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ger主動提供方便採訪的店家,談及團隊從成立到送件,最困難的過程是找領銜人,因為可能有被高度或惡意檢視的風險。罷免徐巧芯的團隊發言人Roger傳給我一個地址,說可以在這間「反共店家」採訪。直白地稱之為反共,因為那是所有收罷免書或提供協助的店家之間,最大的共識。
共識也代表著共同承擔風險。店長告訴我們,送件以來已收到各種惡意檢舉,「昨天消防局,今天環保局。有人檢舉我們使用後的油品未妥當處理,但我們店裡根本沒有用油…」
Roger很快速地總結罷免團隊和民進黨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我們選擇民進黨,不如說我們是選擇中國罵最凶的那個。中國的眼中釘是誰?答案就是誰。說我們綠?我們其實只是很台。」
Roger和我們談起罷芯的起點,是去年的青鳥行動之後,他忽然不敢想像立法院後面7個會期會如何發展,開始思考自己能做些什麼?「我覺得選舉跟罷免,就像油門跟煞車,2個東西應該是相輔相成。」
但能走到對決的這一步,終究不易。Roger從7月開始推動團隊運作,要踩煞車,但藍白掌控方向盤的國會失速列車車速太快、力量太猛,眾人之力一直無法凝聚起來,「我們甚至用小蜜蜂收件,只要有3件,我們就去收,可是沒什麼人;我們靠公民宣傳,效果還是有限。最後幫我們動員的,不是民進黨,也不是台派組織,是藍白自己的作為。」
採訪進行到一半,有民眾(右)推門而入要連署,Roger(左)提醒對方注意事項。Roger回顧自己在超級深藍家庭長大,外公是跟國民黨來台的空軍,家中甚至有人是國民黨員,「我從小被灌輸的觀念就是民進黨是流氓,沒讀書不入流,在國會裡面衝撞、打架。」今年39歲的他,和多數同世代人一樣,在「我們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教育中長大,後來因太陽花運動啟蒙,從此沒再投票給國民黨,「但即便在那之後,你要我直接說我支持民進黨,我講不出來。它很像佛地魔,就是不能講。」
不能喜歡民進黨,就像是肌肉記憶,很難改變,但為了孩子,他必須改變。整個採訪過程語速、語氣都非常得體,也鮮少多做補充的他,主動跟我們說:「作為罷免志工,坦白講我們的家人也算是志工了。他們默默接受我們必須要拋頭露面,犧牲陪家人的時間。我老婆下個月底就要生了,我自己也很痛苦,因為我沒辦法花很多時間去陪她…那我兒子,週六是我固定要帶他的日子,可是他常常都要陪我去跟這個人開會,跟那個人開會…」
他告訴我們,即便是深藍的長輩,他也想要去陪他們,想跟他們說:「我沒有崇高的政治抱負,我只是關注孩子的未來。」他談到曾經和兒子說起為何不能陪他出去玩,「我跟他說:『爸爸正在想辦法保護這個國家,希望可以讓你的未來更好,可以開開心心、安全地生活。我說我們暑假再出去好不好?那時罷免已經結束了。』兒子聽了就跟我說:『爸爸加油。』其實真的是很難過…」
他說:「我那時候差點哭出來。」他的眼睛在我們面前,閃出一瞬淚光。
W先生在花蓮東大門夜市舉罷傅牌子拍照,隨即遭到關切。白光冷冷灑在人潮稀落的東大門夜市,因花蓮罷免案受訪的W先生,舉起看板,站在通道中央,我們才按幾下快門,一名戴棒球帽的中年男子突然逼近,手機對準我們直拍。「伊是欲罷(免)欸啦。」原來,幾秒鐘前,旁邊店家探頭帶笑的喊話是通報。
「在花蓮,罷免傅崐萁這麼刺激喔?」帶著震驚、不甘離開現場,我們問W先生,只見他見怪不怪回:「還好啦,只要他們笑笑說,我都覺得友善。有時,我們在外邊擺罷免攤位,路過民眾喊:『罷賴清德啦。』我們回:『那要立法院提案,你法盲喔。』」
不滿藍白陣營過去一年強推爭議法案、大砍中央總預算,全台掀起大罷免,國民黨立院黨團總召傅崐萁首當其衝。39歲的W先生,壓根沒想過他會參與罷免,甚至成為核心團隊「微光花蓮」的發言人。
花蓮罷免傅崐萁團隊在路邊爭取連署書。(翻攝微光花蓮臉書)「我人生第一次投票是投給馬英九,2屆總統我都選他。」W先生在台北出生、花蓮長大,小時候,長輩親藍,他對民進黨印象一直不太好,「2006年百萬紅衫軍倒扁,我在台中念書,第一次連假迫不急待回花蓮,結果客運在台北被堵住,差點回不了家,忍不住想,陳水扁貪汙就算了,民進黨內也HOLD不好,廢。」
那是政治人物形象至上的年代,他連2屆投給清新的馬英九。但隨自己出社會,他對馬英九執政愈來愈不滿:「欸幹,你知道那時候大學生畢業薪水22K,95汽油一公升39元,39元喔。」洪仲丘、小燈泡事件,他義憤填膺,沒錢上台北抗議,就在車上綁黃絲帶,全辦公室同事穿白衣響應。
W先生是超級E人(外向),,從小熱衷參加服務性社團,畢業後留在東部,一直在社工領域工作,蕭美琴選立委時,他擔任志工,遇到親民黨、國民黨不錯的議員,也會在臉書推薦分享。他稱傅崐萁和太太徐榛蔚的執政如「花蓮王」:「你相信嗎?我15、16歲,花蓮就是傅崐萁,現在我39歲,還是他。聽說他2026年還要回來選縣長。」他氣到深呼吸,「當然,我永遠記得,他上任辦了第一屆夏戀嘉年華,那晚壓軸請來伍佰,在花蓮酒廠唱〈你是我的花朵〉,對花蓮人來說耳目一新。但他和老婆離婚,讓她當副縣長後,開始大走鐘,愈來愈多不合理的事被爆出。」
下雨天,W先生開車載我們經過傅崐萁任內蓋的日出香榭大道:「你們看,斜的吧?這是他花3億多元向中國、印度買花崗石蓋的,我超多朋友在這裡滑倒。」他對傅崐萁熱衷大建設、命名地標(如東大門夜市)無感,反而對幾年前機構帶小朋友提案在花蓮市設置YouBike遭縣府否決感到無奈。自稱「天然獨」的他嘆氣:「到目前為止,我人生最後一次出國是18歲,我從小在花蓮長大,我熱愛我的家鄉,熱愛這片土地,我覺得台灣就很漂亮。」
關於罷傅的理由,W先生如上政論節目,從民主憂患到地方政治綁樁可說出百百種。但神祕、新興的「微光花蓮」團隊到底怎麼成形?又由哪些人組成?W先生說,去年青鳥行動時,一位成員成立「花蓮新世代青年」Line群組,他也被加入。528全台大串聯時,在網紅八炯號召下,他們在花蓮石來運轉噴水池集結,首次喊出罷免傅崐萁想法,他思考兩夜後,決心加入,「團隊約十多人,來自各行各業。我們說好,不要有政黨色彩,拒絕造神,很忌諱像黃國昌那樣的人。」
「這群年輕人真的太素,有些還給我句點王,但他們真的很會做事,沒有想紅,策略也很好。」鳳林居民李美玲笑說,今年初,微光團隊成員因原住民身分,或保護家人、不便露面等緣由,找上48歲的她擔任領銜人,「他們找我,是因為我沒有政治色彩,沒什麼豐功偉業,也沒有要紅,就是一個路邊歐巴桑。還有,我從社區協會理事長位置退下,不靠縣府工作資金生活,沒有包袱。」
鳳林居民李美玲(圖)從社區協會職位退下,才低調擔任此次罷免傅崐萁的領銜人。李美玲在綠營大本營台南出生,但從小讀國立編譯館教科書,對台灣很陌生,直到她就讀世新新聞系,在歷史學家李筱峰的課上認識「228事件」,才開啟她認識台灣土地的興趣,那時文建會喊出「社區總體營造」,她立定志向,1999年到花蓮師範學院讀鄉土研究所,而後結婚,定居花蓮。平常她除參與社區工作,也是手作染巾、客家編織老師。2014年,鳳林獲義大利認證台灣第一座慢城,她更是推手。
傅崐萁上任後,經常在縣府發放的物資、文宣印上他的照片。(翻攝自民視新聞)李美玲記得,剛到花蓮時,是國民黨謝深山的時代,立場或不同,但沒有被噤聲的壓力,傅崐萁執政後,氛圍卻不一樣了。「稍微懂媒體的人,會覺得非常可怕,他不斷在所有東西印上他的大頭照,從農民曆、小學課本到老人愛心卡,通通都是他的照片,很像中共大外宣的做法。他對媒體也是,一邊給棍子、一邊給糖。」2018年,傅崐萁在花蓮縣長任內,遭媒體揭露,共發包25個縣府媒體採購案,採購案的得標者皆為花蓮縣的在地媒體記者,工作內容為「回繳與縣長施政相關的報導文章和影音檔案」,引起軒然大波。
傅崐萁上任後,經常在縣府發放的物資、文宣印上他的照片。(翻攝畫面)罷免傅崐萁的連署件數,第一階段只需1,938人,卻收到7,000多份連署書,花蓮在地媒體包括《更生日報》《花蓮最速報》等臉書社群卻幾無報導,李美玲笑說,上週晚間8點多,她在火車上看到《更生日報》在臉書貼出罷免藍綠隔空對戰的新聞,立刻留言:「謝謝小編po這則新聞,宣傳罷免議題,愛你喔。」她再刷臉書,貼文不在了。
W先生也自嘲,「國王有自己熟識的報社媒體,他會把所有的東西都修飾、美化,再傳遞出去,所以花蓮的聲音很單一,花蓮在地相關Line群、臉書社團只要提到跟他相反意見的內容,就可能被踢出群組或制止。」像他現在即看不到傅崐萁及《更生日報》的臉書內容。
2020年,花蓮爆發近年最大環保運動「反卜蜂事件」,反對縣府通過卜蜂在壽豐、光復、鳳林等地建造大型養雞場,李美玲是帶頭抗議的人之一。之後,她很少再接到縣府相關單位的講座、訪談邀請,內部朋友戲稱,她是縣府一級主管二十大黑名單之一,「聽到我笑出來,我跟夥伴說,這是個榮譽。但我們怎麼倒退,還活在服從威權統治、害怕被秋後算帳的年代?最近罷免連署不是還被查水表嗎?一旦站出來罷免、關心公共事務會感到害怕,這就不是一個正常的公民社會。」
對李美玲、W先生和許多積極參與罷傅行動的人來說,傅崐萁與徐榛蔚在花蓮的勢力,選舉時或難撼動,但罷免是他們表達聲音的破口,他們第一次學習《選罷法》,學習怎麼設連署站、回收連署書。「傅崐萁在立法院當上國民黨總召後,我們承受很大的壓力:花蓮人怎麼會選出這樣的立委?甚至在403地震後承受很多攻擊。青鳥運動時,我被朋友推上去短講,我說:『我是花蓮人,我沒有投給傅崐萁。』這次罷免是打擊傅崐萁政治氣球很重要的行動,我們要戳破他建構的形象,希望所有卡在這利益結構的人想清楚,你們拿的錢是人民的錢,不是傅崐萁的錢,不能因為政府計畫標案,放棄民主和台灣的國安。」李美玲堅定地說。
許先生說,前幾天環保局人員來店裡稽查,連稽查人員都好奇他的酒吧怎會被人一次檢舉這麼多項目,許先生推測,應是成為連署站後遭人惡意檢舉。許先生說自己總統大選是投柯文哲,至於立法委員,「我忘了,畢竟平常如果沒在關注,不會知道誰有做事,我也沒有很重視。但我現在要贖罪。」
轉變的開始是從傅崐萁,「真的莫名奇妙,他當花蓮王就算了,現在居然變成立法院的國民黨團總召?現代人都很聰明,去google傅崐萁的歷史就知道。」以及韓國瑜,他尷尬笑道:「我爸之前就是韓粉,我知道時很崩潰,因為我爸也算高學歷,是醫生,怎麼會這樣?」他說,當年還與父親「強烈溝通」。後來韓國瑜被罷免,父親也不再是韓粉。怎料幾年後,韓國瑜卻又一躍成了立法院長,「而且形象突然變成很會做事的人,還有,白色不是第三勢力嗎,怎麼會藍白合?」
許先生本來只是去填罷免連署書,後來看到徵求連署站,「我開電玩酒吧,有店面,我跟合夥人討論後決定成為連署站,志工收連署書就不必被趕來趕去,而且我們晚上營業,如果有人白天沒空,晚上可以來把連署書投到我們店裡。」
連署書收件箱就放在許先生的酒吧門口,還有反共小標語,他解釋自身立場是反中共,不希望被貼上藍綠標籤。他說,其實很晚才關心政治,約6、7年前吧,「新聞報導新疆的集中營,標題很聳動,寫種族滅絕,我覺得匪夷所思,這不是德國納粹做的事嗎?我半信半疑,就google,結果看到一支影片。」那是一個新疆女孩的自白,講自己及族人被迫節育、不准用自己的文字、甚至有陌生人住進家裡⋯許先生頭皮發麻,「嚴重性遠超於我的想像。我又找到更多影片,例如一群新疆小學生被迫接受愛國教育,他們的臉很純真,只因生在中國,就被那樣對待,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不舒服的感覺,覺得自己滿幸運生在台灣,但也不知道可以怎麼幫他們。」
他開始關心中國議題,有天又google六四事件,再次震驚,「原來屠殺不是發生在幾百年前,是在我出生之後。」不久,香港發生反送中事件,「以前看新聞影片、照片,覺得那些都是可以剪輯的,但當時香港學生自己拍影片、live,這就不會是造謠。看到的一切太誇張了,又覺得很迷幻,這到底是拍電影還是現實中的事?就覺得中國的威脅並沒有離我們很遠。」
他說,以前對中國的印象頂多是「強國」,「好啦你最厲害,沒關係都給你講,比較戲謔的,不會覺得他是壞人,只是小丑。但看過那些影片,會知道嚴重性,他不是小丑,他可以定義成殺人魔。」
他說,立法院發生的事,在他看來就像香港前幾年的經歷,立法會的議員全部變成親共人士。「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把我們的政治癱瘓。」他說,不希望自己的店被貼上藍或綠的標籤,而是反共店家,「我也不覺得這是光榮或勇敢,因為這象徵社會分裂。希望大家能跳脫藍綠,只談親共或反共,全民會比較有共識。」
朱育生說,團隊志工們大多是政治素人,進行罷免行動時,常被顏寬恒支持者視為民進黨側翼。朱育生在資源回收廠工作,常跟拾荒者聊天,這些人大多是阿公、阿嬤,一台拖車放滿滿頂多換個一百又幾十元。因此之故,他很關心弱勢,擔心哪天健保垮掉,會讓拾荒的阿公、阿嬤們連醫生都看不起。
他是罷免顏寬恒行動團隊的發言人,提起2019年立委顏寬恒曾跟黃昭順提案,要讓中國配偶的中國雙親來台定居時能用健保,「去年又推中配入籍6年改4年,好幾件跟健保有關的法案,顏寬恒都是提案人。我就在想,他是跟台灣老人有仇是不是?為什麼你要用台灣人的錢養別國的人,而不是把這些福利放在台灣老人身上?」
朱育生是台北人,5年前結婚搬到台中龍井,剛好遇到前立委陳柏惟被罷免。他喜歡陳柏惟,覺得說話有魅力,政黨偏好是:「不是統派的黨,我都喜歡。」他回憶當時氛圍,「真的是全黨在殺一人,每個週末都可以看到國民黨大老用宣傳車在趴趴走,陳柏惟聲勢很弱,幾乎沒有存在感。」陳柏惟被罷免後,民進黨的林靜儀補選獲勝,後來爭取連任輸給顏寬恒。
顏寬恒所代表的顏家,從黑道出身的父親顏清標開始,長年掌握地方上的發展建設,堪稱是喊水會結凍的政治家族。朱育生說,目前團隊歸納罷免顏寬恒的原因,「一種是藍白在國會的行為。另一種是針對顏家,顏家把持很多產業鏈。用控制經濟的方式讓大家必須投給他,等於綁樁,巴著顏家的人就成為特許階級。」還有一些鄉親,是為了媽祖而罷免。由於大甲鎮瀾宮由顏清標把持,「他們希望信仰歸信仰,媽祖不該沾上黑道。」
朱育生讀大學時候發生太陽花學運,因而開始關心政治。他讀政治大學會計系,當時學運喊出遍地開花的口號,他便在學校幫忙籌備民主講堂,邀請教授講解為何要反服貿,服貿的強行通過又如何違反程序正義。學運之後,柯文哲與黃國昌成了政治超新星,宛如偶像。他說由於一堆學長、學姐都加入時代力量,加上網路影響,他支持柯文哲、黃國昌,當過2人的選舉志工,台北市長選舉2次都投給柯文哲。
他說時代力量的黨內鬥爭,讓他覺得黃國昌變了。至於柯文哲,則是:「他說西藏喇嘛流行自焚、要自焚去河邊不要製造別人的麻煩,這些是很反人性的話語,但他可以講得這麼自然,還笑出來,也許這才是他的本性吧。」
對政治偶像的幻滅,感受最強烈的時刻是去年5月到8月,因為藍白強勢推動法案引發青鳥行動,接著是柯文哲的木可公司政治獻金疑雲。「那時心裡想到《後宮甄環傳》的一句話:『終究是錯付了。』以前年輕不懂事,錯信了政治渣男,現在其實更可以提醒自己,不要把政治人物當偶像,因為他們終究是人,不是神,不會沒有缺點。當你在追星,你真的是看不到任何缺點,但如果你跳出那個濾鏡,其實你會發現他們講話有很多漏洞。」
Dora說,立委魯明哲刪文化幣預算的理由令人難接受,「而且他們都在國民黨的結構當中,沒有人是無辜的,都是共犯。」去年初,Dora去了一趟北京,「拜訪大學同學,她以前是交換生。在那邊我都不敢亂講話,例如那時快總統大選,他們問我要投誰,我就覺得不能講,怕害到他們。」
Dora的謹慎,來自最初印象,「當年,我們班有2個中國交換生,她跟另一位,有次大家出去玩,剛好碰到造勢遊行,我解釋這是選舉,他們的反應居然淡淡的,只說:『喔。』我很驚訝,想說你們那邊不是沒有選舉嗎,怎麼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後來她發現2位交換生對政治總三緘其口,才意識到他們是不敢談。那時Dora已參加過太陽花運動,但對中國的威權專制始終停留在想像,直到接觸到這2位交換生。
畢業後她到補習班當英文老師,「每天要接觸很多人,學生、家長,但我社恐。」撐了一年半,她去資策會上課學寫程式,轉行當工程師。如今工作是在家上班,「一年只要去公司2次,太舒服了。」她住家裡,三餐有爸媽負責,休閒是讀書、彈鋼琴、追劇,週末才與朋友聚餐,「平均2個禮拜出門一次吧,這是我最舒服的狀態。」
偏偏去年5月,立法院通過擴權法案,「我太氣了,只好又出門抗議,還去好幾次,怎麼會把我逼出門了呢!」她又氣得上網加入相關群組,一群人聯絡至今,共同發起罷免。
Dora秀出自己設計的罷免小徽章。「罷免的領銜人必須持續到最後,不能退縮,第三階段甚至要電視辯論,有的夥伴考慮到家庭因素、或經營公司太忙,只好我出來當領銜人。但別說電視辯論,我連接受採訪都很緊張。」她說,核心夥伴有好幾位皆是工程師,也有數據分析師,還找到一間麵店願意做為連署站,「很幸運,有的選區比較偏藍,完全找不到願意當連署站的定點,只能去公園,滿辛苦。」
她苦笑,最近認識太多人了,很不習慣,「我會轉行就是因為我社恐,一直沒辦法跨過這關。可是,作為台灣的公民,為了保護民主憲政,這是我需要奉獻的一塊。」這麼積極,最擔憂的是什麼?「台灣被中國接管,到時可能我就會像那位中國朋友,什麼話都不敢多講。」
謝知橋曾為退出國民黨參選議員的牛煦庭大力拉票,說:「我真的沒想過他會回去…」謝知橋說話如其文,擅拉嘲諷值,只是這次他嘲諷的是自己。他用有點好笑的懺悔語氣跟我們說,積極宣傳罷免牛煦庭,最大的意義是贖罪。
他還記得2018年,在桃園火車站遇到牛煦庭的景象。此前2人除了是武陵高中同屆同學,並無太多交集,知道對方是誰,但也僅止於此。畢業多年在車站巧遇,謝知橋主動打招呼,牛煦庭對他說:「你是我的選民。」那時謝知橋才知道他要離開國民黨,以無黨籍身分參選桃園第二選區議員。
牛煦庭在2016年入黨,距離太陽花運動才2年,「等於是在國民黨最慘時加入。那一輩國民黨青年團的人都想要進去改變,但發現根本改變不了就退出。我所知他的心路歷程大概是這樣。」
謝知橋的心路歷程呢?他自承,爸媽工作雖和政治無關,但立場一藍一綠,選舉時總約好不去投票,直接抵銷,也不干涉小孩的政治立場。「可是爸爸比較有話語權,家裡看的政論節目都在講民進黨有多糟…」2012年首投時,他進投票亭沒有思考就蓋給馬英九。直到太陽花運動才發現,「如果不好好投票,國會會變成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它過了什麼法案?也不知道法案對我們有什麼影響?我們必須要用很激烈的方式,才有辦法阻止…」
由藍轉綠,謝知橋最一開始其實把希望放在第三勢力。2018年選舉,牛煦庭成為無黨籍,政見又難得地看見長年被忽略的龜山區需要的關注。從政治光譜兩端往中間走的2人在火車站遇見後,謝知橋想,「我可以幫他拉票。我幫他發了800、900份文宣吧。我媽、我弟本來要投穩上的人,我也說服他們投牛煦庭。」
後來,牛煦庭當選、連任,2023年在第2屆議員任期內申請恢復國民黨籍,選上立委,卻在任內提案刪除性平預算,又稱以前幫他拉票的同學變成綠營側翼,是垃圾。謝知橋苦笑著說:「我都有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了。」罷免潮掀起後,他想起2020年高雄市長罷韓,票數足足比他當選還多了4萬6,000多票,第一次感覺到罷免權能起作用。
他開始積極發文打空戰,充分利用自己有6萬追蹤人數的聲量,勸當年說服過的同學們回頭,也向牛煦庭喊話:「我人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初幫你塞傳單到你進不去的社區。」被對方封鎖後,謝知橋難得笑不出來地說:「民代有資格封鎖人嗎?你是民選的,你理應接受民意!」
他說:「我其實已經遷戶籍了。但牛煦庭是我的責任…雖然他選上也不一定是因為我,但就是有種…我們養出這種怪獸,要盡可能罷免掉。」
謝孟儒支持全台大罷免,歡迎想參與罷免的人來她店裡拿連署書。國民黨立委馬文君當選過2任埔里鎮長,又立委5連霸,在罷免潮中,被視為很難罷免的對象。蛋糕店老闆謝孟儒說:「很多叔叔、伯伯他們來這邊簽連署書,他們最生氣、罵最大聲的就是潛艦國造預算被刪除。」
她後來是聽老公解釋,才知道許多當過兵的人,都曾經因為軍中裝備不好而有心理創傷。馬文君堅持刪除潛艦國造預算20億元,表示有作戰需求再編,「這等於是在他們的傷口上撒鹽。」謝孟儒說。
謝孟儒是詩人,出版過2本詩集,還是2本詩刊的主編,她的蛋糕店如藝廊,書櫃是藝文書籍,牆上是自己的畫作,看不到任何與政治相關的事物,店外也沒掛罷免牌子。她自己畫的幾張諷刺馬文君的小插畫,貼在櫃子後方的隱密處,要走進櫃台才看得到。如此低調,是避免店裡客人因政治立場不同感到不悅,更重要的,是顧慮父親的心情。
「我爸是國民黨的黨工,他以前是民眾服務站的主任。」見我們疑惑,謝孟儒解釋:「就是不掛國民黨(招牌)的國民黨黨部。」謝孟儒是土生土長的埔里女兒,家族是鐵桿深藍。謝孟儒4歲的時候,曾搖著黨旗陪奶奶去投票。「我小時候是忠貞的國民黨員。」黨工爸爸時常帶著她四處走踏,與地方人士熱鬧地喝酒聊天。
做為黨工的女兒,總統曾投給馬英九,立委也曾投給馬文君。之所以政治傾向改變,一個因素是去了中國,另一個則是參加太陽花學運。
她大學讀嘉義大學中文系,曾在暑假到中國蘭州大學當交換學生。中國人知道她是台灣人,很常問政治問題,例如:台灣選舉是怎麼一回事?六四天安門真的有坦克車嗎?台灣人真的不認為自己是中國的一部分嗎?她說當時的自己一知半解,不是很能回答,也不想跟中國人爭執台灣不屬於中國,為避免爭執,她往往模糊帶過,曾被中國人數落她講話不清不楚。「中國人會說歡迎回來祖國,問你回祖國的感覺怎麼樣?或是一直探測你,問你到底認為台灣是不是中國一部分?」被問煩了,她乾脆謊稱自己是廣東人。
她說參加太陽花學運是她第一次改變政治傾向,當時內心掙扎,「畢竟我出生在對國民黨忠貞的家庭,我會覺得好像背叛,或是說有點…背德吧。」但參加後,想法很篤定,「我認為國民黨通過服貿是不對的,我是一個公民,我可以去反對,這是一個很理所當然的公民權利。」
謝孟儒的罷免插畫,貼在櫃檯旁的隱密角落。她支持小黨,認為小黨對政治的多樣性有益處,上次立委選舉,她很想投給小歐巴桑聯盟的立委參選人,但最後投給民進黨立委,內心感到很抱歉。民主政治,選票是政治人物的權力來源,「我想要削弱馬文君的權力。」
她已經很久沒跟父親聊政治了。但彼此知道政治立場。「我們都不說破。政治立場相同的時候,大家都很好聊,可是有不一樣的想法的時候,大家就不聊,你知我知就好。」
這或許也是全台大罷免潮中,避免家人因政治而情感破裂的一種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