立養大她。公職,對她而言意味著穩定,穩定到足以撐起原本不大安穩的家。2008年,她考上公務員,服務於雙北地區,隔年報考碩士班,夢想在公職之路貢獻所學。
「如果我曾有過追求的夢,那就是:一定要當到督學。督學,是我的天菜工作。」熬了幾年,她成了督學;婚後隨先生遷徙,成為竹科新移民。即使懷孕,她也不想放棄公職,每天開車轉高鐵再擠捷運,三班轉換、兩地通勤,往返新竹台北,直到臨盆。
疫情期間,她申請育嬰留停,「24小時育兒完全無休,這比連續上班還讓人崩潰。日夜帶小孩,產後我常哭,會突然看老公不爽,常吵架。」她瀕臨崩潰,請媽媽從中南部搬到新竹短期支援,「我連去一趟7-11,都覺得很開心。」
艾俐意識到再也無法通勤工作,復職商調至竹苗公部門。只是地方員額有限,唯一選擇是自降職等。「上班前,有人在打聽:我會不會一來(新單位),又馬上請育嬰留停?我回答:不會。」
艾俐撐到任用她的長官離職,才敢懷2胎。2023年,眼看育嬰留停額度就快請滿,先生問她要不要辭公務員,專職家管?她拒絕了。她花十多年爬到九職等,為了調到竹苗,已自願降至八職等,但工作意義遠不止於職等。「我跟老公說我不要辭職,我要復職。這工作是我辛辛苦苦考來的,我不想放棄。我想兼顧工作和生活。讓我再試試。」
她確實試過了。採訪她半年有餘,她不只一次傳來訊息,「我快撐不下去了…」2024年底,復職數個月後,她遞出辭呈。
「明天起,我就少了一張社會名片。社會看我的眼光,就只是個二寶媽。」2025年春天,艾俐回機關跑離職流程。離職日,我們約在竹北碰面。她談起辭職前,孩子曾聽她講工作電話,覺得媽媽好像很厲害,「我跟小孩說,媽媽辭職之後,就沒有聽起來很厲害的工作了,但會有多點時間陪你們,這樣OK嗎?他們說,OK啊。」訪談結束,她悠悠走去停車場。這個傍晚,她不再飆車接孩子,也終於無需再繳延托費。

雙寶媽無自由 洗頭得看班表
1980年,新竹科學園區正式成立;此後,台積電、聯電等半導體大廠相繼進駐,竹科開始發展晶圓製造;1990年代,竹科進入快速發展期,科技產業鏈逐步建立,大量科技人才進駐。35歲的鋼琴老師Cally(化名)是第一代竹科兒童。如今,她也成了一名竹科媽媽。
2024年夏天,Cally與我第一次通話,背景音是孩子大叫媽媽,她說沒關係,這天是假日,老公負責顧小孩,「其實,我老公早上又去公司加班,剛剛他回來了,我才能講電話。」
正式約訪時,她有點遲疑,「那我問問老公,能不能請假幾個小時,回來幫我帶小孩?」彼時她家老大不到4歲、老二僅8個月大。她又和我商量,能否先等大寶上學,再見面?
Cally的先生任職知名晶圓大廠,她與孩子作息皆配合先生,「我先生工時比我爸當年還長。小時候,我爸至少會回家吃晚餐,現在先生都無法回家吃晚餐。」「等老公到家,都晚上9點了。他會趕回來幫小孩洗澡、陪睡覺;我家小孩都很晚睡,每天都在等爸爸回家。」「我平常1打2,就連晚上想洗頭,都要看先生幾點回來,再決定當天要不要洗頭。」
搶幼兒園名額 懷孕就須登記
我們原約定,等她老大上幼幼班,白天她無須1打2,就見面。好不容易,終於確定老大有幼兒園可去,「新竹就是什麼東西都要搶,什麼都要排隊。我懷孕的時候就已經在參觀登記幼兒園,夠早了吧!可是園方跟我說,媽媽,妳是備取喔!」
老大上學後,Cally與孩子接連生病,直到2024年入冬,才與我初次在竹北見面。彼時她感冒未癒,推著二寶,隨身攜帶米餅與配方奶粉,保溫瓶裝滿熱水。她幫孩子準備有聲故事書,短暫轉移孩子注意力,幫她爭取時間與我多聊幾句。
「我媽媽是第一代竹科媽媽;我教鋼琴課,教了三十多個學生。學生的媽媽也都是竹科媽媽。」Cally自幼在新竹長大,父母一路讓她念音樂班,「我同學的爸爸幾乎都是竹科工程師,媽媽都是全職媽媽。學音樂的孩子一放學就要去上鋼琴課、小提琴課,學完樂器再送去補習。所有行程,一定都要媽媽接送。」

她見過兒童社會裡的隱形競爭,自嘲成長過程「從小比到大」,「我們小時候學長笛,通常笛身是銀製的,但有同學的長笛鑲金,有家長就叫小孩去問:鑲金長笛要多少錢?我學小提琴,也被問過:琴值多少錢?」
Cally畢業於國內頂尖音樂研究所,熱愛演奏與教學,多次指導學生比賽得獎,闖出名氣。她曾擔任鋼琴家教,也在音樂教室授課,但薪水要被音樂教室抽成;後來愈來愈多家長慕名而來,於是她開了工作室,提供演奏與比賽用的三角平台鋼琴,堅持讓學生上課時,摸得到實體琴鍵。
竹科人壓力大,她的學生不乏上班族,包括台積電、聯發科工程師與主管。「上課前,他們會先請我找好電影原聲帶或流行音樂琴譜。我視譜很快,可以馬上彈,但最後發現,1小時課程,我常常彈了四十多分鐘。原來,他們只是想紓壓,想聽我彈琴。」
2021年,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她剛誕下老大。出了月子中心,她與先生商量,週一到週五,先生進公司上班,她當全職媽媽;週末假期,先生育兒,以便她安排課程:週六、週日全天,若各安排4個教學時段,一個週末,她可以教8個學生。
兩頭燒難兩全 只能放掉工作
三級警戒,全台嚴格實施社交安全距離期間,她為了持續教學,自創「雙鏡頭視訊」教學法:架設手機鏡頭拍攝琴鍵、iPad鏡頭拍攝琴譜。每回上課,她先示範彈奏,輪到學生彈奏時,她會在琴譜上幫學生做好筆記,再透過鏡頭直播、截圖,將做好的筆記即時傳給學生。

Cally說,先生是好隊友,一直支持她的教琴事業與教學理念。不過先生也曾轉述同事閒言,「我老公的同事說:『你老婆在教鋼琴喔?那又賺不了什麼錢。』」就連親近的長輩,也常隨口說「男主外,女主內」。Cally聽在耳裡,覺得受傷。二寶出生後,她停掉所有教學,專心當全職媽媽。「對我來說,家庭分工不能以『誰賺錢比較多』來衡量誰更重要。我老公就是要不停加班,權衡之下,我就是必須放掉工作。」
訪談Cally時正逢寒流,她說好想買大衣,以往自己賺自己花,想買什麼直接刷下去。如今成為全職媽媽,想添購大衣時,她會說服自己:舊衣還能穿,不如把錢花在孩子身上。她又說,教琴的意義,並不只是錢,「我真的很喜歡教學。我問過自己,如果能重選,還會當鋼琴老師嗎?鋼琴老師教學時間就是下午到晚上,可是,那是接小孩的時間,小孩回家就是要吃飯。有時我覺得,是不是選錯職業了?」「我想要自我實現,也想顧好小孩。我是不是想要的太多了?」
每當孤單迷惘,Cally最常傾訴的對象是學生家長—那三十多位竹科媽媽,以過來人身分,成為她的「學姐」,指點她如何在此安身。她逐漸明白,女人若不甘於相夫教子,還有很多選項。她開始上網路課,自己寫程式、架網站,學習經營自媒體。
「我不希望,未來我人生成就感全都來自孩子。其實我很想投履歷,看看人生有沒有其他可能。」她近日瀏覽人力銀行網站,「我想應徵母嬰商品客服,薪資不高也沒關係。」「我現在只是『暫時轉職』成全職媽媽。我相信,人生可以不只是這樣。」

「我認識的竹科媽媽們其實都很勤懇生活,我沒看過傳說中的貴婦群組,倒是看到很多二手物交換和買賣群組。如果竹科都是貴婦,為什麼還有那麼多媽媽二手群組?」陽明交大教授林志潔(51歲)是雲林人,她與先生是陽明交大的同事,兩人都因工作成為新竹移民,見證竹北建設與房價發展,「我2005年就來到新竹,在這裡,從一個小姐變成一個媽媽,在竹科的20年,幾乎就是我的成長史。」
林志潔觀察,1980年代進竹科工作的竹科人多擁有科技業股票、高額分紅,且當時新竹房價較低,如今房價飆漲,「大家就算現在有賺錢,也都傾向把錢花在孩子身上。」
「一旦妳有了孩子,就需要考慮最辛苦的托育問題。當托育、長照人力缺乏,又沒有家族系統性支援,一個核心家庭裡,最先離開職場的人,往往是媽媽。」林志潔觀察:「很多優秀女性來新竹,生育後都遇到關卡。若妳是業務或人資,暫時離開職場,還有可能回去任職;但若原先做RD(研發工程師),妳如果3年前請育嬰留停,等妳孩子上幼幼班,AI都出來了,要跟上最新技術,可能就有困難。我也認識優秀女性公務員,原先在中央層級任主管職,在新竹只能到縣市政府上班,除非她願意降職等,否則就會離開職場。」
流產已變慣性 為了生育辭職
為了育兒辭掉天菜工作、猶豫「暫時轉職成全職媽媽」的竹科媽媽,不止艾俐與Cally。據國科會統計,截至2025年2月,新竹科學園區(竹科)的從業人員總數為17萬8,663人。竹科女性員工比例逐年下降,至2019年已降至不到4成,創9年新低;截至2024年12月,竹科從業人員男女比為61.38%比38.62%。
筱彤(化名,年齡不透露)任職全球前五大晶圓廠,家有二寶,先生亦任職全球前五大IC設計廠。她晚婚,隨先生定居新竹,曾在孕期失去孩子。「剛到新公司,我又懷孕了,我已經超過40歲,很怕被貼標籤、怕同事說我剛來不久就要生小孩。懷孕初期,我一直出血,為了不讓公司覺得我懷孕就偷懶,我每天工作到晚上11點。我很認真,假日都在工作。」
「先生說我可以不用那麼辛苦,可以找輕鬆一點的工作,或在家休息。可是,我從小就很認真念書,剛出社會時,在台北也很拚。到了新竹,好不容易拚到這份工作,我想要有發揮空間。」孩子出生當天,她發訊息給直屬主管,告知順利分娩,對方已讀不回。育嬰留停期間,她心中懸吊疑惑,那個「已讀」是什麼意思?復職第一天,公司人資就來通知:她被調到其他部門。
筱彤身心嚴重透支,情商媽媽從外縣市搬到新竹,協助育兒。咬牙暫不辭職,除了自我實現,還有經濟考量,「如果大家體驗過新竹的房價、物價,就會知道雙薪家庭還是比較保險…我希望,趁我還能工作,就繼續做。」
小茹(化名,年齡不透露)也曾是竹科勞動力裡的中流砥柱,任職科技業逾10年,在新竹多次跳槽,從工程師升上主管職。當媽媽之前,她離開科技業—不,更精確來說,離開科技業,她才有機會成為媽媽。「當年選擇辭職,是因為我生不出小孩。我習慣性流產好幾次。」
小茹與我約在女兒幼兒園附近,她妝感輕薄精緻,穿著時髦,很難想像,成為母親之前,她每日素顏上班,天天包在無塵衣裡十幾個小時,只露出一雙眼睛。

「以前我一天只吃一餐。無塵衣穿上去後,你不會想一直穿脫它,太麻煩了。無塵室裡的人都耐餓,也都很會憋尿。」她曾任職某外商設備廠,是台積電供應商之一。長年與機台為伍,她爆肝,也爆腎;長期憋尿直到腰痛、高燒不退,就醫才發現腎臟發炎。她曾獲頒公司年度最佳員工,也曾獲頒台積電某年度「最佳供應商」獎項。有因此獲得豐厚獎酬嗎?「沒有,但你會得到一張護貝的A4獎狀。」
小茹少數不憋尿時刻,是出國出差。她數度被派赴美國、中東、歐洲,帶回最新半導體設備資訊。某年以色列強攻加薩,為了當時最新機台,她在中東待滿1個月。即使曾赴戰地,她仍如此總結工程師人生:待在台灣的精神壓力,比在中東更大。
挨罵化做夢魘 險些崩潰自殘
初訪小茹,是某個週五午後。這曾是她最易焦慮的日子,「公司有個客戶,規定工程師不能連續在無塵室待超過16小時,否則門禁卡會被鎖住。有幾次操作機台,我待到15個半小時,出來晃半小時,上廁所,吃便利超商微波食品,再進無塵室。」她又說,該客戶常在週五下班前來電,令她把機台狀況調整到最佳,如此一來她整個週末泡湯,「客戶都是週一一早開會,他們曾跟我說:『不是我愛罵妳;我現在不罵妳,下週一開會,就是我被罵。』」
那些年,同事戲稱她和其他女工程師是坐檯小姐:坐在機台旁邊的小姐。某次農曆年,她回娘家、婆家,都抱著電腦;家族出遊賞花,她離不開電話,在一片似錦繁花裡,低頭猛抄無塵室裡的機台參數。但她並不自認特別悲慘,「我有個前同事因過勞而倒下,也有同業離職後心臟功能剩20%,過世時才四十幾歲。」
「升主管後,我終於走出無塵室。我去開會,想打扮正式一些,穿了高跟鞋,結果被男性工程師上下打量。」小茹模仿起那些男人打量她的方式,眼球骨骨碌碌,瞬移好幾圈。她心中清楚,公司任用女性員工,除了業務能力,還有其他用意,「公司知道客戶一定會罵人。他們希望,客戶如果見到女性窗口,至少別罵得太難聽。」
只是升上主管職後,小茹更常挨客戶罵,夜裡多夢,且多是惡夢。懷孕,流產,又懷孕,又流產。她自知,和其他同業比起來,她的勞動條件已不算太差,「當主管後,我不用進無塵室、可以準時回家,但每天都要帶電腦回家工作。常剛到家門,客戶經理、副理就打來,亂罵一通。」「我的情緒常常很低落。工作到一半,我會想往公司頂樓走。有天我問老公:如果我現在自殘,會怎麼樣?」

竹科管理協會祕書長李道霖引用行政院統計指出,2016至2023年,新竹縣精神疾病門診數量增加63%、新竹市增加59%,增幅遠超過全國平均39%,「這個數字,很可怕。」
李道霖的妻子擁有交大碩士學歷,和小茹一樣,既是竹科工程師,也是竹科媽媽。1995年前後,晶圓雙雄競爭製程技術、搶客戶訂單最激烈的年代,李道霖的妻子產後在家帶孩子3年後,決定返回職場。
李道霖曾在聯電、台積電任職,他觀察,竹科員工長年要和公司同儕高度競爭,還要和全球頂尖的客戶做生意,「這很辛苦,你的能力、技術都要跟上全球頂尖公司,而且歐美和台灣有時差,若有緊急狀況,歐美客戶才不管你是不是在睡覺,會在台灣時間半夜找你。」「客戶逼你,你和同儕既競爭又合作,要一起回應客戶需求。(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和(聯電創辦人)曹興誠並不會直接罵你,可是最後如果弄到你老闆那邊,通常就出大事了。」他並形容這種生態為「壓力供應鏈」,一環扣一環,同步影響17萬竹科工程師的家庭。

小茹不曾求助身心科與心理諮商,但回首往事,她覺察到當時應已罹患重度憂鬱症。身心俱疲、多次流產後,她毅然遞出辭呈。
告別科技業的小茹,人生拐了大彎,每月飛國外代購。她仍犯腰痛,但不再是因憋尿,而是貨品太重—為了扛貨,她曾腰部劇痛到如廁無法施力,收入幾乎腰斬,僅剩原本6成,但她說,身心情況復原了百分之百。疫情前夕,年近40歲的她又懷孕了。
小茹誕下女兒,繼續網路代購事業。她白天把女兒送托,傍晚接回。疫情造成代購業績下滑,她申請紓困,努力維持店務。某週五,她接到幼兒園電話,要緊急安排女兒轉學,理由是師源不足。「我和老公一天打二十多通電話,可是竹北托嬰中心都是一懷孕就要登記的,沒人臨時要收我女兒。我父母、公婆都在外地、年紀都大了,不可能拜託他們。我只好暫停代購工作,全心育兒。」沒有退路,她成了全職媽媽。
復職深受歧視 被問生二胎嗎
女兒上幼幼班後,小茹評估一家三口開銷與女兒未來教育預算,覺得單靠老公一份工程師薪水,要在竹北長期生活,還是太辛苦。疫情後,她得知前公司開了幾個新職缺,有意爭取。然而公司讓她面試的職缺,卻不是管理職。
她接受了,表達有意爭取這個非管理職工作。「我跟長官說,我回來當工程師就好,不當主管比較能兼顧家庭。」
然而,想回任,還需與新主管面試。「面試完,我覺得很受挫。年過40,我從沒想過,他們對媽媽身分的歧視,竟然這麼嚴重。」整整1小時,新主管絕口不提她曾替公司建功立業、不提她在半導體供應鏈業界的專業成績,也不提未來展望,話題只圍繞母職,「新主管一直問:『妳現在有小孩耶,可以配合加班嗎?』『妳有第二胎計畫嗎?』,又或是『妳那麼資深,去當工程師,以前的下屬變平級,能接受嗎?』我覺得,我被糟蹋了。」
「我決定不回去了。誰知道呢?如果當年留在那家公司,我也許早就憂鬱症自殺了。」幾經波折,小茹在沒有更好選擇的情況下,繼續當全職主婦,兼職國外代購。老同事們一一升官,聚會時也總是邀她,工程師們仍尊敬喚她一聲姐。「我都跟他們說,別再這樣叫我,」她自嘲,「現在的我,只是個蹭酒喝的地方媽媽。」
一直拿老公錢 心裡很不舒服
離開職場的竹科媽媽們,多因育兒而熟識。小茹在親子課程裡認識同為竹科媽媽的小愛(化名,41歲),她們少時都曾在台北闖蕩,先生都任職竹科。與眾多竹科媽媽不同的是,小愛目前已帶孩子登出新竹,成為「前竹科媽媽」。
小愛與我首度通話,拉開嗓門應答,彼時她忙著洗菜、水聲嘩啦啦,這已是一天之中,她少有的、可說電話的空檔。聲音斷斷續續,但不影響小愛熱情表達。她曾在台北任職大報記者與資通訊業公關,先生一直在竹科上班。兩人婚後同住桃園,上班時間,小愛北上內湖,先生南下新竹,雙薪家庭日日通勤,南來北往,直到孩子出生。
2019年,小愛辭掉台北工作,隨先生搬到新竹,成為菜鳥竹科媽媽、新手家庭主婦,「從一個每天很忙的人,變得只剩下柴米油鹽,真的很難適應。雖然我很愛煮飯啦。」
「我認識的竹科全職媽媽們,都想回去上班。我覺得,最大原因是我們自己本來都有很不錯的工作,而且一直拿老公的錢,心裡會很不舒服。」她轉換跑道,在新竹某研究機構擔任媒體公關。她驚訝發現,同事們幾乎都是跟隨先生定居新竹的竹科配偶。此後數年,她所認識的「竹科媽媽人才庫」裡,不少人都曾任該研究機構的公關。
「我們有幾個共同點,第一,除了科技業,新竹工作機會相對少;第二,我們都從外縣市來到新竹,育兒沒有後援。」初到竹北,小愛把孩子送托嬰,代價是孩子常生病,她與先生只好輪流請假帶孩子就醫,然而她剛到職,而能請假的時數不多。「小朋友一旦生病,學校就不讓他們上學,我還是需要請假照顧。那段時間,我覺得無法投入工作、沒顧好家庭,還害小孩一直生病,超痛苦。我甚至一度覺得我快要活不下去了。」
「我又開始找工作。我面試過超多工作,」許多科技公司開出職缺,她也都面試上了,「但有個超痛苦的地方,台灣的公司不會希望妳5點下班,可是沒人幫我接小孩,我需要去接小孩啊。」
出社會10年,她發現企業對母親仍有強烈歧視,「在新竹面試時,很多企業問:妳先生在哪家公司上班?我心想,你不是該問我個人能力嗎?跟我先生有什麼關係?」
自費教育研習 偕妹台中創業
小愛回顧前半生,求學、工作稱得上順遂,沒想到換個身分,新手媽媽想在竹科謀職,竟血淚斑斑。新冠疫情前夕,她找到新工作,職缺是某儀器設備商總經理特助,公司印名片時,竟問她:「妳要印『總經理特助』,還是『總經理助理』?」
小愛並不堅持抬頭,最後名片被印了助理。她更在意的是希望提供專業建議,也爭取負責大型專案,「可是,公司沒人採納我的建議,甚至有人說:『妳就是個媽媽啊!』」小愛聽懂人們話中有話,「他們想說的是:『妳就只是個媽媽而已,管那麼多幹嘛?』我覺得,這很汙辱人。」
小愛在新竹謀職,長期水土不服,又無法回台北任職,找不到出口。她帶孩子去共學團,認識新朋友,這才發現,很多竹科媽媽都趁育兒時出來交朋友,大家都說好想回去上班。她在媽媽們的引薦之下,接觸兒童美術、科學教育,山不轉路轉,她陪孩子玩出興趣,自費參與各類兒童教育師資班研習、STEAM(科學、科技、工程、藝術、數學)跨領域課程,還領有多張證書。過往十多年的媒體與公關資歷,先被她擱置了。
讓她水土不服的,還有教育環境。「我小孩要先有地方上課,我才能去工作。當我開始做功課,很多媽媽跟我說:『拜託,妳難道不知道新竹的幼兒園,都是孩子零歲就要先預約嗎?』」「就連我帶小孩去公園,都發現公園裡的媽媽在跟小孩講英文。大家說,妳要趕快讓小孩去上道禾幼兒園啊!1個月2萬5千元,有個分校要3萬元。」2024年,道禾竹北托嬰中心爆出虐嬰案,家長發現孩子被綁椅子上、不給水喝,她看著新聞大嘆荒謬:「1個月3萬元的機構,還虐待兒童?」
竹北公園裡、科技公司裡,媽媽們的好意,讓小愛有些認知失衡。「有交情很好的媽媽們跟我分享,小朋友升上國小,妳會發現全班都考100分,如果只有妳的孩子考96分,可能就是全班最後1名,老師會來關切小孩回家是不是沒有好好複習?我心想:考100分和考96分,有差嗎?」

小愛興起登出新竹的想法,希望還給孩子快樂童年,打算和妹妹一起在台中清水創業。許多長輩也勸她三思,「我爸說,新竹的小孩是全台灣最優秀的小孩,應該讓我的小孩在新竹念書,為什麼要帶去台中海線?」
小愛的父親是大學教授,她想起,當年考大學、填志願,是爸爸幫她填的志願卡。爸爸支持她們創業,卻認為孩子應該留在好的學區。儘管如此,她仍決意帶孩子離開新竹,和妹妹在台中一起開設親子兒童教室。2024年,小愛的先生也跟著登出竹科,如今,先生常出國出差,她則需要前往各縣市開課,夫妻需提前商量、相互錯開出差時間,彼此支援育兒。
小愛仍有不少客戶在新竹。她常到新竹開課,2024年耶誕節前夕,她請先生在家裡帶孩子,和妹妹載了整車教具,前往新竹一處租用的教室,開設「下雪小屋」課程。我們隨她來到教室,只見她拖著大行李箱,扛滿繪本、海報、教具,懷抱著給孩子們製作雪花的無毒泡泡材料,雙手騰不出其他空間。

與先前在台北任職公關相比,現在的小愛,扣除教學成本,其實賺不了太多錢。這一天,她的課程人數額滿,她除了自備教材,還給每個孩子添購紅色耶誕老公公套裝。小愛講完故事,把無毒泡泡淅瀝瀝撒上環保紙盒,南國孩子沒見過雪,樂得滿室奔跑,童年下雪了。而在竹科,快樂的媽媽與她們孩子的快樂童年,也許是場難以精算成本與報酬的投資。
生或升二擇一 揮別高階白領
Chloe(化名,年齡不透露)自認是個快樂的竹科媽媽。政大企管系第一名、台大財金研究所畢業,拿過斐陶斐榮譽會員,英、日文流利。研究所畢業後,入職的首家公司是全球市值排名前50大的外商,擔任財務分析師,一做近10年,出差歐洲都搭商務艙、住五星級飯店—以上這些,都與她現在的快樂無關。
Chloe與我每次見面,皆著T恤、瑜伽褲,摩托車是她最常的代步工具。除了掛在肩頭的瑜伽墊,她手上總拎著大小環保袋,拖著行李箱,裝滿繪本、玩具、教具。新冠疫情爆發前,她懷孕3個月,結束多年外派職涯,回台北辦公室任職並待產。
「我先生一輩子都在新竹,一路念竹中、交大,念完進竹科。」與多數從外地來的竹科媽媽們不同, Chloe育兒一直有強大後援。在不同國家讀書、工作後,她之所以願意產後定居新竹,是因先生原生家庭就在新竹,孩子的阿公阿嬤和姑姑都是好幫手。另一原因,她曾和先生討論,先生是否考慮找國外工作?但先生任職研發部門,重心多在台灣,出了國,可能無法找到更好的工作。
她與先生遠距戀愛多年後,成了遠距夫妻。生完第一胎後,完全沒餵母乳,連育嬰假都沒請,立刻返回職場,通勤新竹、台北。為了工作,她甚至偶爾缺席孩子成長,「剛開始,我每天趕高鐵通勤,先從我家搭計程車去竹北的高鐵站,換高鐵到台北,再搭捷運去公司。但有時加班到太晚,高鐵沒班次,我就在公司旁租套房,加班完就睡台北。孩子白天在褓母家,下班後,阿公阿嬤會幫忙接孩子,我先生下班再換手。」
這一年, Chloe在公司任職近10年,與她同年進公司的同梯,輪調上海、廣州、深圳、新加坡、菲律賓,都已再上一階。她回台灣生活,產後立刻復工,卻面臨升遷職位僧多粥少,「懷孕的時候,我在上海已經是ready to promote(即將升遷)狀態;如果我留在亞洲區總部,升遷機會就很大。但是,回台灣,往上升的職缺就是很少。」當時,甚至公司有聲音說:「Chloe,妳生了小孩,work life balance(兼顧工作與生活)很重要啊!」她覺得很受傷,「work life balance重不重要?那該由我決定。我現在就想全力衝刺事業,不行嗎?」
在熱愛的公司服務近10年後,Chloe遞出辭呈。離職那天,曾並肩作戰的同事哭了,她也傷心不捨。父母擔心她的未來,同事惋惜她的選擇,竹科新認識的鄰居、婆婆媽媽、兒童律動教室的媽媽朋友們,都勸她趕緊結束無業狀態,「她們說,女人一定要有經濟能力,才活得有底氣啊!」
但她認為,這是一次勇敢的選擇。事實上,辭職後,她和老公仍共同負擔家中開銷,她也沒向老公拿錢,「工作10年,我靠著積蓄、理財,一直都有被動收入。」

然而,不工作的她閒不下來。不用上班後的某日,她帶2歲孩子去聽由一群全職媽媽成立的「新竹母語囡仔窟」活動,愈發著迷。漸漸地,這個媽媽介紹那個媽媽,這個團體連結那個團體,家長們得知Chloe有財務背景,又有瑜伽老師證照,鼓勵她開設「幼幼理財課程」講座與「台語親子瑜伽課」。她從教案開始寫起,每次開課完都寫檢討筆記存檔,如今她已是新竹市文化局補助的培育台語家庭計畫講師之一,常受邀開設講座或課程。

一驗出兩條線 立刻去搶褓母
與過去任職外商分析師時期相比,當講師開課,收入大概連她過去薪資零頭都不到。以往Chloe隨時能買張機票,飛到任何想去的國家度假;如今,就連開課需使用的教材、道具,除了手作,大多購自蝦皮,她已習慣多方比價,精打細算。「我過年包紅包給爸媽,他們拿去買樂透,我覺得有點浪費。我開玩笑說:『你們不知道我出來打工嗎?我現在連想買一支無線麥克風,都要想很久欸。』」但她寧願過這樣的生活,「收入的不確定性,換來生活的彈性,我覺得,這是個意外的禮物。」「有時候大家覺得我瘋了,但我真的超愛現在的工作型態和家庭生活。」

Chloe說,先生原以為她很快會重返職場,但是她沒有。疫情後,她產下第2胎,「我才剛驗出兩條線,隔天馬上去搶褓母。其他縣市都在少子化,只有新竹月子中心、托兒托嬰、幼兒園一直開,但大家還是怕搶不到。有些人很擔心,孩子會不會連學區內的公立小學都排不到?」
她逐漸明白竹科父母普遍的焦慮狀態,「新的家庭一直進來,但建設還沒有跟上。在新竹,爸媽教育程度的同質性也較高,許多人可能都是靠教育翻身,所以爸媽們對下一代的教育也很追求。」
「不過,我並不打算富養小孩,也不打算讓他們去念私立學校。」 Chloe畢業於商學院、長年和數字打交道,但她卻說:「有些東西可以用數字衡量,但人生最珍貴的東西,無法用錢或任何數字來衡量,比如:快樂、人生價值、小家庭的幸福感、小孩和阿公阿嬤相處的時間,以及一家人能夠天天一起吃晚餐。」
「我跟小孩說,理財有複利的概念,其實人生的快樂也一樣。我要為孩子做些快樂的事,慢慢累積那些幸福的記憶。我不想要死掉以後,墓誌銘上只有一排字:Chloe,某企業高層(財務長)。」
家庭為先之後 還想更多可能
「我希望我人生還有多一點的冒險。」她是很願意試錯的。2024年11月,我們來到她為「新竹母語囡仔窟」開設的全台語親子瑜伽課程,這天好幾組家庭感染諾羅病毒,無法前來,人手不足,她自己身兼瑜伽老師、會計、紀錄、攝影、搬運工,照常開課。她為每個孩子製作入場券,活動主題是「非洲夜未眠」,用台語唸繪本、做完瑜伽後,她規劃了一場螢光派對,邀請親子一同將螢光棒黏貼上身,預期燈光一關,滿室燦爛螢光,大家會「哇」地讚嘆。

沒想到,燈光一暗,立刻有孩子「哇」地被嚇哭了,幾個孩子接連哭嚎,場面失控。一片混亂之際,場館人員開門趕人,頻頻催促:「媽媽,妳們超時了。」
「馬上就好。」 Chloe一邊安撫孩子,一邊恢復場地,還要做ending,乍看有些狼狽。但她說,所有突發狀況都是經驗累積,回家寫檢討報告給自己,記下學齡前兒童不適合玩螢光棒,因為他們怕黑。
「如果我留在前公司、爬到很高位置、賺超多錢,視野和格局都會更開闊,那當然是會有爽感啦!」平行時空裡,如果Chloe當初沒有辭職,以年資和績效推算,她可能正在準備接任高階財務經理。但她說,完全不後悔離職,如今她對工作持開放態度,未來的夢幻工作,是可以擁有寒暑假的工作,讓她有更多時間陪家人,「放棄我本來的工作,我並沒有覺得很可惜。如果沒有這個轉身,我不會發現,原來人生還有更多可能。我現在的生活,也是另一種爽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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