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照裡是作家王蘭芬童年一家人出遊的照片,父親王競存用一台單車,戴著一家人,從左營騎到澄清湖。平日,父親則是騎著同樣這單車,橫跨10公里到鄉下的國中教書,他山東鄉音重,國語念得不標準,學生幫他取綽號:「糊塗仔」。
同事也沒把這位四季穿著修補破衫的王老師放在眼裡,把沒人要教的放牛班全推給他,他從沒怨言,把自己過得像透明人。「我小時候聽到爸爸被取綽號,我是有點羨慕的,我小學跟同學處不好,很羨慕有綽號,我都沒有。」
王蘭芬常想起,父親生前對她說:「大孝尊親,其下能養。」大孝是彰顯父母的名聲,最等而下之的孝是能安養父母,但父親說,這些他都不要,只求小孩能把自己生活過好即可。「以前覺得爸爸老古板,開口閉口就是孔子、孟子,一直說教。」
王蘭芬出生於高雄,有一個妹妹和弟弟。父親是山東流亡學生,到台灣後考上大學,在國中當國文老師。王家沒什麼往來的朋友,四周鄰里都是本省人,王蘭芬還記得爺爺每天穿著長袍出門,「我們住的是鄉下,高雄又熱,常覺得爺爺怎會穿這樣出門?」王家是活在另一個時空的「異類」,王蘭芬和妹妹常被欺負,還曾嚴重到搬家。「爸爸都說不要跟人家吵架,回家把門關起來就好,我從小就被關在家裡,很不服氣。」
和父親的性格冗然不同的王蘭芬,活潑好動:「在家裡關久了,有時會拿身體撞牆發洩,好像感覺比較舒服一點。」父親在家要求坐姿、站相。可是,王蘭芬開心就大笑,毫不遮掩:「我爸常覺得我這個女兒是不是瘋了,看到我大笑,就很擔心跑來看我怎麼了。」父親期待她考上好的學校,將來當公務員,結果從小成績不錯的王蘭芬,叛逆跟家人嘔氣,高中故意亂考,只上了第五志願:「我爸很失望,高中三年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不難過嗎?「我太開心了,不必被嘮叨了。」在當時她的眼裡,父親處處不合時宜,就跟穿著馬褂的爺爺一樣。好比每次過年,父親都要包滿滿一桌的水餃,堅持水餃擺在桌上一夜,隔天再吃。高雄天熱,隔夜的餃子都酸了,即便過年吃到酸水餃,父親仍堅持如此:「我長大之後才明白,爸爸17歲就離家,他是透過這些儀式跟故鄉做連繫,他忘了山東冬天冷,餃子擺一夜不會酸,但高雄會。」
原本冷戰的父女關係,在王蘭芬考上大學的時候和解了:「爸爸的床下有一整套世界文學名著,他知道我愛讀閒書,說我上大學了,這些可以讀了,其實那套我早就偷偷讀完了。」
上了大學,王蘭芬遇到野百合學運,一向不主動打電話的父親來電了:「他要我千萬不能參加學運,但我還是去了。」之後她才得知,一輩子謹小慎微,低調度日的父親是七一三事件的倖存者,這個被稱作外省人的二二八事件是一群山東流亡學生在澎湖上岸後,被要求從軍,學生抗議後被整肅殺害。「他一輩子沉默,應該跟這件事有關…他對這件事談得不多,只說有天醒來時,隔壁的同學不見了,他連問都不敢問。」
被時代輾壓而過的人,聲音被抹去了,「他不談自己的感受,也不談學校工作的事,就是一個很安靜過日子的老人。」父親在家就是讀床底下那套世界文學名著,還有李敖的書,甚至連大英百科全書也一本一本拿起來讀,無法向人多說什麼的世界,只能躲到文字裡才能安頓自己。
2年前,父親突然大小便失禁、分不清方向,檢查是肝腦病變,隔年,87歲的安靜老人便過世了:「他應該是病了一陣子,但一直忍著不說,每次都說他沒問題。」透明人把自己的痛都藏起來了,不想叨擾子女:「念大學時,我不常打電話回家,我媽很生氣,但我爸不一樣,他說君子之交淡如水,親子也該如此。」她不想在清淡的父女關係留下遺憾,昔日親子間總不習慣說愛:「生病那段時間,我常對爸爸說,爸,我真的很愛你,他答說,謝謝妳愛我。」
父親過世沒多久,他任教的學校辦了大型同學會,學生輾轉找上門了:「從來沒有學生來找他,我很好奇,在學生的眼裡,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老師?」她代父親出席同學會,當年的學生擠滿餐廳,當她代替父親站起來向學生致意時,台下爆出熱烈掌聲,她內心十分激動,因為父親總是對她說:「不會有人記得我的,沒有人會記得連國語都說不好的糊塗仔國文老師了。」
學生知道她是王老師的女兒,紛紛圍著她說起王老師的往事。昔日的「糊塗仔」有了不一樣的「形象」:有人因為書念不好,卻因作文被老師鼓勵,之後養成讀書的習慣;昔日放牛班的學生,有人念了清大;也有人告訴她,老師的單車輪胎被學生惡作劇刺破了,然後牽車走了10公里的路回家,到家時已是半夜,「他也只是笑笑地說沒關係。」王蘭芬也記得這件事,當時父親只告訴她:「如果刺的那個人,能因此消氣,那也好。」她很驚訝,原來,這麼多人記得父親,並在他人的生命裡發生影響,她明白透明的糊塗仔的生命沒有白白走過,一點也不卑微。
大孝尊親,王蘭芬在父親過世後,提筆寫下父親的生命點滴,寫成《沒人認識我的同學會》。她不單是為了彰顯父親的名聲,而是為了這個被時代噤聲的透明人留下點痕跡,她想告訴世界:「他沒有那麼卑微,沒那麼默默無聞。」她說的是父親,也是那個時代、那群與父親相同命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