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若是停在那個充滿希望的一刻也就好了。2019年9月20日，同樣細雨的晚晚，史明病逝台北，享壽103歲。他死去這天的台灣，蔡英文連任充滿變數，中國威脅日益強大，台獨之路又更崎嶇難行了。
回顧史明的台獨夢成型的過程，也是他這一代台灣人破碎國族認同摸索過程。1918年出生於台北士林旺族的史明本名施朝暉，高校畢業後，一人偷跑到日本報考早稻田大學的政治經濟科，他曾在接受專訪時，語帶驕傲地告訴我們：「（當年）只有我一個台灣人念這個，其他人都念醫科，念醫是為了賺錢，我看不起。」
那是一個社會主義風起雲湧的年代，史明思想左傾，二次大戰期間，因為信仰社會主義，又自認不是日本人，他自願到中國為「祖國」效力，接受中國共產黨的安排到上海搜集情報。二次大戰結束時，他又深陷迷惘，他的口述歷史寫道：「我小時候唱的是日本歌，回憶也是多與日本人相關，日本輸了，我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戰後，史明留在中國想要學習當一個「中國人」，但共產黨的鬥爭和飢荒讓他失望回到台灣，回台卻面對白色恐怖的整肅。於是，他開始主張台獨，並以「殖民政權」的觀點理解近代台灣統治政權，1950年他陽明山打算以武裝革命刺殺蔣介石，隔年因槍械被國民黨發現而失敗，逃亡日本。
史明寫的《台灣人四百年史》影響了後續整個世代的台獨運動，他的台獨主張特殊之處是少數從農工階層出發，結合社會主義的左獨立場，與當時主流以中產利益、資本主義為導向的台灣獨立運動有所不同。和他同世代的海外台獨份子包括辜寬敏、廖文毅等都逐一跟國民黨談妥交換條件回到台灣，只有他拒絕妥協，堅持到1993年才偷渡回台，成為最後一位政治黑名單，當時因法令鬆綁，最後以十萬元交保。
他批評當年跟國民黨交換條件回台的辜寬敏是背叛革命立場。一樣主張台獨，二人現今對許多議題的看法仍多所歧異，好比，辜寬敏曾主張「穿裙子不宜領導三軍」，而史明在同性婚姻最爭議時表態支持，還在臉書貼出身批彩虹旗的照片。當同世代的獨派大老聯名登報反對蔡英文連任，史明仍是那個逆風而行的人。
親近史明的人都形容他是：「擇善固執。」曾幫史明策畫口述歷史的藍士博還記得，2005年反反分裂法靜坐抗議時，史明每天報到，從早上九點坐到十二點，有次學生在旁邊收東西打算走了，史明站起來看一看手錶，還差三分鐘才十二點，他又坐下，連三分鐘也要堅持。即便晚年雙腳不良於行，他每天仍堅持早起，由人揹著他到泳池報到，堅持游完一小時。他參加每次閃靈在台灣開的演唱會，堅持站在台下聽完所有表演。
這種「要玩就玩到底」的態度也反應在他的革命事業上。早期的史明主張「武力革命」。他流亡日本時，在東京池袋開了一家麵店，麵店樓上有小型試爆爐，可以自製炸彈，他同時也與當年的日本極右派赤軍有所往來，曾在台灣策畫數起火燒警局、火車事故意外等「武力活動」。他也反省過這些行動，解釋：「暴力不是光彩的事，那是那個年代不得已的選擇。」
藍士博說，史明談到如何發展地下組織、武力準備、偷渡回台等細節仍多所保留，這些祕密即便到史明死前，他仍信守當年對革命同志、相關人士的承諾，沒有向外透露。當年，史明也大筆金援台灣的黨外運動，不過，很多人到東京跟他徹夜暢談，帶走資金後就再也沒有下文，史明沒有太多怨言，只說：「革命的事很危險，不是每個人都做得來的。」
史明大半生賺的錢全投入台獨，包括1993年回台時，帶了6千萬台幣，也因為成立地下電台沒幾年就全用光了。然而，如何靠一間小小的麵店能有如此鉅資支援台獨運動，史明的資金來源也是一個未解之謎。
終身未娶的史明，離台多年後，身邊已無親人。多年來只仰賴每天揹他去游泳的一名男助理阿忠，還有幫他處理雜務的另一名助理黃敏紅。黃敏紅曾說一段往事，史明從來不談自己，也不在眾人面前哭，然而史明個人人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見到最疼他的外婆最後的一面。2012年史明看了一齣以自己為故事藍本的舞台劇，劇中的史明在偷渡回台後，來到外婆的墳前祭拜，外婆從墳裡走了出來，握住史明的手：「阿暉仔，你怎麼跟我一樣老囉？」
台下的史明頓時痛哭失聲。
那是上一代台灣人的悲哀。晚年的史明總是跟年輕人道歉：「我這一代做得不夠多，所以台灣才還沒有獨立。」曾經發生在史明身上破碎的國族認同仍遺留在當下的台灣社會，以不同形態轉化成政治上的對抗，這是這一代台灣人的悲哀。史明曾替自己從「日本人」變成「中國人」又成為「台灣人」下了樣的註解：「戰前台灣人依賴日本人，戰後日本人倒了就依賴國民黨，後來國民黨倒了，就開始想要偎去中共那邊。」他說的是1930年代的自己，也像是預言了2019年的台灣現況。
史明終究來不及見到台灣獨立的那一天，只是，他死去的那一刻，到底是什麼心境？是覺得日子離自己的夢想更近了，因而帶著期盼離去？還是眼看夢想愈行愈遠，擔心一生的努力都只是徒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