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02 16:09 臺北時間

【香港831漫漫長夜紀實】逆權少年:「要嘛給我們民主,要嘛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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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警的手段日益狠辣,發射催淚彈、橡膠子彈、布袋彈的數量已突破歷史紀錄。前線勇武派只能以簡易方式抵抗,圖為示威者回擲催淚彈。(攝影:陳朗熹)
港警的手段日益狠辣,發射催淚彈、橡膠子彈、布袋彈的數量已突破歷史紀錄。前線勇武派只能以簡易方式抵抗,圖為示威者回擲催淚彈。(攝影:陳朗熹)
5年前的8月31日,中國人大常委會針對香港普選立法會與行政長官,通過了被稱為「831框架」的決議,規定有意參選行政長官的人必須獲得提名委員會「過半數」同意下,產生2至3名候選人,且候選人必須「愛國愛港」──意即,任何不接受中國共產黨全面管治的候選人,不論在香港的民望有多高,都將被提名機制排除在外。這紙比香港民間提出的最保守方案更加保守的決議,宣告了「對話之路已走到盡頭」。香港自那刻起進入「抗命時代」,戴耀廷的「占領中環」公民不服從行動箭在弦上,而後學生罷課以及衝擊公民廣場,撞出了為期79天、卻以失敗收場的雨傘運動。
隨之而來的是港府的清算與抗爭空間的緊縮。民間氣氛低迷,充斥著無力感,越來越少人肯站出來。直到5年後的現在,反對《逃犯條例》修訂的呼喊,點起了近乎熄滅的灰燼,燃起熊熊示威怒火。
隨著示威浪潮進入第13個星期,示威群眾的訴求已從最初單一的全面撤回條例修訂,擴大到收回暴動定性、釋放被捕人士、立即實施立法會與行政長官真雙普選等五大訴求。2019年8月31日,在這影射「831框架」標誌性的一天,即使在香港警方發出反對通知書禁止這場由民間人權陣線(通稱民陣)發起的遊行,並在前一天抓捕了幾位反對運動領頭羊及議員,香港人仍然硬頸不屈地上了街頭。
「我對抗爭結果是悲觀的,但即使悲觀,我們一定要站出來,」年屆四旬、從事網路業的Amy Chan(化名)告訴我。「政府想嚇我們,讓我們今天不出來,但我們是不會被嚇到的。」
Amy Chan說:「我對抗爭結果是悲觀的,但即使悲觀,我們一定要站出來。政府想嚇我們,讓我們今天不出來,但我們是不會被嚇到的。」(攝影:韋薔)
這兩個月來,當遊行或集會被禁止時,香港人便會以諸如逛街、踏青、購物、追星的各種名義繞過禁令,依舊上街。而經常被使用的一個名義便是宗教集會;根據香港法令,宗教集會不需要事先向香港警方申請不反對通知書。因此,在民陣申請的遊行被拒絕,以及數名要人被逮捕的情況下,便有了「為香港罪人祈禱」大遊行。

從修頓球場出發的十字架

示威以灣仔修頓球場為起點。下午一點半,示威群眾緩緩從球場入口湧入車流繁忙的莊士敦道,朝中環前進。「香港人,加油!」「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呼喊聲此起彼落,由隊伍龍頭接力傳呼綿延至尾端。遊行隊伍在分域街如河水般分成兩條,一條繼續向中環行走,另一條則經由分域街左轉駱克道,朝著盡頭的灣仔警察總部走去。
「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 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 Sing Hallelujah~Sing Hallelujah~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彷彿《世紀帝國》中眾所週知的僧侶部隊招降敵方的場景,有示威者身穿牧師白袍配戴十字架,或舉著耶穌畫像、或擎著和人一樣高的木製十字法杖,與其他填滿駱克道的群眾,對著被大型水馬包圍的警察總部,高聲且反覆不停地唱著聖歌。隨後,隊伍最前方的示威者大喊「祈禱!」,群眾開始高舉緊握合十的雙拳向後方傳遞訊息,為這夏天開發出的示威手語添加一筆。
因為宗教集會不需要事先向香港警方申請不反對通知書,當遊行或集會被禁止時,香港人便會以宗教集會的名義上街。
「當下耶穌說: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群眾引述《路加福音》,朝水馬後方戒備的警察喊道,滑稽的場景與戲謔的語氣下,隱含著是無法忽視的強烈憤慨與高昂戰意。警察舉起黃旗,用麥克風警告這是一場非法集結,在場人士有可能觸犯法律,要求他們立即散去。「耶穌愛你們!」「香港警察,知法犯法!」「香港警察,正一垃圾!」「無懼白色恐怖!」群眾立馬回敬。
別開生面的宗教遊行,拉開了這一天的帷幕。

紅棉路橋下的19歲「衝衝仔」

「如果輸了這場運動,我們的下場就會跟新疆一樣,香港會變成一個集中營。」19歲的Justin說道:「我們知道這次我們不能再輸,我們有決心要跟政府拚到底。」
下午3點,天雨風嚎,我在紅棉路的天橋下遇到正避雨休息的他。以布蒙面頭戴黑帽的裝束,暗示著他是一名「衝衝仔」,即在與警方對峙時,位於前線的勇武派。最初,他以游泳浮板自製的盾牌成為盾牌陣的一員,負責在最前線阻擋子彈。「很多時候,我們沒有時間擺放大型路障阻擋子彈,所以我們就要自己拿著盾牌,嘗試組織防線。」他解釋。後來,他改當消防隊,專門負責澆熄催淚彈。
19歲勇武派的「衝衝仔」Justin與他不願透露姓名的朋友一同出席香港8月31日的示威。(攝影:韋薔)
抗爭來到第13個星期,當示威者被子彈射中眼睛而有失明之虞,或者被抓捕而可能面臨刑期高達十年的暴動控罪時,Justin深諳前線的巨大風險,慶幸到目前為止沒有被捕,但不忍於更年輕的人比他站得更前時,他仍舊無役不與。「我們的上一代沒有把他們的任務完成,然後他們把任務交給了我們,因此,我們要完成上一代的任務,」他堅決表示。「民主與自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任務,我們不能再把這個任務交給下一代。」
難道他不怨懟上一代嗎?「也不能夠生他們的氣,畢竟他們有打好香港的基礎。」他回應。作為國際金融中心、對於北京有重要戰略意義的香港,正是這些抗爭者最大的籌碼和勇武抗爭的理據,亦使他們懷抱著「攬炒」(玉石俱焚)的心態,和一種因覺悟而生的樂觀。「If we burn, you burn with us。大不了一起死嘛。要嘛給我們民主自由,要嘛一起死,就這麼簡單。」Justin說道。「我們一攬炒,香港變成一國一制,香港人肯定受苦,但受苦的同時,中國也不會好過,我們要讓中國受到整個世界的制裁。」
831這晚,香港各區的警民衝突不斷。(攝影:陳朗熹)
但他真的願意用自己的家園作為賭注嗎?「很老實說,我們也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但如果真的攬炒,我們會接受。」他緩緩說道。對他來說,當民主遙遙無期,而香港僅有的法治與自由也逐步受到蠶食,攬炒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現在的香港如果不攬炒,也沒有一個好的結局,那我們不如就用一個破釜沈舟的心態,才能從中共手上拿到一點自由和民主。」
「我覺得抗爭的結局是取決於我們有多大的決心。」請Justin預測運動的結局時,他頓了一頓,如此說道。「Now or never。這一刻我們不站出來,我們就永遠沒辦法再站出來了。所以我們覺得這個運動可能是香港最後一次的民主運動,一定要好好把握,不能讓最後的機會溜走。因此,我們會不顧一切的代價站出來抗爭。」
這個夏天,他辭去了在服裝店的兼職,全情地投入示威。「抗爭太忙啦,我沒時間再做那份兼職了。」

金鐘激戰 水炮車登場

前所未見的,港府派出直升機在天空盤旋,監控著中環、上環的遊行隊伍,以及金鐘政府總部前警方與示威者的激戰;螺旋槳轟隆隆的旋轉聲,將現場染上恍若戰爭的氣息。
大約下午5點半,帶著頭盔、眼罩、防毒面具的示威群眾分別在夏慤道與添華道交界處的兩側分別開闢了戰場,記者群夾於其中,不時在相距大約50公尺的兩處奔波折返。示威者蹲踞著,以自製盾牌、雨傘和工地中常見的水馬作為掩體;與之相對的,是三組站在大型水馬後的行動高台上、以及數十名站在政府總部大樓高處平台上的防暴警察。
6月反送中運動以來,警方屢次使用過當武力,以致民間已不再信任警察,稱他們為「黑警」「黑社會」。(攝影:陳朗熹)
防暴警察輪番來回舉起黑旗(警告催淚煙)與橙旗(速離否則開槍),頻密地發射催淚彈與橡膠子彈;示威者時不時推進或拉後防線,並將磚頭、高爾夫球、催淚彈與數枚自製的燃燒彈擲向警方。一枚燃燒彈在水馬外引起一陣大火,另一枚扔進了靠近添華道防線的水馬內,落在藍色防水布上,燃起一陣巨焰。每次交火槍響,警察與示威者間的樹木一陣抖動,震落幾片綠葉 。瀰漫的煙霧、開槍的火花、掉落的枝葉;如果放慢動作和加上配樂,彷彿末日電影情景。
「停止使用燃燒彈!」「否則使用武力!」警方不時透過麥克風高分貝大吼,現場指揮官命令警員開槍的方向,「12點鐘!轉上面!穿黑衣那個!這個!這個!12點鐘!」指揮官吼道。「砰!砰!砰!」槍響隨即而來。
警方出動水炮車驅離民眾,藍色顏料中混有疑似胡椒水成分,令沾染者皮膚劇痛。
不久,水炮車登場,朝著夏慤道高速公路上、以及面對添華道左側的示威群眾發射水柱,示威者邊後退邊以傘抵擋,水柱停止發射後又再度奔回原防線。如此來往好幾回合後,水炮車發射了第一柱藍色水炮,企圖方便辨識示威者以便拘捕。有些記者亦被顏料波及;據他們表示,顏料中應該混有類似胡椒水的成分,沾到皮膚時感到劇痛,需用酒精擦拭方能緩和。一瞬間,橋墩、馬路成了藍染布。有一刻,水炮車的發射頭轉向了偏右側的記者們,引起身著黃色反光背心的紛紛奔逃走避。
示威者最終不敵警方優勢武力,開始撤退,並在一番討論後,決定轉場去銅纙灣。此時夜幕降臨,轉瞬間,金鐘人去街空,只剩下清理路障的防暴警察與拍攝的記者。

被重新認識的香港人

示威浪潮來到第三個月,超過雨傘運動為期79天的紀錄,勢頭沒有任何減弱的跡象,街頭、機場抗爭的男女仍然前仆後繼,推翻了香港人予人政治冷感、經濟理性、務實功利的刻板印象。「我覺得香港人一直以來都有團結的素質,只是沒有一個很好的方式去展現。」Justin說道。「這一刻的香港人是最團結的,我們從來沒有那麼團結過。」
Amy讚嘆這次運動顯現出香港人的頑強。「香港人真的很美麗。大家人盡其才地在自己最能出力的地方,發出了最卑微的呼聲。」但她也承認自己不敢設想未來,「除非真的到了不走不行的地步,我一天在香港,我一天都不想離開這裡。」
6月至今,超過1,000人被捕,年紀最小的只有12歲,至少3人眼睛睛被嚴重射傷,6人自殺。當示威手段日益升高,港府的手段日益狠辣,這一次,槍林彈雨不是銀幕上的幻影,而是關於一個城市的生,或是死。
抗爭的結局是什麼?當香港局勢來到未被探索的領域時,沒有人知道最後將如何收場。或許是答案過於殘忍,儘管心裡有數,但沒有人想說出那個或許是血與淚交織,命定的結局。不管結局是什麼,經過13個星期的抗爭,或許已經證明了一點:只要香港人一息尚存,香港的未來仍有希望。
更新時間|2023.09.12 20:31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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