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面,我們約在板橋區某高樓辦公室,鍾明軒長睫紅唇一身飄逸黑衣,訪問到尾聲他坦承他跟我相處時端出的是「面對記者訪問的鍾明軒」,可嬉笑怒罵和無數個白眼間讓人覺得非常舒服、自然。
我有個明星夢
鍾明軒從小的夢想就是「當明星」,卻不知道確切該怎麼做,2012 年,還是小學生的他想:「不是有人說很多東西都從模仿開始嗎?」於是他開始拿著簡單的攝影器材拍了幾部自己在家裡唱唱跳跳的影片。當年歌手李佳薇以〈煎熬〉一曲一鳴驚人,鍾明軒在電視上看到的表演,決定也要在自己的 YouTube 頻道唱〈煎熬〉,因而得到「煎熬弟」的名號。
〈煎熬〉不是鍾明軒上傳的第一首歌曲,先前幾部影片是在媽媽工作的一樓美容院櫃台隨手拍攝。一個還沒變聲完全、沒有絕世美貌、也沒能在口袋裡撿到 200 元的小男孩,影片根本沒什麼人關注,所以決定要拍〈鍾明軒 煎熬〉這支影片時,他同樣沒想太多。他還記得因為家裡隔音不好,他趁著媽媽在樓下美容院幫客人吹頭髮,拿著相機跑到姊姊房間唱歌,至於為什麼選擇姊姊房間?「因為她房間採光比較好。」
沒想到「煎熬弟」在幾週後引起病毒似的討論,緊接著一連串的節目邀約、媒體採訪……那時剛好是國小畢業的暑假,鎂光燈閃得 13 歲的他又驚又喜。後來曾陪他一起上節目、最支持他的媽媽自殺了。
鍾明軒補充,媽媽是家中主要經濟支柱,生活壓力很大,原本就患有憂鬱症,身體狀況又極糟,她想支持兒子追夢,卻遇到太多反對,包括丈夫。印象中堅強、愛唱歌的媽媽最後終於負荷不了,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輿論鋪天蓋地歸責他執著想紅才害死媽媽,期間家人的態度說不上友善,沒正式簽約的經紀人也勸他「先好好讀書」,還替他在 Facebook 粉專發了篇暫時休息的文章。
爆紅後世界有刺
可是就算想好好讀書,國中開學第一天,一群學生拿著花花綠綠的應援板圍在鍾明軒的教室外面,喧鬧著要簽名、合照,以前夢想成為明星後才能享受的待遇,成為現實生活中的困擾。令人感到窒息的還有路人的眼光,爆紅後世界有刺,走在路上總覺得被多看兩眼,誇張的路人毫不害臊地罵他「臭 gay」,更別提同學偏差的捉弄、霸凌,那幾年,鍾明軒都是看著地板走路,也因為太常躲在有隔間的廁所裡,養成不用小便斗的習慣。
完全沒想過反擊嗎?
「那時真的沒想過。」
「我理解你們現在的想法,」鍾明軒提醒我們在討論的,是一個 13 歲的孩子如何看待網路,「妳這樣的說法就像是我那時候已經有『商業』的概念了,我會經營自己了我才會拍這件事情(告訴別人做什麼或不做什麼)。」這個階段的鍾明軒還不知道如何經營網路形象,他只知道拍影片很好玩,被關注很快樂,對於怎麼「操作」社群媒體還很陌生,連創作的技巧都很生疏,「那時候我連剪接都不會,影片都是一鏡到底。」
少了媽媽的「家」變成單純的物理空間,爸爸和他進入長期冷戰,家人間少有交流,國中 3 年他面對老套而令人痛苦的排擠與霸凌,越線的動手動腳,脫褲說要檢查陽具,嘲笑他娘氣、自以為是。其實比起肢體暴力,言語的攻擊更容易使人對世界絕望。對於外界的不友善,那時的鍾明軒還不知道如何反擊和排解,一切悶在心裡的結果就是漸漸失去顏色,「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我有 2 年完全沒有拍影片?」
再見煎熬弟
直到進入高中,逐漸有了姊妹,建立起深厚的同溫層,也從閱讀中找回自信,才又開始拍攝影片上傳,拋開過去「煎熬弟」的種種負面標籤,自傲地以「哈囉大家好,我是國際美人鍾明軒」作為影片開頭。
去年 5 月,即將從高中畢業的他才興奮地宣布 YouTube 頻道達成 10 萬訂閱,一年後突破 40 萬,根據 noxinfluencer 網站,他現在是台灣排名第 188 名的 YouTuber,PR 值 98,Facebok 更已經累積 86 萬粉絲。撐過了一個又一個低潮,鍾明軒仍然追逐著他的明星夢,並選擇在自己 20 歲生日前送自己一個生日禮物──募資出書,將自己的心路歷程、所見所想悉數紀錄,並邀請粉絲一同參與。
遇見酸民怎麼辦 幻像自己是英雄
鍾明軒是在升國中的暑假爆紅,現在已經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網紅路上浮沉 7 年,討厭鍾明軒的人不見少,大部分用詞低俗惡劣。剛爆紅時粉絲問他為什麼不反擊,直到現在他也說不清原因。小時候的鍾明軒只敢偷偷幻想自己是英雄,在心裡上演把壞人打趴的情節,但現實生活中遇到一雙雙帶著惡意的眼珠子,他只想著趕快走趕快走,「我沒有想要面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然而歷經家庭風波、校園霸凌、網路文化洗禮,對於如何面對世界惡意他十分熟稔,連教育部長潘文忠都想問問他是怎麼處理酸民留言?
敢惹老娘 你走著瞧
當惡意成為日常,他起初選擇封鎖、無視、逃避,不過現在若是現在若有人留言「你長得很醜」,他就截圖讓他成為影片素材,嗆辣的「回覆酸民」系列成為鍾明軒最受歡迎的影片之一。有人罵他醜,他就拿起鏡子認真讚嘆自己的美貌;有人罵他娘炮,他就從傳統價值開始解構;有人嫌他 MV 服裝上不了檯面,他說這些衣服都是跟知名設計師租借而來,嫌棄酸民沒有國際觀;有人質疑他不男不女,他就可憐一般人一輩子只能活出一種性別。甚至現在走在路上遇到讓他不舒服的視線,他也會過去直接問他:「你到底在看什麼?」
不過鍾明軒也坦承,這些惡意的留言與視線仍不時影響他的情緒,尤其是夜晚獨處時,「就算再『做自己』也不可能完全不去理會啦。」
網紅薔薔最近自封「反毒大使」,鍾明軒認同,要找代言人總該要找那些曾經深受其害的人吧,比如他自己就再適合「反霸凌大使」不過了。談論到霸凌話題時,外界多以為鍾明軒是爆紅後才遭遇苦痛,「沒有,我從小就因為娘所以被欺負,網路上的爆紅只是讓霸凌變得更嚴重。」
面對欲望 面對自己
「我算是鄉下長大的吧。」這不是自嘲,平鎮鄉下民風淳樸,更小的時候鍾明軒住在關西,由阿婆照顧,身邊的人在許多事情的立場上相對保守,比如性別意識。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會看男同學,但性別教育貧乏,他並不曉得世上有「同志」的存在。某次跟家人去馬來西亞旅遊,他被當地男性吸引,特別是他們的司機,小鬍子尤其性感,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於同性的慾望。
但他的童年因為性別氣質而充滿排擠、霸凌,性別平等教育未能於校園貫徹,網路上又陣陣硝煙瀰漫,那些「娘炮」、「臭 Gay」罵聲不斷,社會太不友善,又沒有家人溫情奧援,小小的鍾明軒覺得自己的性傾向是應該隱瞞的東西,拽著秘密住在櫃子裡。
直到上了高中,身邊自然而然聚集了一些姊妹,才發現原來有人跟自己一樣,原來自己並不奇怪,他又開始照鏡子、拍影片,找到自己自信漂亮的樣子。
2018 年同志大遊行鍾明軒披上彩虹旗,幾天後再次於社群平台時尚出櫃。
他們把我當朋友
鍾明軒做影片的方式像是跟朋友聊天,從路上遇到帥哥的日常閒話、對網路文化開火的回覆酸民、對學校不滿的靠北國民義務教育、得罪人不手軟的靠北廠商,之後他做起評論式的影片越來越上手,最近還拓展了政治時事線,犀利潑辣又不失幽默的表現方式為他帶來更廣的觀眾群。
從後台來看,鍾明軒的粉絲之前大多落在 18 至 24 歲,女性居多,和他的年齡差不多,最近的 25 至 34 和 35 至 44 歲的族群增加不少,25 至 34 歲族群是 18 至 24 歲的 2 倍,特別的是其中很多人有著「媽媽」的稱謂。
今年 3 月鍾明軒拍攝了一部討論台灣人如何看待「媽媽」這個角色的影片,描述平平都是親職,媽媽照顧小孩被視為理所當然,爸爸帶個小孩就被捧上天。影片一發布,地方媽媽蜂擁而至,像是找到了畢生知己,在 Facebook 上有 1.4 萬多次的分享,留下 7 千多則抱怨伴侶、抱怨公婆、抱怨路人差別待遇的留言,表現遠比其他文章好。「有些人不方便在留言區說,怕公婆或有關係的人看到,就來私訊我,說她們真的憋很久,說終於有人講出她們的心聲。」
我願成為你的樹洞
粉絲專頁收到的訊息從閒聊到沉重的諮商都有,鍾明軒常常上一秒還在跟粉絲討論台灣帥哥和韓國歐巴有什麼特質,下一秒立刻陪伴遠嫁來台的外籍配偶說她的心事。童年幾乎在霸凌中度過的他也經常收到類似訊息,有時候遇到低落期,他也拍影片,把鏡頭和螢幕後面的觀眾當作朋友來抒發情緒,這樣的影片經常吸引患有憂鬱症的粉絲向他訴苦。遇到這樣的粉絲他會先問對方有沒有經過醫生診斷,是否為確診病友再往下聊。
為什麼一個人會向另一個陌生人吐露心事,社會心理學上有很多解釋,自我認同、匿名性、社交焦慮……鍾明軒自己的解釋很直白:「他們覺得我是一個可以聊天的人,會有這樣想法的人平常在生活中沒有出口。」
一般 19 歲的青少年需要宣洩,會打電話給朋友、約姊妹出門喝下午茶,但鍾明軒不,「我都自己代謝。」
鍾明軒的收件夾裡隨時躺著 4、50 則訊息,他都告訴自己必須一封封回覆,因為自己也當過別人的粉絲,十分了解那種不被回覆的感受。
有人認為鍾明軒明明就有朋友,為什麼老說自己是邊緣人?他回憶國高中時期,雖然身邊一直都有「姊妹」,礙於學校裡有些同學常取笑鍾明軒是娘娘腔,這些姊妹怕被跟鍾明軒走太近也會被捉弄而有意無意地疏離,「或許他們只把我當朋友吧,我不知道。」但私底下他們還是會一起玩,放學後一起走路去柑仔店,那段路上大家大聊特聊、說說笑笑,只是那種矛盾感始終無法舒坦。
大多數的時候他都是一個人,因為懂得這些痛,也因為他喜歡跟人聊天,鍾明軒沒事的時候就是在滑留言、回私訊,有人覺得家長和老師都不懂他、有人被霸凌的傷痕沒有被承接、有人遠嫁他鄉無親無故……
想繼續挖他粉絲的故事賺人熱淚,鍾明軒刻意將話題往自己的書帶去,後來他說:「我知道你要什麼,但我接收了,他們相信我不會講出去,我就是他們的垃圾桶。」
比起垃圾桶,我覺得鍾明軒更像是個屬於粉絲的溫柔樹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