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克隆羊桃莉誕生的消息問世,轟動一時。大眾感興趣的不是「克隆羊」,而是以同一技術製造「克隆人」的可能。特別是大眾媒體將 cloning譯為「複製」,使得想像力更為狂放不羈。《別讓我走》(商周出版,2006年) 是一本以克隆人(本書譯為「複製人」)為主角的小說,作者石黑一雄是英語文學界知名的日裔作家,過去從未寫過科幻,國人最熟悉的作品,是拍成電影的《長日將盡》(原著1989年出版)。《別讓我走》顯示,「克隆人」的點子已滲入大眾文化,不再局限於科幻圈子。
《別讓我走》的故事,發生在1990年代晚期的英國,正是桃莉誕生時。不過製造桃莉的技術在現實世界中引起的人文爭議,小說裡一塵不染,全都解決了似的。小說的敘事者凱西是海爾森的畢業生。那是一所專門為克隆人辦的學校。學校裡的教育,除了與克隆人的存在目的直接相關的題材,與英國一般的私立寄宿學校沒什麼不同。凱西透露的一些細節,甚至會讓對教育有理想的人非常嚮往。例如學生到了13歲左右,「對性可說既是焦慮又興奮」,就會上性教育的課,老師
從生物教室拿來一副人體大小的骨架,向我們示範性行為的過程。她把骨架扭曲成各種姿勢,而且不自覺地拿著教鞭這兒戳那兒刺的,我們全都看得目瞪口呆。接著……向我們解釋性行為的具體細節,什麼東西該插入哪裡、不同變化的姿勢等等,好像上地理課一樣。
老師不只教人體解剖學,還告訴學生,和適合的人發生性關係,感覺非常美好。此外,老師還說了些教人似懂非懂的話:「性行為對於一個人情感層面產生的影響是你們無法預料的。」
話說在克隆人的冷酷世界裡,還是有一絲希望
不過,這麼開明的教育,是為了讓克隆人更能發揮存在目的而設計的。原來,在《別讓我走》的世界裡,克隆人是為了供應移植用的器官而生。他們可以享受性,但是不能生育。他們在享受之餘,必須預做防護,不僅不能感染疾病,還要避免與「外人」發生情感糾纏。他們在身體老化之前,身上的器官才有價值。一具身體究竟可以犧牲幾個器官呢?答案是四,真巧。克隆人「捐贈」過四次器官之後,人生便進入尾聲。有些人撐不過,兩次就完了。
在現實世界中,供醫療移植用的人體器官不足,因而衍生的器官買賣問題,早已受到輿論矚目。2002年,BBC出品的「美麗壞東西」(Dirty Pretty Things)上演,反映了大眾對於這個議題的印象。我們不清楚石黑一雄的靈感打哪兒來,但是他逕自以克隆技術解決了器官供應的問題,顯然是為了經營更為深刻的議題。
話說在克隆人的冷酷世界裡,還是有一絲希望。海爾森有個傳說:真心相愛的情侶可以「延後捐贈」,多享受幾年彼此相擁的時光。《別讓我走》最令人心碎的情節,便環繞著這個傳說展開。
原來海爾森只是一個實驗,實驗者想回答的問題是:克隆人究竟是不是人?要是他們也是人,社會就不能當他們只是「器官捐贈者」了。只不過,讀者跟著凱西與她已捐贈過三次的情人湯米逐步發現了真相後,心情卻難以像他們一樣地平靜。因為這個實驗違反了最根本的人文價值;人性的神聖與尊嚴是人文世界的絕對預設,不待科學實驗而成立。
《別讓我走》是一本批判現代科學的書
從這個角度觀察,《別讓我走》是一本批判現代科學的書。在英語世界,批判科學的傳統,可上溯到兩百年前出版的《科學怪人》(1818)。此外,在西方,過去兩個世紀科學激發的希望與失望,已促成了極有活力的思潮。其實,科學只是追求客觀知識的方法,而無論中西,古人對於知識是否可以當做安身立命的基礎,早就懷疑了。例如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而已矣。」大家熟悉的浮士德的故事,最晚16世紀已在歐洲流傳。
19世紀初,科學還沒成為正式的行業,《科學怪人》的作者瑪莉‧雪萊(Mary Shelley, 1797-1851)已經將科學家刻畫成現代浮士德。她筆下的弗蘭肯斯坦利用科學的力量,僭越了人的本分。瑪莉對於弗蘭肯斯坦創造的「怪物」,充滿了同情。她安排「怪物」感受家庭的溫暖、接受人文教育(例如閱讀普魯塔克(Plutarch)、密爾頓(Milton)、歌德等人的作品)。因此弗蘭肯斯坦創造的是一個人,而不是「怪物」。他最後變成「怪物」,只因為他的創造者不肯承認他是人。在石黑一雄筆下,凱西與湯米得知了真相之後,並沒有像「怪物」一樣呼天搶地、指控實驗者。這是石黑一雄的風格,還是有其他的原因呢?(記得《長日將盡》裡那位深自壓抑的男主角嗎?即使到了人生的重大關口,他仍然以「不作為」因應。)這個問題,或許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1932)可以給我們一些線索。
《美麗新世界》在《科學怪人》之後100多年出版。在這期間,國家機器已經完全現代化,以科學建構理想國不再是夢想。赫胥黎讓生物學與心理學扮演了關鍵角色。
新世界之所以美麗,全因為穩定
在赫胥黎的新世界裡,生物技術控制人的數量、發育與品質。人至少分為五等,低等的人負責手工勞役,他們在胚胎階段就要接受生物制約,例如調整供氧量、抑制腦子發育。但是,社會能夠井然有序地運轉,該歸功於心理制約。即使是最高等級的人,在睡夢中也必須反覆灌輸:每個人都屬於每一個人。換言之,每個人都可以與任何其他人發生性關係。沒有人談戀愛,也不應該;激情會破壞穩定。新世界之所以美麗,全因為穩定。
可是赫胥黎對人性太了解了。即使他想像的是600年以後的世界,人都是先進的生物與心理操控技術的產物,仍然有七情六慾。政府穩定社會的絕招,是供應索麻──一種威力強大的神經心理麻醉劑。
而《別讓我走》裡的克隆人,接受自己的命運,卻不像是先進制約與麻醉技術的結果。根據凱西的回憶,他們在海爾森長大,老師的確從小就教導他們長大後的任務──當捐贈者。教育的內容也配合這項任務。不過一切都進行得頗為隱諱。凱西與同學對「捐贈」似懂非懂,卻知道那是碰不得的話題,因為學校的師長也覺得這個話題令人尷尬。
在凱西的故事裡,沒有人反抗自己的命運
凱西透露的一些關於克隆人心理的事實,更讓我們隱隱不安。凱西是一位看護,做這份工作11年了。她照料的捐贈者都能保持鎮定,可能是讓她保住工作的理由。凱西告訴我們,有些人在捐贈之前「情緒激動」,特別是在第四次捐贈之前。至於凱西自己的命運,她說她還能再做八個月,到時她就32歲了。然後呢?
凱西沒有明說。湯米接到第四次捐贈的通知後,就不要凱西去看他了。湯米走了,凱西回到舊遊之地,想起湯米,「淚水從臉頰滾了下來,但我沒有啜泣或是情緒失控,……。」小說結束時,她只是「開車前往該去的地方。」但是她去的時候,
海爾森將永遠留在我心中,牢牢地鎖在我的腦海裡,任何人都不能帶走這段回憶。
讀到這裡,我們又想起了《長日將盡》。在凱西的故事裡,沒有人反抗自己的命運。
任何人想像科學對人文世界的衝擊,似乎都無法超越自己,石黑一雄也不例外。或許這是非戰之罪。探討人生的終極意義,科幻這個文類未必最有解放力量。
(原刊於《科學人》雜誌第62期)
本文作者─王道還
台北市出生,從小喜歡閱讀,但是從未想過寫作,因為小學五年級投稿國語日報兩次皆遭退稿。大學三年級起意外接到翻譯稿約,以後寫作亦以翻譯為起點(意思是抄襲)。在思想上,對於「思考」產生全新的認識,是在高二暑假讀了《西洋哲學史話》(台北:協志工業出版)、《相對論入門》(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兩本書。從高一起就對演化生物學發生興趣,後來以生物人類學為專業可能並非偶然,可是對科學史、科學哲學的興趣從未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