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S01E08】一同攻克性別盲點!(上)研究團隊的傳播科技發明之旅
哈囉大家好,我是政治大學新聞系副教授康庭瑜。歡迎收聽鏡好聽製作播出的性別好好玩,和大家一起探索性別的故事和議題。
過去幾週收到了好些讀者提問,其中有一些問題的方向十分一致。
有科技研究團隊成員來信,說他長期觀察到科技會複製人類偏見的問題,但當代科技圈的研發團隊,似乎普遍對偏見的問題不太感興趣。
雖然每當偏見問題被嚴正指出時,全球科技人從學界到業界,儘管還是會有人試著討論如何修正,但這可能只是見樹不見林;看見問題,再事後過好幾年後個別修正,並沒有一個系統性的辦法,得以從源頭阻止偏見被寫入科技裡面。這甚至讓他懷疑,是不是人類根本不應該普及這個科技。
也有人文社會背景的讀者,他覺得很多科技與社會領域的性別研究,雖然非常擅長指出性別偏見在科學和科技領域中的確存在,然而作為一種人文社會知識的應用,如果只會指出問題所在,而沒有嘗試提出解決方法,這會不會是人社工作者的一種失職。
無論是人文社會背景的發問者還是科技背景的發問者,這些問題都隱含了一種焦慮:人類到底有沒有辦法讓失控的科技重新回到正向的發展,我們(身為不同專業的人)究竟能幫忙做些什麼?
這兩集我們就來聊一聊,面對科學和科技中的偏見,人類並沒有坐以待斃的故事。
科學和科技中的確存有性別盲點,也存有和性別交織的各種階級、國族、年齡等不平等問題。但這並不表示人們沒有試著提出方法解決它。
這個解決盲點的過程雖然常常遭遇撞牆期,但近年也時有令人振奮的成功案例。我們這兩集就來分享,科學和科技是怎麼與偏見和盲點搏鬥:慢慢摸索、偶爾撞牆,但也一路過關斬將至今的故事。
盲點怎麼來? 自我中心方法論
想解決科學和科技中的性別盲點,我們得先知道究竟為什麼研究者會不知不覺的採取了性別盲點。
一些科技與社會的作者透過研究慢慢發現,很多帶著盲點的科學和科技作品都有一個共通性:它們主要都是肇因於參與研究的科學家們採取了一種「自我中心的方法論」(I-methodology)。
這指的是人們做研究和發明科技產品的時候,若不留意,便會傾向以自己的視角推想全世界。
以全球來說,參與科學和科技研究的人,很大多數是西方、男性、異性戀、受過高等教育的高社經地位者。全球的科學進展或科技發明,因此便可能較容易帶有這一類人的視角,也較容易遺漏了其他人的視角。
性別好好玩提到的所有科學與科技中的性別盲點的故事,或多或少都可以歸類為某一種類型的自我中心方法論。
科學家有時候只看到和自己相像的人的需求,沒有辦法想像和自己不同的人需要什麼。比方第二集我們聊過,當西方科學家研究三氯乙烯對人體影響時,採用了西方社會中比較容易暴露到三氯乙烯的職業類型來做研究。由於當時西方社會多是男性勞工暴露在三氯乙烯之中,當時東亞代工廠中多是女性暴露三氯乙烯的情況便沒有被考慮進去,使得三氯乙烯對台灣女工的致癌性較晚才被發現。
除了研究基礎科學知識的時候會看到自我中心的方法論,有時候當設計科技產品時,也可以見到這種自我中心方法論的蹤跡。
比如第六集我們提到的AI影像資料庫ImageNet,它高度收錄了西方國家的影像。而推動全球共同使用這些影像的美國倡議機構,最初始的時候很可能沒能意會到,在西方國家之外使用者的特徵與文化,與這個資料庫中所收錄的人大不相像,以致於採用這個資料庫發展出的科技產品,可能會比較不擅長準確判斷這些非西方國家使用者的經驗。
為他人設計:好心為別人設想也會落入偏見的陷阱?
當然,有一些科技研發團隊開始試著跳脫「只為跟自己相像的人設計」的模式,嘗試特別著眼於較少成為科技研發人員的族群(比如女性),特別設計一些以他們需求為主、適合他們使用的科技產品,讓這些族群也能近用科技。
然而,這一類的思考方式,則常常落入刻板印象的陷阱。
一個傳播科技領域的經典案例是女孩的電玩設計。
大約從九零年代開始,一些商業的研發團隊開始意識到,市場中的電玩絕大多數是男性玩家。為了拓展新市場,同時也考量到當時許多教育者開始倡議女孩可以藉由玩電玩來增進數位素養,許多商業團隊便著手設計給女孩的電玩。
這當中雖然有一些團隊有意識的以女性為領導者,並且在設計電玩的過程中大量訪談小女孩,希望因此可以貼近女孩的觀點來設計產品,然而,在此同時,也有一些團隊,未經研究就對未成年女孩有一些刻板的預設。比如傾向將女孩關聯到私領域相關的遊戲,包括:做菜的遊戲、化裝扮美的遊戲、養成子女的遊戲等等。其他遊戲的細節也都大量的使用符合刻板印象的性別顏色和道具等等。
這類遊戲雖然可能帶給一部份女孩遊戲的愉悅感和科技的近用,然而卻忽略了,事實上也有為數不少的女孩也喜歡傳統上被認為較「男性」的遊戲設計,包括了策略設計、攻擊、強調勝利與競爭等等的設計。教育者很快的就開始擔憂:去強調這類私領域遊戲是專為小女孩設計的,可能會引導小女孩走入比較受限的生涯角色選擇,暗示所有小女孩,這些活動才是女孩真正適合的活動。
這類的案例有很多,除了女性電玩的設計,從電動除毛刀到汽車,許多產品專門為女性推出的科技功能,都被發現隱含了很多直覺式的性別刻板印象。
自此,科技與社會的研究者就慢慢明白,人們不僅會傾向以為自己的需求就是全世界的需求,忘記其他族群可能和自己不同。當人們被提醒「世界上還有其他差異的族群存在」時,若是不留意,我們常常會用比較刻板和主流的想像來理解其他族群的特徵和需求,同時也忽略了,若科技產品服從刻板印象,其實科技就是在幫忙指導人類,要服從主流角色規則才是正常的,而這將使得不符角色規則的人,更沒有翻身自在的空間。
納入多元觀點是關鍵
當研發團隊想為和自己不相像的族群設計科技,卻可能因為使用了刻板的方法想像他人,而以失敗收場。這樣說來,難道非西方、非男性、非高教育程度者的需求,注定在全球科技研發中被邊緣化嗎?
有更多新的解決方案被提了出來。這些不同類型的解決方案都指向一個核心:科技設計過程中,要納入多元族群的觀點,讓這些族群自己發聲反應自己的需求,而不是由設計者來想像他們有什麼需求。
這一類的方法在過去十多年中,慢慢開始被倡議。
執行的方式有很多。
以傳播科技研發為例,有一個目前比較常執行的方法是,在設計科技時,邀請多元的潛在使用者來進行測試,更進一步的理解使用者真實而多樣的面貌。
女生不一定就了解女生?使用者測試的侷限
科技設計的使用者測試目前雖然越來越普及,然而它有很多的細節需要注意,一不留心,常常也會再次落入偏見和盲點的陷阱。
一個傳播科技設計的經典案例,是荷蘭公部門的嘗試。
在九零年代,荷蘭性別間的數位落差十分的嚴重。阿姆斯特丹為了改善那些不常上網的族群的數位素養,想要架設一個網站,標榜「全民參與」,要把那些對網路不感興趣或是不熟悉的人們,都帶到線上的世界。
這個計劃很快的想到,團隊工程師絕大多數為男性,若要設計一個網站要讓女生喜歡使用,那麼我們就請女生來試用,給我們一些回饋吧。沒想到,這個在女性身上測試過的網站,這個女性受試者背書大讚「我真的好喜歡」的網站,最終仍然只有不到兩成的女性使用者。
為什麼連對女性進行測試,竟然也設計不出女性擅長用也愛用的科技產品?
原因之一在於我們前幾集提過的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
一個經典的科技與社會研究去追根究柢,分析這個阿姆斯特丹網站計畫中的細節,發現這些男性工程師能夠邀請來的女性受試者,都傾向是和這些工程師有相近的背景,數位能力相對良好的人。她們對網站的使用習慣和喜好,都與全體女性有顯著的差異。
一個數位產業的中產年輕女性和一個未於職場接觸電腦的年長女性,她們的數位能力可能大有落差。交織性的概念提醒我們,即使同為女人,每個女人擁有許多不同面向的身分位置,包括了社經地位、教育程度、年齡等等,我們很難以一種女人受到性別經歷去理解所有女人所面對性別處境。好的調查需要納入交織性的考量,才有可能找到更有代表性的樣本。
使用者調查的侷限不只這些。
在今日的產品設計中,雖然使用者測試已是許多有相當規模科技團隊的標準流程,但它常常在科技產品已經設計到接近完成的階段才介入,這時很多科技的面向已經難以再更改。而且這些素人的意見常常只被當作研發專家參考用的資訊,也常常被駁斥或忽略,無法有效更動科技產品的主要研發方向。有研究就發現,這些使用者測試,常淪為一種只是用來幫已經設計好的科技背書的形式上程序。
將素人使用者納入研發流程中,這個方法也被稱作「參與式設計」(participatory design)。
為了避免上述使用者測試常見的問題,許多參與式設計的倡議者認為,應該在科技設計的早期階段就讓潛在使用者加入研發團隊,才比較容易更動設計,且應該讓專家和素人並肩提出理想中的設計,特別是著眼於研發團隊所通常缺乏的那些族群(包括:女生、老人、教育程度不若研發團隊的人等等),盡量在討論中消滅專家與素人間不對等的發聲權,解決科技研發的自我中心方法論。
另一個解方:多元化研發者背景
要納入多元觀點,除了加入多元背景的素人到研發過程中,過去幾年有另一個流行的倡議是,盡量加入多元背景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到研發團隊中。
當然這個多元背景的科學家團隊也同時需要考慮交織性:注重研發團隊背景的多元性,固然可能有助於移除科學與科技領域中的偏見,但這並不表示只要簡單的加入女性,就會設計出適合女性的科技產品。
目前當人們試著多元化研發團隊的成員性別時,同時也會考慮一併多元化其他我們已知在研發過程中常常被邊緣化和忽略的背景和視角(包括了世代、種族等等狀況)。
考量交織性,才能讓研發團隊的視角盡量全面的納入各種群體的狀況。
持續反思:多元背景的其他侷限
讓研發團隊的科學家們背景更多元,加入女性、非白人、非異性戀等背景的科學家,雖然目前被認為有一定程度的可能得以緩解盲點和偏見的問題,但它同時有其侷限,也遭受了一些批評和質疑。
這包括了:難道一定只有生來是女性才有可能發展出符合女性的視角,生來是男性一定不可能理解女性視角嗎?這會不會太過本質論,也太看輕人類自省、學習和進步的能力了?
此外,非白人、非男性之所以會在科學尖端研發領域人數較少,這有它結構性的成因。比方我們再怎麼努力,也很難在幾年內,馬上就讓非西方國家成為世界科技的領導者,讓科學界不再以西方團隊為唯一的領頭羊,或者馬上讓就讀科學系所的女性人數,與男性相當。
如果多元化團隊背景是解決偏見的方法,那麼難道在結構性因素被徹底撼動之前,我們就坐以待斃接受偏見嗎?除了多元化團隊背景,有沒有什麼其他的方式,可以解決盲點?
在下一集,我們會討論這些質疑,聊一聊近年全球科學領域又開始採用了什麼新的解決盲點的策略,來回應上述的疑問。除了依賴研發團隊內部的自省,政策上和教育方面又有哪些比較系統性的對策。也會分享一些近年被認為比較成功挑戰盲點與偏見的研究領域。
延伸閱讀
Oudshoorn, N., Rommes, E., & Stienstra, M. (2004). Configuring the user as everybody: Gender and design cultures in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ies. Science, Technology & Human Values, 29(1): 30-63.
Rommes, E. (2014). “Feminist interventions in the design process”. In W. Ernst & I. Horwath (Eds.), Gender i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es. Bielefeld: Transcript-Ver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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