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切都過去了,苦難說起來顯得格外輕鬆。「我一直沒看《丹麥女孩》(一部講述跨性別掙扎過程的電影),類似的故事已經看太多了,而且還是個悲劇,我幹嘛花錢去看。」說話的是跨性人吳伊婷,2012年她與另一位跨性人吳芷儀結婚,她們是台灣首對合法的跨性配偶,不過,這並不是台灣法律開明進步,而是她們在鐵血無情的法律高牆上找到突圍的縫隙。
2人原是生理男性,變性後,吳伊婷先去申請換發女性身分證,吳芷儀還保留男性身分證,趁換證空檔2人合法結婚。婚後,吳芷儀立刻再申請女性身分證,內政部一度要註銷這段婚姻,但最終無法源依據,婚姻仍屬有效。
我只要像女生就好,沒有追求當正妹
30歲的吳伊婷長髮戴棒球帽,下身內搭褲配帆布鞋。33歲的吳芷儀則有176公分高,上半身是俐落的風衣,下半身則是粉紅色的棉褲加拖鞋。2人都少穿裙子,不愛化妝、不穿高跟鞋。吳伊婷說:「不是每個跨性別都是很極致女性的形象,比如很多『跨』的偶像是劉薰愛,但我沒有偶像。」
如果有人場面話說吳伊婷很「正」,她會說:「屁咧,我明明就不是,我只要像女生就好,沒有追求當正妹。」這種不夠女性化的打扮在跨性別社群並不討喜,我曾在新聞現場聽到某位跨性人形容這類不夠女性化的同類是:「來鬧的。」
結婚4年,吳芷儀說:「我們沒有乾柴烈火,一切很平淡,沒什麼好說的。」走進吳伊婷和吳芷儀位在台北南機場公寓的家,狹窄細長的隔局,一邊堆滿雜物,一邊的牆上斑剝的壁癌像幅前衛的現代畫,屋子緊臨馬路,我們的談話隨時會被路過的公車、機車等各式雜音淹沒。
雜物堆裡有一個電腦螢幕是家裡的電視,2人共同的休閒是看探索頻道,這個家的廚房收得很乾淨,因為2人都不做菜,特殊的是20坪的房子已經夠小了,還特別隔了一間專屬6隻貓的房間,對她們來說,貓就是她們的小孩。
我徹底覺得,原生家庭不見得能給你溫暖
吳芷儀不多話,但一開口總是在抱怨另一半:「Abby(吳伊婷)從來不會撿值錢的東西,只會撿貓,撿到第5隻,我說一定要送走,過幾天,我找到人可以接手養了,她卻說貓的名字已經取好了,不能送了。」吳伊婷理直氣壯地反駁:「牠們在路邊一直唉唉叫,很可憐。」
被家族放逐的2人見不得無家可歸的小動物,也許是物傷其類,吳芷儀最後還是讓步,她們對貓輕聲細語,講6隻貓的口氣像是父母談論自己的小孩。
33歲的吳芷儀出生於基隆,有一個妹妹,父親是貨櫃車司機,有酗酒、賭博的習慣,沒有謀生能力的媽媽於是把所有的期待放在家裡的唯一長子身上,她從小下課後只能讀書、上補習班。
母親總嫌她不夠男子氣概。大四開始,吳芷儀意識到自己的「不同」,先是服用女性賀爾蒙,再做中性打扮,母親更是難以接受,2人衝突激烈,她索性離家。
甚至連除夕夜的團圓飯也刻意排擠她。21歲那年,吳芷儀冒著寒風騎車從台北回基隆,老家桌上只留著剩菜,媽媽見她穿著中性又跟她大吵。這是她最後一次回家,「我期待跟家人吃飯團圓…結果那次我徹底覺得,原生家庭不見得是能給你溫暖的地方。」不過離家半年,她的房間也被挪作他用了。
吳芷儀一人在除夕夜裡又騎車回台北,當時經濟狀況不好的吳伊婷正寄住她的台北租屋處,「我回到家一看到Abby在等我,我發現還有人等我,這才是家,只有她能給我溫暖。」
從沒想過家嗎?「我不抱希望了。」話說得絕裂,但我們開車南下參加高雄同志遊行,經過西湖休息站,她開口了:「這裡有西湖渡假村,你們來過嗎?」沒人答腔,車子都快到台南了,她又開口:「以前我爸會開聯結車載我們一家人到這西湖渡假村玩…」說的時候,表情柔和。
至今,學校還在傳我的事,我只能說,姐是個傳說
背向家園的孤臣孽子在人海漂浮,最終找到委身之處,但是她說:「我從來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跟Abby在一起比較像家人,愛不愛?我不知道。我們是天涯淪落人。我只想要有人陪。」她不知道寂寞是什麼,離開家也不承認孤單,開口閉口都是性別建構、社會運動,似乎把心長出防衛的刺就不會受傷了。
2人關係裡,吳芷儀是主導的一方,包括結婚的想法、金錢的運用,吳伊婷很多時候反像個小孩,她亂花錢、亂丟衣服、出門忘東忘西。吳芷儀總是在抱怨另一半搞砸一切,但卻又毫無條件包容一切。
好比,2012年時,吳伊婷為了改善經濟狀況,向銀行貸了32萬元開早餐店,經營不善賠得一毛不剩,花了4年才償完債,最窮的時候,2人只剩3000元要過半個月。問吳芷儀怎沒動念離開?她說:「她(吳伊婷)就有ADHD(注意力不足過動症)啊。怎麼罵都講不聽啊!」
吳伊婷從小被診斷有注意力不足過動症,她講話跳躍,往往一件事還沒講完又跳到另一件事情,這是過動症的特色,無法專注在一件事,她連採訪的時候,有時是手機傳訊,有時是讀資料,有時是觀察路人,一心永遠多用。她嘴裡永遠有各種新鮮事,永遠不務正業關心著「有趣」的事,比如她在家窗戶外裝了空氣偵測器偵探空氣品質、查詢反同網站背後的註冊公司…,只有談到家人時,她的語氣有些結巴。
她出生於台南,父母在她小學一年級時離婚,媽媽帶著她改嫁繼父,之後又生了2個弟弟。她從小好動、成績差,因為繼父要到中國工作,國三時舉家遷到廣東。吳伊婷總能自得其樂,在廣東學校成績差,但活躍於課外活動,她說:「至今,學校還在傳我的事,我只能說,姐是個傳說。」說得幽默好笑,但一路走來並不是如此輕鬆。
她在高三開始有性別困擾,信仰基督教的母親帶她上教會、看醫生都沒結果,每天不斷罵她,一向多話的吳伊婷卻總沉默以對,「我在客廳的沙發睡了半年…。」
高中畢業後,她一個人回台南,在便利商店當店員,家人難道不擔心她一個人在台灣嗎?她乾笑了幾聲說:「應該要擔心吧,可是沒有…。」
別人常對我說加油,要加油的是社會,幹嘛要我加油
吳伊婷先在台南當店員,之後到台北工作,因為跨性別的身分,工作不順:「有人本來在e-mail聊得很順利,見面後看我這個樣子就沒下文了,後來,我乾脆在履歷第一段就寫我是跨性別,大家不必浪費時間。」工作不順,最窮只剩88元,她動念想自殺,但在死之前,她決定:「我要把我的故事說完,我不要變成冰冷的數字。」2008年,她在PTT發文寫自己的故事,網友救濟她食物,她又發新聞稿,媒體報導她的故事,工作機會開始上門。她說:「別人常對我說加油,要加油的是這個社會,幹嘛要我加油。」
說起家人:「我不像小芷,她恨家裡的人,但我能理解我媽那樣的人為什麼會這樣…。」最讓她難受的是最親的2個弟弟,她的大弟後來定居台南,她傳了簡訊問候,結果被對方封鎖,「這樣也好啦,少一個掛心的人。」
她說,現在唯一掛心,只有吳芷儀和家裡的6隻貓,這個家是她最後的堡壘。「小芷說我們是天涯淪落人,我覺得沒錯。」只是吳伊婷好像比「同是天涯落人」更多一些,她毫無保留表示愛著對方,說自己很黏人,每次離家都很想念對方。
結婚是為了將來生病,身邊的人可以做醫療選擇
吳伊婷說了一段往事,吳芷儀動變性手術時,她是唯一的「家屬」,她一人守在手術房外魂不守舍,在走廊上往來跺步。2人總說,結婚是為了將來生病,身邊的人可以做醫療選擇。生老病死明明這麼遙遠,她們被家庭放逐,只剩下彼此了,必須時時刻刻計畫著遠方。
這大概就是結婚的理由了,當她們被社會輾得支離破碎,這個婚姻讓她們彼此成為完整的人。現在經濟好轉了,走在路上,吳伊婷說,未來想建一個學校,收容各種特殊的孩子,這像是一個更遠大的「家」。如果有一天,對方不在了,妳會如何?吳芷儀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會很寂寞,很寂寞吧。」她終於知道什麼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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