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很好奇,她這樣一個八年級生,竟然會對《賢妻良母失敗記》這本書所寫的這些年長她二十到四十歲的女性,產生共鳴。我很想了解是哪些部分觸動了她?今天首先就請她來談談,為什麼會這麼關心這些女人,還有她們面臨的生命主題?
賢妻良母失敗記 E07|性失語的女人 只能在男人面前假高潮
徐湘芸:我是湘芸,在讀這本書的時候,就像玉梅所說,這些女人都是長我二十到三十歲的人。其實那大概就是我媽媽的年紀,當初在看這本書的時候,其實看到裡面形塑了不同段婚姻,也會想起我的家庭。
陳玉梅:這本書其實處理了非常多的生命主題,但我當初設想的時候是說,年輕女性可能面對的問題,可能跟這些傳統女性不太一樣。可是我其實後來發現,這些女性面對的有一些是永恆的主題,比方說:母女情節的問題、原生家庭的問題,尤其我在寫這七個女性,談到她們原生家庭對他們的愛情、婚姻觀影響之深遠。
所以我想回過頭來看,妳似乎也有一些類似的主題?比方說,妳自己說妳從原生家庭出逃,妳可不可以談一談。
湘芸:其實我的家庭可以說是一個女兒國。我是單親,跟著我媽媽,那我媽媽跟我外婆一起生活,我外婆生了四個女兒。所以包括那四個女人,然後再加上我外婆,我看到了五段那一輩女人的婚姻。而在這本書裡面,也會偶爾看見一些很相似的身影。
這才讓我發現,不管是我自己對於性別,或是對於女人在婚姻裡面的角色,為什麼會如此感興趣的原因。
玉梅:為什麼妳們家全部都女人國啊,那照理講這些女性是不是可以比較能夠,以一個比較女性的角度來經營家庭?或是說來對待自己的女兒或是母親?
湘芸:其實我即使在這樣充滿女人的環境裡,我所感受到的仍是很深很深的父權影響。可能像大家最常討論的問題是,為什麼過年的時候所有的阿姨可能都要去夫家,或者是過年等待大家可以回到我外婆家,一起煮一頓飯吃的時候,仍然是所有女人擠在廚房,可是所有男人都翹著腳,在客廳談政治、看電視。
(玉梅:對啊。)你看我外婆生了四個女兒,除了我媽,我媽還是因為離了婚所以才可以在家裡,不然她生了女兒,理論上她其實初一的時候,她四個女兒都見不到。
玉梅:妳覺得妳阿姨她們經歷最大的疼痛是什麼?
湘芸:我小時候我其實是給我最大的阿姨,就我媽媽的姊姊家所照顧的。我姨丈他是一個軍人,並且他是一個非常父權制的人。我發現,連我阿姨這樣子,我覺得很成熟的人,她是一個老師、對事情嚴苛,一個看起來好像很成功的女人,在他們家,其實也是沒有話語權的,會是失語的。
我覺得經歷的疼痛是,第一是,好像離婚不是一件好事。我媽本身是離婚了,但我阿姨,我其實看她婚姻會覺得她非常的不幸福。其實好像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阿姨好像就有被姨丈家暴。或是我有時候會去他們家受管教、阿姨管我寫作業等等,可是等我姨丈醉醺醺的回來時,我阿姨就會趕快把我趕回我外婆家。
我不知道可能會發生什麼,但我知道可能不是什麼好事。
或者是甚至是在阿姨家,我的兩個表姐,都對於她們的媽媽沒有那麼的認同。反而她們會用很爸爸對待媽媽的方式,對待媽媽。
玉梅:為什麼她們不會認同母親啊?
湘芸:我覺得那就是從小被影響欸,如果我姨丈從小就是這樣唸我阿姨,她們可能就會在這個過程被威權影響。(玉梅:那妳姨丈嫌妳阿姨什麼?)我覺得,反而是什麼都可以嫌。他可以嫌什麼呢?他可以嫌,妳煮菜不好吃,或者是妳怎麼這件事做不好、那件事做不好,就沒有人會去規範「父親一定要怎麼樣」,可是如果母親一有一件事情做不完美,就會馬上受到排山倒海的指責。
玉梅:所以這是不是就是,那些賢妻良母該做的事情她都要做好,她不做好就會被念?(湘芸:對啊。)那我可以問一下,妳似乎很有意識地去逃脫原生家庭的影響,然後妳似乎也很有意識的打造妳自己。其實我在湘芸身上,我看到一個滿令人欣喜的現象,真的年輕一輩的女性,她開始覺得「我想要成為什麼樣子的人」?
通常「我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在傳統一般的女性身上,她一開始比較不會這樣想。除非後來她的智能受到一些啟發;或是說有一些覺察,她才會開始問這個問題。一般女生被培養的都是,妳要照顧別人,都是以別人為中心。
湘芸:其實,像這本書裡面,讓我感觸滿深的是沈燕的故事。沈燕她其實生在一個滿幸福美滿的家庭,是直到她父母的婚姻開始生變,她才開始發現原來家庭或是婚姻,不是她原本想像一定是很美好、一定會是什麼樣子,慢慢覺醒。
而我為什麼會對沈燕這麼有感觸,反而是因為我跟沈燕很相反。從小,不管是我媽本身是單親,所以我看到的婚姻面貌,或是在各個阿姨身上,我看到她們可能因為父權體制的影響,我發現其實,不管是我自己本身對於婚姻已經不那麼嚮往,我在她們身上看到很多疼痛。可能是我某個姨丈跟我某個阿姨相處之間的不對等。
我發現那個東西如此的疼痛,我也不想要困在那裡面。除非我找到我自己渴求、我自己真正想要、我自己舒服的關係或是對象,我才會想要再走進關係裡。就那個東西對我來說,反而不是一種被形塑出來的「幸福必然」。
玉梅:那妳覺得妳母親離婚後,她有掙得自己的人生嗎?
湘芸:其實也沒有。就是她即便從賢妻這個角色,不管我們說畢業還是逃脫,她仍然會困在良母這個角色裡。好像正因為她不能成為一個好妻子了,所以她會把她的全神灌注在我身上。她覺得她必須要好好照顧我,她必須要讓我讀到什麼樣的程度,她必須要讓我成功,她才能夠被肯認。
或者是各種親戚一回來,可能就會問說「欸,湘芸讀書讀得怎麼樣?」、「湘芸之後要做什麼工作?」、「妳怎麼這件事沒有好好教湘芸?」等等的。就變成說,她的人生價值很多時候又被我定義了,可是其實我不想要這樣定義她。我不希望別人用我來定義她,可是那好像又不是我能夠拯救我媽的。
玉梅:所以妳媽媽應該到現在還是(湘芸:還是沒有自己的生活。)妳覺得為什麼,女性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夠逃脫這種狀況?我一直說這書裡面只擺七個,實在是因為有很多像湘芸的媽媽這樣,困在那裡;或是說跳出一個深井又掉入一個深井。
現在妳會想要怎麽幫助妳媽媽?有辦法嗎?
湘芸:但因為這之中其實也有一些隔閡是,我跟我媽之間從小其實沒有很深的連結,以及她對於她自己「必須成為我的母親」這件事的控制,所以像玉梅說,我其實一直想逃離我的家庭。可是越來越長大了,或是獲取越來越多的知識,看見我媽在這一個角色裡的不堪的時候,有時候我既很想要回去拯救她。例如,透過對談的方式,告訴她妳這樣不幸福。或是妳可以透過什麼樣的方式,試著找出妳自己的興趣,或是妳自己喜歡的東西。
可是另一邊,當我面對她的時候,對她來說,我還是她的女兒,(玉梅:妳還是她的延伸。)對,在這個情況下,我又會很想要逃,所以變成說,它是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拉扯關係。
可是妳就會知道,她這一大半的人生,不管是沒有辦法成為一個成功的妻子,或者是她努力的想成為個好的母親,但那都不是作為她自己本人的生命。
玉梅:嗯,那聽起來很哀傷欸。所以難怪妳會說妳看到這書中幾個女人,妳會哀傷久久的沒有辦法。回到這本書,湘芸妳覺得說,裡面有誰妳覺得特別地觸動妳,妳特別的有感受?
湘芸:其實,其中沈燕的話是那個覺醒的過程;還有一個是余莉。因為余莉她最後在離婚後,她試圖跟她的公公和解,可是她的公公其實在她的心目中,她投射某種父親的威權。所以其實她一開始覺得,她很害怕跟她的公公溝通,可是離婚以後,她就嘗試跨出自己跟那個威權和解,才發現其實那個威權沒有那麼可怕。
對我來說,我姨丈可能就是我心目中一個典型的威權,他講的話沒有人可以反駁他,他講的話就是整個家族裡面最大的,可是那上面有非常多非常多的不公平。應該說,我就很佩服這裡面余莉的勇氣,或者是余莉真正去做了這件事以後,有得到一個相對來說好的結果。
玉梅:其實回到那個跟父權長輩溝通的問題,像我自己也有。我覺得我們人就是在追尋父親的身影,就像我書裡面其實也有一個女性,她很愛她的父親,可是她的父親就是吃喝嫖賭玩樂。很奇怪的是,她父親也影響她最深,比方她父親買的第一本書給她,她父親是個廚師,其實非常有才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父親就是不愛她。
那其實她後來在婚姻裡頭,她也在追逐她父親的身影。像妳的父親也等於是缺席的,妳是怎麼樣的狀況?
湘芸:我的父親缺席了,我在我家成長有兩個男性長輩角色,一個是我外公(我都叫爺爺),一個是我姨丈。他們兩個是差異很大的角色,也導致我對於男性長輩的相處會有兩種極端。一個是我外公,外公是一個相當善良的人,他是一個很溫和的人,即使他是我們家家父長制的計算裡,他一定是最大的那一個。但他其實待人以善,他待我的外婆也很善良。我過去曾在很多遇到危險的時刻,不由自主的叫出爺爺。小時候一次被變態追,我在逃命的過程中,我就大叫「爺爺!」其實那個不是我有意識的。
後來,那聲「爺爺」其實影響我很深的是,我一直去想叫出「爺爺」,其實我爺爺就代表我爸爸(父職)。一般人遇到危險時可能會叫爸爸,這是我一部分對於男性長輩的相處。
另外一部分是我的姨丈,我的姨丈教會我的一件事就是懂得閉嘴。
玉梅:那這會投射在你的愛情關係裡嗎?(湘芸:這很難說欸。)比方說,現在回頭來想,我就覺得我的成長環境裡面,就是我身邊這些所謂的舅舅,他們根本就不會正眼看女性,女字輩的,只要有女都不會。甚至連我外婆,她都會覺得是說,孫女不用常回來看她,孫子回來看她就好。這真的讓我很傷心,因為我很喜歡我外婆。
我從小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就覺得非常的受傷,回頭來看這些女性的過程,常常想到都覺得真的很傷心。
湘芸:我突然想到小時候的時候,我姨丈家很常跟我講一句話就是:「妳讀書讀不好,就去當女工好了。」(玉梅:對!沒有錯!我也是從小到大都聽這一句話!)但我覺得最讓我憤慨的是,他總是講了這句話,他總是不關心我到底讀書讀得好不好, 他就是一直拿這句話來威嚇我,去鞏固他的想像,但他從來不關心我到底真的讀好、還是讀不好。
玉梅:對啊,我就覺得這些父權長輩都沒有關心過我,或這些女孩。
上禮拜六,因為妳一直跟我談金智英,《82年生的金智英》,所以我就去看了那部電影。它處理的問題,竟然跟我的書這麼像。
尤其它處理一段,我真的有點大爆炸。有一段,有三個非常光鮮體面的上班族罵她,那時候金智英拿咖啡,可是她小孩突然吵鬧,咖啡就灑了一地。她試著想整理那個倒了一地的咖啡,她小孩又一直在哭,然後那三個上班族竟然是用非常鄙夷的方式說。意思是,幹嘛把公共場合搞得這麼糟糕,為什麼這兩個人,這個媽媽不趕快帶小孩回去,讓他們看到。
我看那一幕就覺得,我們好像從來沒有看過一個這種女性醜陋的場景,這些家務好像很多東西都被掩蓋了,很多時候是女人獨自在面對這些不堪的。可是這部電影呢,就是把這些如常的東西,掀出來。
湘芸:《82年生的金智英》這部韓國的原創小說,最近改編成電影。它跟玉梅的書都是女性生命經驗的書寫。其實金智英這部作品,有一個很重要的設定是,女主角患了一種疾病,有點像人格分裂,可是那個人格不是自己原生的人格,而是她會套用成她身邊另外一個女性的人格去說話。不管是套用成她的外婆,來跟她的媽媽對話,或者是套用成她的媽媽來跟她的婆婆對話。
我覺得這其實代表了金智英本身沒有辦法說出那樣子的話,就是金智英的失語。因為那些話不是她們原本在自己的位子上說得出來的。其實這件事有多麽的痛苦,是近年來才開始被召喚出來、被看見的。這是件蠻重要的事。
玉梅:其實我就在想這個被看見。像比方說,我去上一些節目,或是跟人對談,很多人會說「我們已經是一個平權社會。」說實話,這些因為太日常了,或太習以為常了,許多人就會認為,「這有甚麼好討論的?」有時候我覺得,真不知從何說起。
可是我又覺得這些問題非常重要,因為太多女性的才華在這裡面被淹沒了。像我看這幾個女人,走出來之後,我真的很驚訝她們的才能。這個才能我覺得對整個社會來講,是非常重要的。
可是你覺得,妳現在真的要選擇一個對象,妳真的可以比較自由嗎?
湘芸:很難欸。我覺得很難的原因是,相對應來說男性不會有這麼多的覺察。(玉梅:對,因為男性在那個位置。)他沒有受那麼多傷,他不會學到。
玉梅:對,他就是⋯⋯(湘芸:既得利益者。)除非他在跟他親密伴侶上踢到鐵板,當他又很在意的時候。
湘芸:他才會慢慢去學習,不然他其實學習的機會很少。
玉梅:那你覺得現在男性真的沒有改變嗎?我記得,多年前我採訪李昂,談到為什麼台灣女性的未婚率越來越高。她當時說了一句話,她說她覺得並不是台灣男人沒有進步,而是台灣女人的進步大幅度的跳躍,就顯得台灣男人沒有進步。
那這些進步的女孩往上了之後,她平行看過去的時候並沒有相對應跟她們比較適合的男性,所以才會變成說這些女性可能會找不到對象,或是找不到適合的。我那時就覺得,李昂這個看法是滿精準的。
湘芸:但我覺得可以回應李昂一個觀點。我的確也覺得,男性不是沒有進步,而是比起女性大幅度的進步來說,看起來進步比較緩和。可是,我們同時也可以發現一件事,可能有很多女性即使到了那個高度,她還是可能因為跟另外一個男性進入關係,又重回父權的綁架。那其實也是有可能的。
玉梅:這本書有一些年輕的女同事看了就覺得「啊就離婚,不高興的話就離婚就好了啊?為什麼這樣拉拉扯扯這麼多年,然後這麼掙扎?」其實回到妳自己,妳怎麽看待?其實很多女性也知道自己不幸福,可是她就是沒有辦法跨出來,就是沒有辦法走出舒適圈。
有沒有可能一開始他們的立足點,就是上下關係?
湘芸:這跟一開始玉梅前面提到一個觀念很像。很多人在追求情愛關係的時候,會追著自己父親的樣子、父母親的樣子跑。可是那個是上一輩,覺得女性就是要找個好一點的人嫁掉,才會繼續影響某一輩的女性還是會想要去尋找,可能社經地位更高,又繼續惡性循環的導致雙方的關係不平衡。
玉梅:然後更沒有辦法離開。就像雲秀跟我說,她說後來再回頭看自己,她覺得當初怎麼會這麼地愚痴?明明就可以跨出去,可為什麼當初這麼這麼地困難呢?
湘芸:我有聽過一個故事,一個繪本的故事。它一開始畫一個小象,牠的腳上被一個枷鎖綁著,過去牠很努力想掙脫那個枷鎖,卻搞得自己一直受傷,所以牠後來不掙脫了。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牠一天天長大,其實已經大到牠只要稍稍移動,就可以打破那個枷鎖。但牠都會因為牠過去那些受傷的經驗,而不敢離開。
我其實也覺得這件事,同時形塑了童年的受暴者,或者是女性在婚姻裡面的角色。她從小時候就被規勸說,妳要成為一個乖乖的人,妳要好好聽妳爸爸的話、丈夫的話,長成後來,她都不覺得那個東西是她可以逃脫的。
其實這樣子的人很多,就像是一個作家楊婕,她前幾年出了一本書《她們都是我的,前女友》,其中一篇是〈我的女性主義第一課〉。這篇她形容她某一段時間的男朋友是如何控制她,如不准她交友,不管異性或同性;或是不准她去吃飯,他說不准怎樣就不准怎樣;或是她去家樂福買衛生棉,她男朋友就會停車在家樂福的外面,她必須要跑著去,如果太慢回來還會被罵。
甚至是禁止楊婕去投稿,可是楊婕本身是一個非常非常喜歡書寫的人,她跟書寫的關係是非常非常緊密,直到非常非常多次的疼痛以後,她才毅然決然想要離開這段關係。可是我們在書中可以看到的是整段關係對楊婕來說,很痛苦,她卻又不知如何去逃離;甚至她曾經以為,那樣子的痛苦控制是代表他愛我,他控制我,是因為他在意我。
我們精神上、潛意識上想要去追求某一種穩定,或是想要去深信某一種奇蹟,某一種理想式、童話式的想像,例如王子跟公主一定會走到最後,很多女人的想像是我只要撐住了,是不是那個走到最後的Happy Ending就會屬於我了?
玉梅:我有時候會想說,為什麼童話故事只能夠寫到「他們幸福快樂的在一起」,因為接下來一定寫不下去。接下來就是婚姻,就是《賢妻良母失敗記》這種版本。因為你跟這個人在一起才發現,你們的性根本不合⋯⋯
也許童話故事就只能寫到那裡,再繼續寫下去就有很多的不堪。
湘芸:這其實不管是童話故事或偶像劇,都有這個問題。就像你看白雪公主,莫名其妙一個男生走進森林裡親一個女的,然後妳就要跟他結婚?欸,你想想看你的老公是會走進森林裡,親一個昏倒的女人,為什麼要跟這樣的人結婚啊?
那偶像劇也是啊!好像我們過去被灌輸要崇尚某一種浪漫愛,一種很理想式、投射式的愛情,妳好像一睜眼一看到他,妳就會瘋狂的愛上他。可是真正的愛情、關係或是婚姻,其實很多時候奠基在溝通與相處上。所以才會有「匯流愛」詞彙的出現,我們可以追求更民主式的溝通,可是那個東西是要慢慢練習的,不是你生下來就會的。
玉梅:其實我要說的是,真的溝通成本是非常巨大的。我覺得從小就要開始練習。可是,我覺得真的在婚姻關係的民主化,其實也比較有利於婚姻可以走下去
妳說妳在聽雲秀的故事時,妳其實是特別感到不舒服,妳覺得為什麼?
湘芸:雲秀是她原本老公婚變、外面有小三,她那段日子很痛苦,直到遇到阿泰,一個讓她也自己婚變的對象,而且阿泰本身也是有妻小的。這件事情非常有趣,不是因為像八點檔,而是因為這個故事同時形塑了女性的情慾探索,有情也有慾的。
她自己的情感要如何流動?因為她原本算是非常困在婚姻裡,她覺得她要忠貞於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不忠,她就像是天塌下來一樣。可是等到她遇到阿泰以後,她形容阿泰像是一個浮木,讓她真正的情感有所依託,而且是相處來說舒服的對象。
而慾望也是。她同時也在裡頭展現自己的慾望,或是做自己的慾望探索。但是那個慾望探索的結果,其實在雲秀的故事裡是相對不好的。這也是這個社會某一輩,或是直至現在都有的一個通病吧!
玉梅:妳其實有提到,這裡面其實讓妳不舒服的是,好像女性她自己的情慾是怎麼樣,還是被男人(湘芸:被男人掌握話語權),對!
湘芸:很多不喜歡性的女人,很常會碰到一句話是:「哦!那是妳沒有碰到會的人啦!」或是「那可能是妳過去的對象沒有那麼『厲害』」等等的。
可是問題是,「要性」跟「不要性」是那個女人自己可以作決定的。他們不去問這個女人到底在那個性的過程中感受到了什麼,而是他就給她的性一個定義、一個開關,他就說「我覺得妳就是得要性。」女性好像從過去很長時間裡,都被剝奪一部分這件事的主控權。
玉梅:對,男性用一種「妳不行,所以妳要聽我的」。雲秀這個例子,讓我覺得有趣的是,透過雲秀,我認識她身邊與她年紀相仿的女性,她們跟伴侶的性關係都非常的像。就是,這些男人根本不會做愛,他根本不懂怎麼樣讓女生愉悅(湘芸:舒服)。
他就是覺得自己爽,然後裡面充滿自己的投射,好像覺得其他女人的不舒服,都是沒有遇到像自己一樣厲害的男人。其實,投射都是自己的匱乏。
湘芸:我覺得這算是一個惡性循環吧!第一是過去的性是禁言的,異性戀婚姻裡面的性是被男性所主導話語權的,變成說女性失語了,失去自己的感受。訪問裡雲秀有講到,她說她做愛的時候都想要開著收音機,她必須要聽那個音樂才可以讓自己(在那個做愛過程)繼續撐下去。
妳可以想像那件事有多麽痛苦?不是都說做愛是開心的事嗎?可是就變成說女性不敢說自己不舒服、痛苦,或是甚至我們最常聽到的詞「假高潮」。就是女性繼續假高潮,男性就會繼續自己覺得自己「好像把妳弄得很舒服」,所以他繼續地不會做愛;然後女性就只能繼續假高潮,就會變成徹底的惡性循換。
玉梅:所以我就在想說,是不是女性要回頭去審視,什麼東西是對自己重要的?如果她清楚知道什麼東西是對自己重要的,是不是她就會清醒,其實那個根本就不是她要的。
湘芸:我覺得書寫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因為我們要知道這個世界有一百種女人的樣態。就像有些人講,已經有這麼多書寫女生的東西,為什麼要一直寫?其實不然,跟作家盧郁佳講的一樣,是因為我們過去看得太多內容,都是從男性視角出發。如果今天那些東西是女性的故事,她們會遇到的困難與生命經歷,其實是我們過往的閱讀經驗沒辦法告訴我們的。
我們慢慢的拾回那些過去失語的女性生命經驗,我們才會知道,各式各樣的女性樣態。或是告訴我們,當我們面對各式各樣的問題,可以怎麼做,甚至,單單去意識到「啊!這是一個問題!」這件事都已經很重要了。
玉梅:其實說實話,剛剛聽湘芸談這些,突然有個更深刻的哀傷,是我們真的看太多別人的故事,看太多男性的故事,我們就認為那個故事是我們。NO!那不是我們的故事!
那回到前面,那湘芸你覺得你這個世代女性對於性的看法有比較自主嗎?那你們現在面對的性別的樣貌是怎麼樣?困難是甚麼?
湘芸:現在處於一個世代與世代交接的時刻。此時發生了一件更尷尬的事是,上一代的確比較僵化,我們這一代看起來是比較自由了。但就是這個「看似自由」,其實是相對來說更危險的。並且因為我們不停的說,自由了,平等了,各式各樣的性別都找到自己生活的樣貌了。我們反而更疏於去檢查那些結構與結構之間,所產生出來的紕漏與問題。
所以才要不停地談、一直地談,直到更多人了解更多的生命樣貌,我們更懂得去理解不同性別所遇到的困難。我們才能夠化身為我們自己的身份,去奪回自己的話語權,不是像金智英一樣,她必須要成為她人,她才能說出她自己想要講的話。
這個聲音不會讓男性宮殿坍塌,不會讓男性被貶低,我們只是找回過去沒有聲音的那一方而已。
只要你願意去傾聽,真正發生在你我身邊的聲音與故事。
玉梅:今天非常謝謝湘芸跟我們談,我覺得作為一個八年級生,對於這些性別的問題,她有很成熟的思考。我想這也是她一路的這個單親家庭成長的荊棘之路,我想她也有很多自己的挫折。然後她長成她現在這樣的樣子,在同年齡裡算是非常成熟與獨立的女孩。
再回到這七個女性身上,其實失敗、挫折是一種養料,就是說《賢妻良母失敗記》是一個希望之書,從傷痕裡看見共同女性的未來,在這些失敗當中,我們可以看到什麼?我們可以怎麼換個方式走?讓女性她自己的路可以開展開來,今天謝謝湘芸,我們這一集對談就到這裡,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