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13 06:01 臺北時間

E01|掉了身份證 還有誰能證明你就是你——遊民陳建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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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人文
往往無家者都背著許多社會烙印,但卻不一定有一張標籤是他自己的故事
往往無家者都背著許多社會烙印,但卻不一定有一張標籤是他自己的故事
鏡週刊全新podcast節目「記者手札」——10/13起每週日,聽國內外經驗豐富的記者,分享深度報導的寫作心法,還有那些在報導文字之外,只記載在記者手札中的故事。第一季節目「暗巷內,還有幸福嗎?」由鏡文化主筆資深記者陳玉梅所主持。
2001年、2002年的時候,沒有什麼記者訪問過市井小民,等於要到現場去找這些人。我那時想,街友在各地零零落落的流浪著,到底要怎麼接觸訪問到他們呢?那時,我採訪到一個在公園掃地的阿華,她先生因為到廟裡幫人漆油漆,由鷹架上面摔下來過世了。阿華五十多歲,是個緬甸華僑,她在台灣沒什麼親人,一個人靠著上午幫市政府打掃公園、下午再到外面的補習班幫人打掃教室,身兼兩個工作,每月勉強賺個3萬塊,撫養一個還在念國小的女兒。

【暗巷內,還有幸福嗎 E01】掉了身份證 還有誰能證明我是陳健三

那時阿華住在南京西路公寓的頂樓,她還深陷在失去先生的悲傷中,我常去找她,也因此認識了在街頭做回收的陳健三。那時,陳健三已經六十歲,一口牙都掉光了,很瘦弱,推著一台車在南京西路,承德路的街頭回收紙箱。那台推車算是他的家吧,他用木板圍起來遮風檔雨,裡面有個窄小的空間,晚上可以躺下睡覺;那台推車也是他的謀生的工具,白天陳健三到處回收廢紙或可以賣錢的東西,用推車載去賣,一天賺個一百多塊過日子;晚上就停在彰化銀行騎樓前面睡覺。阿華同情他身邊沒有親人,孤零零一個人生活,經常有寶特瓶、廢紙或二手衣物,會拿過去給陳健三。
檢視陳健三的推車,可以看到他非常用心佈置它。車廂外除了貼著他用回收來的舊地毯剪的動物跟娃娃等剪紙外,他更在車前後釘個櫃子,上面擺著撿來的音響、電鍋、鋼碗,還有鹽巴跟味素,下層則整齊的放著附近居民送的衣服、棉被跟皮鞋。他的全部家當就在這了。一個人在街頭生活久了,陳健三很擔心自己不知道過到哪年哪天了。所以車內外,他掛著兩個月曆,這日曆記錄著他怎麼過每一天,彷彿他生活的座標。
這推車最讓人感到奇怪的是,車廂上寫滿了他的名字跟身分證字號。原來他的身分證遺失了,他覺得自己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身分證是唯一能證明他是誰的,但弄丟了,他非常著急;尤其他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太會寫,日後要怎麼告訴別人,自己是誰?
他到處去找里長跟區長,要補辦身份證,但是這件事對他極為困難,因為里長區長都告訴他,他需要有能證明自己身份的證件,可是他沒有家人,小學又只唸一個禮拜,這些證明他身份的畢業證書跟戶口名簿,他通通都沒有。於是,他在車牆上到處寫著他的名字跟身分證字號。他説:「這就是我的身份證,若我怎麼樣了,大家看到這就知道我是誰。這是派出所電腦打出來的,我特地叫警察幫我寫下來。」
他這麼慎重是因為他不識字,他很怕名字又搞丟了,趕快照著警察寫的,依樣畫葫蘆把自己名字寫下來,說是寫,其實是用畫的。這天他特地寫名字給我看,筆畫東撇西撇,字型歪歪扭扭,邊寫還邊用台語跟我說:「我小學才讀一禮拜,只學會偷偷摸摸」他的意思是指ㄅㄆㄇㄈ,他說,同學都欺負他,給他脫褲,所以他不愛去上學。寫完還笑著說:「唔讀冊字寫袂水,不過這樣不會有人偽造。」

不是流浪漢 那陳健三到底是誰

每次想到自己孤零零的身世,陳建三就傷心。她的父母原本在延平北路開照相館,但是家中孩子太多,他出生不久,日本又戰敗,國民黨政府來台,時局很亂,父母將他托給奶媽養大,後來父母把他帶回家,對他卻沒有感情。父親常打他,陳健三因此很不愛回家,17歲時,他就離家幫人洗碗打雜。後來父母到處搬家,他最後也不知道父母搬到哪去了。
陳健三一直說他不是流浪漢,面對人來人往的眼光,他很怕被人家看不起。雖然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人家給的或回收來的,他卻將自己打理得非常乾淨。他到公共廁所洗澡,說是洗澡,其實是用冷水擦澡,因為沒有熱水。我怕他以為我歧視他,小心翼翼的問他,沒用水沖澡洗得乾淨嗎?沒想到他立刻掀起他的花襯衫,拉起褲管,露出雪白的肚子跟小腿肚,反駁我:「我報乎你看,我比你們都乾淨。」他努力打理自己,就是想告訴大家,他不是流浪漢。
除了證明自己,剛開始我並不了解,為什麼身分證對一個人這麼重要?當他說起,他在街頭生存的困難,我才瞭解。有天他跟我抱怨,附近一個拾荒婦人,警告他說,從南京西路到太原路都是她的地盤,不准他在這裡!他說自己眼淚含著,一直忍,但是氣都沒辦法消,但又沒人可以說,此時他突然趴在車上哭了起來,說自己都沒有政府保護,流氓找他麻煩,警察成天跟他要身分證。還有人說他是路霸,要吊車。他說:嘸親人,又嘸沒政府保護,我歸去來去自殺。
那時我才知道他在街頭生活的困難。因為沒有健保,他無法看病。每天回收的一百多塊,有時買包菸,再買兩碗魯肉飯就沒錢了,有時他吃完滷肉飯,還是餓得受不了,就會拿電鍋到寧夏街夜市去跟攤販借電煮麵,麵條裡加水蒸熟,加點鹽巴跟味素就是一餐。我問他為什麼不去跟慈善團體拿便當吃,他說他絕不去萬華,那裡很複雜,都是阿哩不達的人,他不會靠近他們,因為若發生事情怎麼辦?又沒有政府保護他。陳健三覺得,沒有身分證,他就喪失了很多權利,讓他在街頭艱難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一度他曾跟弟弟連絡上,有天午睡時,他夢到弟弟正在幫媽媽穿壽衣,清醒後他茫茫然的走到母親很常拜拜的一家廟裡,他的阿舅在那裡,那時阿舅還在,阿舅才跟他說,他母親已經過世兩個月了,當他後來找到弟弟時,弟弟因為他沒有幫母親送終,用棍子打他,他哭著說:「我又不知道。」
流浪幾十年,想到父母對他這麼無情,他很難承受,他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但是要生就要有辦法養,不要像他爸那樣把他當媳婦養,以前他父親都照三餐打他,可是他真的不想說,那是因為他父親很討厭他,因為這會很傷他的自尊,而且如果他一直這樣想,會充滿怨恨。他嘆氣說,他六十歲了,這些就乎伊放水流,若嘸放水流,是折磨自己。
他突然破啼微笑說要找自己的快樂,所以他成天用那台回收來的音響跟卡帶放囡仔歌,台語老歌來聽,要不就用撿來的塑膠地毯剪洋娃娃跟動物,這是他口中的民間藝術。
這天音響放著探戈、童謠跟台語老歌,我看著他推著他的車熱熱鬧鬧地走過大街。他說:「沒人關心就算了,人總是要死耶,若是我壽命卡長,這條路我就要走的快快樂樂的。」幾年後,陳健三病倒,由社會局出面安置,不久他死於肝癌。

一個人究竟淪落街頭?

當一個人淪落街頭,這個社會很容易把他歸因於是個人的因素,我們最常聽到的就是遊民懶啦、不努力工作,愛喝酒啦,在沒接觸訪問街友前,我也有著這樣的印象。我們很少意識到,這是個高風險社會,一個意外、疾病或者失業的打擊,就很容易就讓人跌落到下層階級,甚至落入居無定所的處境中。如果這個社會又沒有救助系統,一但被標籤化為遊民,就是無止盡地遭社會指責,歧視,令人感到非常沒有希望。我後來回想,是不是陳健三很早就了解到這個道理,這個所謂社會烙印,所以他打理好自己,堅強的支撐著,不想被人看不起,他堅持,他不是流浪漢。
剛開始接觸的遊民中,大多是跟原生家庭未建立好的網路聯繫,加上也沒受什麼教育,一直做底層工作,到中年找不到工作了,又租不起房子,就開始流浪,靠著回收過日子。這個掉落是一個緩慢長期的過程。像陳健三,靠著一己之力在街頭生活,堅持不乞討,要飯,但是他的生活就是逐漸往下掉落,最後他還是進了收容所。有街友說,他是在吃慈善機構辦的尾牙飯時,發現自己變成街友。有個街友則告訴我,他是有天餓得受不了,在翻找垃圾桶看有沒有路人吃剩的便當時,眼淚突然流了下來,因為他突然明白怎麼自己已變成街友。
多年訪談,很多早已超出我的生活經驗之外,其實大多數記者生活經驗都嚴重不足,而且多半是中產階級,我們在現場所見是超出我們階級所能見的,所以我們原先設想的假設多半不管用。我過往訪問的人每一個都是真實存在的人,他不是編造的,因為我們記者的社會經驗非常侷限,根本編不出那樣的故事。有時不讓受訪者曝光,只是希望能讓他們感到安全,願意暢所欲言。有時訪問聽到某個故事,會覺得,這不是八點檔眼的戲嗎?但是真的,他就跟八點檔演的戲一樣,真的是戲如人生。
全新聲音網站《鏡好聽》推出的新播客頻道「記者手札」,從10/13(日)起,每週日更新節目。

「記者手札」聲音頻道

每週日,聽國內外經驗豐富的記者,分享深度報導的寫作心法,還有那些在報導文字之外,只記載在記者手札中的故事。第一季節目「暗巷內,還有幸福嗎?」由鏡文化主筆資深記者陳玉梅所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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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32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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