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過世之後,趙鸞美多次夢見亭亭玉立的女兒突然消失。夢境很像女兒3歲時在超市走失的情景,她東奔西跑喊著女兒名字,繞來繞去卻怎麼也找不到人,心跳砰通砰通,緊張到心臟病快發作……,醒了,才怔怔地想起,女兒真的已經不在了。
記憶凍結在女兒被撞那天
女兒過世是1998年的事。事情發生得很突然,當時就讀台大園藝系的小女兒楊雯婷車禍,她從台南趕車北上,只見女兒頭部已裹滿紗布,昏迷不醒。「我女兒被載,飛出去先撞到肇事轎車的照後鏡,又撞到擋風玻璃,再撞到車蓋,然後是柏油路。那1分鐘內,她就是叩、叩、叩,叩(撞)了很多次……」
時間忽忽就過去了,趙鸞美的記憶卻還凍結在18年前女兒被撞的那天,她牢記目擊者說詞,明明人不在現場,卻像一次又一次目睹女兒被拋起又墜落的弧線。醫生告訴趙鸞美,女兒不會醒了,她的腦袋就像盒子裡的豆腐,猛烈搖晃後已碎成一團。
想做器捐得把握黃金時間
趙鸞美像站在十字路口,卻沒勇氣往前走。「我跟她說,妳一向熱心助人,媽媽想幫妳做器捐,會切來割去,如果妳不同意,能不能到夢裡告訴我或妳姊姊?」等了兩天,女兒沒有入夢。簽同意書前晚,趙鸞美又到床前懇求,她伏在女兒床前誦了數百次《心經》,加護病房護理師不忍心趕她,讓她誦經數小時。那千刀萬剮是刮在娘心上了,「我一直告訴雯婷,都是空的、都不會痛,妳是要救人,所以不會痛。」
1998年6月12日,趙鸞美守在手術房外,等待著女兒的心、肺、肝、腎與眼角膜被摘除,等同宣告女兒的死亡時間。
肇事者是年僅30歲的留美碩士,一時搶快,在山路上違規迴轉。女兒在加護病房期間,他日日到病房探視,看到趙鸞美就噗通跪下。問她還恨肇事者嗎?她說,不恨了。當年和解時,趙鸞美對他說:「我現在無法原諒你,以後不知道。但我不想你被關,那沒有幫助。我只希望,如果你有一點愧疚,請你日後盡可能做善事。」
女兒捐出5個器官,當年算是大事,幾個報紙都報導了。趙鸞美謹慎將剪報護貝收起,報上照片很美麗,「那是她最後一張照片,參加舞蹈比賽的。很漂亮吼?」講著講著,她的眼淚一時漲滿了眼眶。
拒絕知道受贈者是誰
她說:「我不希望人家覺得我是那個施以恩惠的人,不要人家心裡有一點愧疚。」忙完後事,她再也不跟肇事者和當初騎機車載女兒的同學聯絡,「我怕他們看見我會自責。」
儘管她從未打聽受贈者訊息,也從未參加相見歡活動,社工忍不住告訴她,女兒心臟捐給年齡相仿、也來自台南的男孩子。她很欣慰,「我的女兒沒有走,她活在別人身上。知道這樣就好。」
1998年,是趙鸞美人生的分水嶺。在那之前幾年,她與丈夫分居。儘管丈夫每月寄生活費,她仍恐慌不知何時會斷糧,一度身兼4份工作,生活重心只有工作與二個女兒。女兒楊琇文和楊雯婷差3歲,國高中都同校,趙鸞美堅持天天做飯,為女兒送了9年便當。
小女兒走後,她故意讓自己很忙,參加無數法會、寶懺、禪修,拚命修社區大學的課。整整4年,她不太哭。但她的體內像是有個自動自發的開關,瞥見送葬隊伍、參加告別式,眼淚就啪啪流下來。看到植物人甦醒的報導,她便後悔,「當初若守著雯婷,她會不會也醒過來?」
老家成了啃噬心靈的怪獸。雯婷剛學會溜冰曾在客廳小試身手,雯婷總在那個書桌前讀書,這塊玻璃桌曾害雯婷的腳受傷……,處處都是雯婷的回憶,回憶會割人,「我變得討厭那個房子。」她買了新屋,每次騎機車回舊家搬東西,沿途邊跟女兒說話:「雯婷,這邊要轉彎,從這裡過去,到家了喔。」就怕女兒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們透過大女兒楊琇文想採訪分居多年的父親,楊琇文婉拒,「他一直沒有放下,我捨不得他去面對這些。」楊琇文說父親改變也不小,傳統老派的父親不輕言說愛,事發之後,他改吃素至今,卻絕口不提原因。
楊琇文在台北讀書工作,租屋桌上始終擺放妹妹照片,後隨夫到香港定居。楊琇文生第一胎時,因為是剖腹產,夫家怕她受苦,勸說別再生了,她堅持再生第二胎。她說:「妹妹走後,我很寂寞。我不要我的小孩只有一個人。」趙鸞美這才知道,原來寂寞的不只是自己一個人。
念大學為自己和女兒圓夢
趙鸞美只有高中畢業,女兒走後,她一心想拿張大學畢業證書,為自己也為小女兒圓夢。她去念社大,把時間塞得滿滿的。算起來,這些年,她已修近80門課程、獲得144個學分,將領取人生第一張大學畢業證書。除此之外,她是台南市法雲文教協會成員,是成大醫院行動關懷組志工,也是器官捐贈宣導員。
趙鸞美什麼課都上,語言、手做、金工……,還當過志工隊隊長。每當課堂一片靜默時,她總自告奮勇提問或擔任班長。「雞婆班長」參與度極高,熱心又熱情。直到一門「生命故事劇場」的課,老師楊美英引導學員挖出最刻骨銘心的記憶,趙鸞美才讓自己最柔軟、傷痛的那一面曝光。那一次,她跪在舞台中央,手指輕柔撫過擺放在地上的女兒衣衫,哽咽低誦經文,那是她誦過千百次的《心經》,也是她對小女兒的最終告別。
過去,趙鸞美從沒想過自己在妻子、母親的角色之外,還能做什麼?而今,大女兒出嫁,小女兒離世,好不容易把悲傷一點一點地挨過去,她漸漸活出自信和自在。
她不再終日忙於家事,一週洗一次衣服就算了,存了錢就旅行,旅行完再存錢。她也經歷許多「第一次」,演過舞台劇、當主持人、拍微電影、上廣播節目,還收了三個乾兒子、四個乾女兒。女兒楊琇文說:「媽媽,過去就是『媽媽』。妹妹走後,媽媽轉變很大,她現在有『自我』。」
相信當初器捐決定沒錯
在成大醫院擔任志工多年,看盡如行屍走肉的病人,現實殘忍但也撫慰了趙鸞美的心。她相信當初器捐的決定並沒有錯,母女倆早就簽署器官捐贈同意卡,她的後事怎麼辦、不要急救、哪些該捐……都跟女兒溝通好了,每個乾兒女也都有一份備忘,隨時可以因應。
當年趙鸞美從宿舍搬回小女兒的電腦與衣服。18年來,她穿著女兒的T恤當家居服,抱著電腦從開機鍵開始學起,現在靠一指神功,也能寫作文章。女兒遺照就掛在電腦桌旁,趙鸞美做簡報、看臉書、上網追劇都在這裡,看到好玩的文章、姊姊琇文說了什麼,她轉頭就對小女兒說。
帶女兒的照片去旅行
事發隔年,趙鸞美看見旅行社傳單上有「德國」二字,記得女兒原本計畫遊學德國,她想都沒想就報名了。長途旅行中,她隨時揣著女兒相片,沿途為女兒導覽風景。回想當時情景,趙鸞美失笑:「別人大概覺得我是瘋子。但我不在乎,我終於帶女兒來了。」
這是趙鸞美一個人的秘密。社區大學辦南投梅峰農場旅行,她也帶上女兒照片出遊,因為那是雯婷實習過的農場。踏著女兒的足跡,看著相同的星空,繞過女兒可能修剪過的桃樹與蘋果樹,與女兒的照片合照,「那是好幸福的兩天,感覺我跟雯婷結合了。」
她是相信輪迴的,如同她很喜歡的一幅字:「花開不是凋落,而是為結果。結果不是終了,而是為了重生。」她相信今世相遇的人們,是上輩子修來的福。那未曾讓她操心過的小女兒,是來了這世的緣,然後等待來生,「我們會碰面的,只是不知道以哪種緣份相聚而已。」
趙鸞美很久沒夢到女兒了。上月底,她應成大醫院的邀請,上台談器捐心路歷程的前一晚,她再次夢見小女兒。但這次不一樣了,女兒沒有憑空消失,母女倆笑嘻嘻地出遊。
夢裡,女兒笑得燦爛,還是19歲,那單純明亮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