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貓志工天文〉全文朗讀
「好妹妹,不分離,在天上,鳥一比,在地上,保護你,你要往東,我不往西……」
這首簡單的兒歌,是我父親當年教才一歲半就當姊姊了的天文嬰兒唱的,我猜,那是49年隨軍隻身來台的父親滿滿的心情投射吧,因排行老么的他原有八個哥哥姊姊,卻四十年再不得見。
但,我和姊姊說到做到,如同那首兒歌,我們從未分離,共居一屋,除了她出國或我出國。她未婚,我結婚生子仍賴住在家裡,我們是世上最好的朋友,天文說我是她的諍友,總直言無諱到讓她有時難以消受,她也叫我快遞小弟,因為不常出門的她,所有繳費、購物、修理小物件、郵寄……都委我辦理;我也不客氣,把她當秘書,有時訪談或編輯需某資料或老照片,我只消一通電話,晚上回家她立即奉上。
我們共享彼此人生和生活所有的大小悲歡,直至二○一一年間。
我們倆是受過訓練並領有志工證的志工。
先說說之前天文的生活,我們倆是受過台北市政府動保處訓練並領有志工證的志工,我是XX里一號,她二號,在其他三四五六號志工被找出並組織起來前,我們擔起這幅員廣大的淺山區里的所有街貓事務,從風雨無阻每日定點餵食、捕捉絕育、醫療、與居民溝通(參加一場場我偷偷稱之為暴民大會的住委會和里民大會)、到有時橫向支援其他發展還不成熟的里的動保事務……,凡此種種,無非希望還在試行中的「街貓TNR捕捉絕育回置計畫」能成功,並及早擴及整個台北市、其他五都,翻轉現行捕捉撲殺的流浪動物政策。
兩行字就可說完的工作,完全佔去我們的所有時間,我向來行事大寫意,還可殘餘一丁點時間兼顧其他,工筆性格的天文,常常自言得「小跑步」才得做完這些每日例行的工作。
幾近停筆而其實處在創作黃金盛年的天文,每天只得擠出傍晚兩小時,到捷運站對面的小七臨窗買杯熱拿鐵,攤開筆記本,而其實那正是我回家的時刻,幾次我路過見她困乏極的伏案或扶額瞌睡著,我總臨窗拍個一兩張,晚上回家警告她,在這人人有手機皆狗仔的年代,凡事小心些好,免得哪日上八卦新聞「資深女作家恍神睡倒超商如街友」。
既然介入了,就好好介入吧。
貓雷達超強的天文,很快發現她日日前往小七的依山違建區內有貓況不佳的貓群,她遂每日帶著貓糧罐頭水道具餵食(最終目的是為了能掌握牠們的行蹤並做TNR),牠們,是一隻生養眾多精疲力竭的瘦弱貓媽媽和三五隻大小不一、大約是之前數胎留下的倖存貓,食物來源大約是路邊機車行員工吃剩的便當。
天文在餵食期間,曾路遇一位同為我們里民的自然寫作作家,興奮的表示他已觀察此貓群兩年,熱烈的敘述這貓媽媽歷年生的貓仔是如何的遭車禍、狗咬、營養不良、病死,但不建議天文介入做絕育,因為那就「不自然」了。
但這已是一個人族嚴重介入、甚至占盡一切資源的不再自然的現實了不是嗎?既然介入了,就好好介入吧。
天文為了避免那些終將注定餓死病死車禍死的小生命徒然來世一場,依然按著TNR的SOP進行,每天傍晚大包小包比她筆記本和書重多了的餵貓道具前往,她說經訪談周邊鄰居,才知道靠山的空屋處有更多的貓群,而且都是奶貓,所以,還有其他生育盛年的母貓!整個的得與時間賽跑了。
天文總說說就煞車,知道我沒想聽、沒想知道、沒想記得。
天文偶爾會跟我說那些小貓小金、小賓士會如何在她蹲著餵食時把她當樹爬的一隻蹲頭頂一隻蹲肩膀,還有屋頂那家子的XX、XX、XX……
天文總說說就煞車,知道我沒想聽、沒想知道、沒想記得,這可能大異於別人以為我們的「愛貓成痴」,我們做這些哪是愛不愛的問題、而完全是出於不忍之心,所以越少牽掛越好,知道了看到了,就是一場懸念情緣,我以為,我在里內照護的四十幾隻街貓、家中的近二十隻貓,我的心臟已無法負荷。
所以,山邊的貓完全由天文一人獨擔獨撐,我再不肯與她分憂解勞,只見偶爾她自言自語「小金兩天不吃飯不知怎麼了」「白婆婆在屋頂掛著口水都不下來吃,可能是口炎,都抓不到怎麼辦?」乃至偶爾背過身去抹淚。
此期間,我對問候天文近況的友人說「我彷彿見她一步一步走向無光之所在。」是的,颱風天,我好怕她那餵貓點會有土石流(那裡一下大雨就立即匯成小溪流);風雨無人的黑夜,我好怕專心蹲在那餵貓失了警戒的天文碰到變態歹人;超過時間太久又打手機沒接時,我已腦補她遇不測的各種畫面而只好狂奔下山到十分鐘腳程的那山邊。
儘管如此,我仍自保的不願捲入她的獨立照顧那十六七隻貓。
天知道要拎那好重的誘捕籠走十分鐘上下坡是什麼意思。
這樣兩三年,她獨力抓了幾隻母貓去絕育(說獨力是,天知道要拎那好重的誘捕籠走十分鐘上下坡是什麼意思,而且一隻聰明的母貓可能要費上幾個晚上的工),但其他小母貓成長的速度不等人,天文簡直陷入海克利斯的十二項苦役般的沒完沒了,我每天見她黃昏整裝出門(終年穿雨鞋、如小叮噹有口袋的圍裙,圍裙裡放各式的藥膏藥水膠囊、荒野女神醫的可視牠們狀況隨時投藥),我既心虛、也更堅定心智不隨她去,自我解釋誰叫她的心臟比我要強。
終於,我沒做到嬰兒時父親期許我們的「不分離」。
我們如此「分離」了數年,二○一五年初,天文終於遇到住民永慧,永慧小我們一世代,長得高大健美、好似我那金牛座的妹妹的地母性格,惟她在愛買工作,早出晚歸,下班盤點結帳完回家,只能有時間餵餵附近的街貓而無暇做抓紮工作,她比那位自然寫作家要真正清楚多了貓群們的家族樹和流變,窄小的家中也收有數隻殘廢的浪貓和浪犬,她和天文一拍即合,兩人合作抓紮街貓,終在二○一六年初一隻沒少的全數紮完。
永慧非常獨立,分工運送貓去動物醫院時,可以身揹一只貓袋、摩托車前兩個貓籠,她有時聽我和天文討論有些討厭動物的鄰居的惡言惡行日後該如何應對時,她說「我都站在巷口、三七步,大嗓門宣告,監視器都拍到是誰下毒的,以後這裡的貓狗有個三長兩短,我斷你腳筋!」見我和天文面露些微訝異,她說「我比你們大隻我可以這樣做」從此那裡倒也平靜無事。
我說服天文,可挪出時間做些別的,天文咬牙做到了。
我說服天文,該區既紮了也有永慧照護,可挪出時間做些別的(如她自二○一二年著手的貓書也許能影響更多流浪動物的生命處境吧),天文咬牙做到了,我知道那多難,心中不時的那幅鮮活的畫面:視她如大樹的小金、待醫療卻死不下屋頂吃藥的白婆婆……,都是活生生、與一己生命已經交纏如藤如樹根、再無法分割的了。
如今那些貓群呢?
我每隔一兩天一定看永慧的臉書,看她正照顧的一窩接一窩餵奶中的小奶貓、救援車禍、受傷的街貓(這完全靠她櫃姐的薪水!),我總轉告知天文,永慧有餘力做這些,代表那些貓群一定很好很穩定,不必掛心。
而我,試著撿起那首兒歌「好妹妹,不分離,在天上,鳥一比,在地上,保護你……」,在我們姊妹步往暮年之際,我重新努力著。
作者小傳—朱天心
山東臨胊人,一九五八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獵人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