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22 18:28 臺北時間

【鏡相人間】師父的巨嬰國 那些我們被洗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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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事
師父與信徒構成一個各取所需的複雜結構,當信徒「有所求」時,便會錯估自己的能力範圍,一步步掉入師父的陷阱裡。
師父與信徒構成一個各取所需的複雜結構,當信徒「有所求」時,便會錯估自己的能力範圍,一步步掉入師父的陷阱裡。
宣揚世界末日地球爆炸、招收年輕處女成立「仙女班」,又誑稱武漢肺炎是邪靈纏身的「師父」徐浩城(少龍),日前遭控斂財性侵被逮補收押2個月,本月14日,檢察官為釐清「仙女班性侵」一事,向法院聲請延押獲准,少龍將繼續收押2個月。為何師父的荒謬言行,總能吸引廣大信徒深信不疑?我們採訪多名受害信徒,試圖理解他們的心理變化。
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有錢沒閒的青年才俊為求養生淨土,成為供養師父的信徒。他們四處弘道,捐錢蓋道場,嚴守教條,漸漸成為師父的巨嬰;當信仰逐漸失控,他們變成捍衛師父的暴力自衛隊;清醒後,又不惜和師父對簿公堂。師父的「騙」與信徒的「貪」,構成輪迴的修羅場。
本專題的上篇〈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聚焦在第二代信徒的「世界末日」與「仙女班」遭遇。下篇〈師父的巨嬰國〉回溯第一代信徒如何協助師父崛起,卻又成為師父的傀儡。
我們和68歲的陳元甲(化名)約在飯店會議廳採訪,他提著二大袋關於華興靈修中心(以下簡稱華興)的資料,低著頭走進來,他原本應該是人生勝利組的。
陳元甲當年參加佛法講座時,意外看到華興靈修中心的講座宣傳,宣揚「善的理念」吸引他入教。

差事多不得閒 漸失思考力

陳元甲在台中出生,就讀貿易科系,出社會後引進電子監控設備,在80年代搭上台灣經濟榮景,白手起家開公司,結婚、育有2個孩子,年收千萬元,時常捐錢做慈善,「我覺得人生除了工作賺錢,應該要有其他目的,我想找尋生命的真諦。」中年以後,他參加過慈濟、密宗等許多宗教或身心靈團體,卻又陸續離開,「我很熱心服務,短時間內就進入到團體核心,漸漸看到很多人性的表裡不一。」
1993年,他40歲時偶然聽到徐浩城講道,「他說師父永遠不老,講地球會爆炸,只要跟師父修法就能被帶到靈性世界。我喜歡理工,聽到這些覺得很離譜;但他宣揚人要自我約束,很符合我的理念。」他是小型企業的老闆,卻是一身低調樸素,語氣謙和。
他沒想到這小小念頭,讓他幾乎萬劫不復。師父沒錢沒車,他找人湊錢捐一台賓士給師父;也推薦許多人進來華興,「我覺得這很正向,他們沒錢,我就先墊,將來再還,光我自己捐蓋道場的錢,就花800萬元,連幫別人付的,超過1,000萬元。」
他平靜地說,在華興就像在當兵,對師父來說,不能讓兵閒下來,否則會出亂子。師父不斷找事讓你做、去應付,腦袋永遠處於壓力下,漸漸失去理智和思考的能力,「他把生活規範壓得很緊,完全控制我們,他要求大家自己煮飯,甚至自己種田、養雞豬,我們出去吃飯都心驚膽跳的。他會說,我們什麼顏色衣服不能穿,會有邪氣,桌子不能有直角,窗簾不能用什麼顏色,大家就把家具、衣服都換掉,每天活在很神經質的狀態,你現在聽來會很不可思議、很好笑。」
陳元甲淡淡地回憶,他出社會以來,全心投入工作,等到經濟無虞,又全心投入宗教,因長年疏忽家庭,太太要求離婚,「孩子跟她,我付贍養費。當時徐浩城說要『破情』,我就覺得感情牽絆不能阻礙我修行,結果完全走偏了。」
但師父總有無懈可擊的話術,「你今天出門沒事,是師父賜你福報;你出去發生意外,是你心不虔誠、業障爆發。好的都歸師父,壞的都歸自己。」陳元甲嘆口氣道:「當然自我約束不是壞事,不穿花俏衣服、不吃餐廳都OK,但他害C姓女信徒跳樓自殺這些壞事,訊息都沒有流出來,不然我早就跑了。」

阻性侵案曝光 自衛隊恫嚇

他說的是1998年從台北道場傳出的消息:那年,徐浩城在台北道場三度性侵C姓女信徒,導致懷孕,C姓女信徒留下遺書後,跳樓自殺,一屍二命。她在遺書上寫道:「不答應他(徐浩城),一來我會失去工作機會;二來不但我個人無法在華興靈修,連帶也影響到全家人靈修的機會,因為我太了解師父強勢的作風,我不答應,他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據稱,C姓女信徒原留下4份遺書,但她的家人在徐浩城派人威逼恫嚇下,已將另外3份遺書銷毀。(翻攝畫面)
當時台中、高雄道場,有許多執行長私下耳聞後,紛紛離開華興。徐浩城為了遏阻性侵案相關消息擴散,以有信徒在外散播華興謠言、說師父壞話為由,動員信徒組成「自衛隊」,前往傳播消息的信徒家中,恫嚇毆打,逼簽切結書。不知情的陳元甲,也在無意間成了自衛隊的一員。
陳元甲回憶,2000年6月3日傍晚,徐浩城發動百名自衛隊,分成三批人到信徒王丙藩(化名)的書店、駱慧芳(化名)家的醫院,和另名信徒所開的烘焙店裡,穿戴喪服,高舉「還我公道」「天理何在」「欺人太甚」「天人共憤」等旗子、布條,嚇跑客人,驚擾左鄰右舍,隔天鬧上新聞版面。
2000年,王丙藩書店的監視器錄下了華興信徒騷擾的犯罪證據,成為呈堂證供。(受訪者提供)
「徐浩城當時說,有信徒勾結外人來侵占道場,要趕快回來保護道場,然後分組去那邊討回公道。」陳元甲說:「當時的旗子、布條、衣服,都是事先準備好的,我們就是去吆喝、抗議。我當時有股使命感,覺得社會風氣在墮落,如果能端正社會風氣,我願用生命保護這個團體,加上群眾力量,就讓人失去理智了。」
「乖乖聽話」彷彿是我們這個社會的通病。律師沈靖家說:「華人教育崇拜權威,總會有人告訴你,這個能做、那個不能做。」於是,在家要聽父母的話;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出社會要聽長官的話。等到成家立業、財富名利皆足,卻不知道該聽誰的話。這時,有個師父給你明確的指令和答案,你就會乖乖聽話了。供養師父的信徒們,一點一滴喪失自主能力,最後竟成了師父的巨嬰。
徐浩城早年會製作靈修宣傳刊物,讓華興看起來就像一個清修的正派團體。
陳元甲萬萬沒想到,他會從樂善好施的老闆,變成暴力事件的被告,他說:「徐浩城說,打官司要用錢去解決,跟我拿了7、800萬元。他有了這名目,就到處要錢,跟A說打官司要500萬元,跟B也要500萬元,同一件事跟10個人要錢,而且不能講出去,否則違反天意,就沒有功果了。」
他起初聽說,徐浩城拿錢是要跟受害信徒和解,後來又聽說他要賄賂司法單位,此事恐怕並非空穴來風,「我出庭那麼多次,一開始法官罵你罵很凶,好像很正義,但後來可能錢路通了,忽然間態度完全變了。」2003年,他因妨害自由被判刑3個月,他懊悔地說:「徐浩城做很多壞事,我們無法講,或出來作證,因為大家都是共犯,是執行者。他不會留下證據,還會反告我們。」

教戰守則募款 資訊全封鎖

64歲的王丙藩(化名)是在1994年,經人推薦進華興打坐養生的。當時他在高雄開設一間書店,「我是大專畢業,學識、知識都有一點,但無形力量這塊真的不懂,加上工作忙,能靜下來打坐也不錯啊,可以放鬆放空,有人會冥想,有人就睡著了,個人體悟不同,裡面的人都很和善。」他一天抽半包菸,打坐3個月後戒掉了;師父要求看《道德經》,他覺得可以感受先人智慧很好;至於師父說世界末日,「我聽了也是笑笑,覺得算了,反正沒有正確答案。」
2000年就離開華興靈修中心的王丙藩,多年來和徐浩城官司周旋,是少數受訪時不那麼驚憂恐懼的受害信徒。
華興在高雄打坐的場地,原是在信徒的公寓內,只能容納二十多人,有時人多就坐到走廊、樓梯上,信徒變多後,開始在學校活動中心租場地,容納數百人,場地漸不敷使用,就開始募款,宣稱要蓋「大家的道場」。當時擔任高雄道場執行長的王丙藩說:「那年代經濟起飛,年輕人忙,但手上都有點錢,所以募款很順利,我陸續捐了200萬元,事後才知道,很多只領月薪的信徒,拿房子去抵押,現在還在繳貸款。」
駱慧芳(右)說,剛開始聽到「世界末日」也覺得很怪,「但聽久了大家都信,你怎麼會不信?他的錄音帶你每天在聽,叫你去殺人都會殺人了。」
62歲的駱慧芳(化名)來自高雄的醫藥世家,也在同一年加入華興,她說:「進來要填申請表,了解我們的背景財力。他募款很驚人,每個家庭都是3、500萬元起跳,道場沒蓋好前,他財務很透明,有支出明細,知道錢花到哪裡去,讓我們很安心。」但募款手法是用類似詐騙的「沙庫拉」(Sakura,暗樁)方式,「你的執行長會說:『誰誰誰捐多少,但師父對你很好…』讓你有壓力捐更多。事實上,那個人有沒有捐,你根本不知道。我們家就捐了三百多萬元。」
曾破獲許多詐騙集團的退休刑警高仁和說:「他們共同的特點,就是亂槍打鳥,以固定模式行騙,只要有1、2個人相信,就中了圈套。」律師沈靖家補充:「他們起初雖然是亂撒網,但會慢慢摸索出一套教戰守則,更有效率去完成詐騙。」
由於募款金額龐大,有信徒建議成立財團法人,但該信徒不久就被開除,並封鎖消息。王丙藩說:「華興組織很嚴密,像共產黨,由上而下發布消息,你不能跟旁人聯絡。這很矛盾,如果是這麼好的東西,為什麼不能與人分享?我雖有疑問,但又覺得我只是去找自己需要的東西而已。」

沒膽量討回錢 擔憂被報復

1997,占地二百多坪、5層樓的高雄道場落成,沒想到「大家的道場」忽然變成「師父的道場」。王丙藩無奈地說:「法律上確實是用他的名字買地,當時大家不以為意。」駱慧芳也說:「當初感覺是在買一個可以打坐一輩子的位子,但募款完就再也沒有支出明細。道場蓋好後,靈修時間才能刷卡進去。如果你被開除,就永遠無法進去靈修。」信徒們宛如挨了一記悶棍,卻不敢出聲。
據華興信徒指稱,徐浩城自多年前生病開刀後,就幾乎不曾親自到台中、高雄道場,今年負面新聞屢屢曝光後,高雄道場(圖)更顯冷清。
讓他們更吃驚的事在後頭。駱慧芳因緣際會在澳洲認識徐浩城的黃姓前妻,得知C姓女信徒被徐浩城性侵後自殺一事,黃姓前妻因此和他離婚。她回憶仍心有餘悸:「這是完全封鎖的消息,我知道時也嚇到,想說我的三百多萬元拿得回來嗎? 我聽說台北道場有信徒不修了,或跟他討錢,就被打。人家問我怎麼還不離開?我根本不敢啊,也不敢跟我先生和孩子講,只好繼續在裡面當執行長,我覺得在裡面比出來安全。」
紙終究包不住火,1999年華興走掉一批人,讓內部徹底失控。該年底某天,1名胡姓信徒說有人在外散播華興的謠言,找王丙藩等十多位執行長去陳姓信徒家裡了解狀況,王丙藩說:「一開門,十幾個執行長衝進去,把他按在沙發上、控制他,我也嚇到了,這都是我們認識的人啊!他們說他汙辱師父,好像犯了滔天大罪,然後有人開始打他,逼他簽切結書,不准出去講華興的事,真的很不可思議!」
類似事件陸續發生好幾次,王丙藩說:「我心裡很矛盾,一個修行團體怎麼會打人?」有次,他忍不住跳出來,叫大家住手。隔沒幾天,徐浩城就在道場召集幹部,開除不願配合的人,「我都花200萬元了,真的要離開嗎?他們還恐嚇叫我簽切結書,不可以跟其他人聯絡。」
當時同樣在華興擔任執行長的駱慧芳,也經歷過一模一樣的事。她家世良好,從來沒見過毆打場面:「我當時沒動手,假裝在旁邊講電話,其實我真的很害怕。有次我通風報信,要被騷擾的信徒不要開門,但華興的人會去查,這個人怎麼知道?誰跟誰比較好?把告密者找出來算帳。而且,他們去(打人)之前都會先打電話報警,說有私人金錢糾紛,等你報案時,警察已經知道,而且都不成案。」更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有一次,陳元甲來我們家,逼我簽切結書,不簽就跳到我家車子上。他平常溫文儒雅、很友善,怎麼突然變這樣?」

信徒送千萬元 阻里長作證

2000年初,駱慧芳和王丙藩等人被趕出華興,但夢魘還沒結束,6月就發生自衛隊包圍信徒店家的事件。王丙藩說:「當時警察被打過招呼,完全沒動作,我就請里長發動巡守隊來幫忙,這些信徒平常都是很單純的人,全都嚇跑了。隔天我就去地檢署提告。」
身為局外人的莊訓貴,清楚的點出華興的本質,他說:「他就像我們做社會運動,給你集體催眠;也像『sakura』,要信徒分享經驗,有人感動到落淚,這就是直銷的做法。」
當年四十多歲的里長莊訓貴,是整起事件的見證者:「那一次,我打給派出所,他們不敢來,來了也只是站旁邊看。我覺得事態嚴重,找巡守隊來,又帶二十幾個少年仔。如果他們打人,我們就出手反制,我們把他們三十幾個人包圍到半夜,結果他們都被帶回警局做筆錄。」
莊訓貴陪受害信徒一路打官司、開記者會,「師父」曾託人暗示要給他500萬元,叫他別插手華興的事,他斷然拒絕。他回憶:「之後有天,我的工廠開門,有個人進來一直罵:『我師父被叫去開庭,你不要讓他難過啦!』就把2個包包放桌上,一個包包比較輕,他不敢打開,我猜是手槍;另一個包包打開,一捆一捆的(錢),我問這多少?他只說:『double 』,那就是1,000萬元啦。那些信徒被糟蹋就不只1,000萬元,我開那麼多次記者會,就是要他付出代價。」
C姓女信徒留下、唯一被保留的一封遺書,就是當年莊訓貴(圖)去跟C性女信徒家屬下跪求得的,憶及這段往事,他還是忍不住落淚說:「我這輩子從沒跟人家跪過。」
受害信徒一度請時任立委的陳其邁開記者會聲討,試圖引發社會關注,但總是不了了之。直到2003年,陳元甲在內的10位執行長,因妨害自由,被判刑3到4個月;民事法庭判決華興登報道歉,王丙藩有點得意地說:「當年我們一鬧,讓他收斂一陣子,把華興靈修中心的牌子都拆掉,但沒想到後來又開始了。」
幕後主使徐浩城始終逍遙法外,也導致日後有仙女班等更多的受害者;身為師父代罪羔羊的陳元甲,在2014年碰到另一位講道的師父,讓他得到真正的身心放鬆,他同時在二邊修行,卻被華興信徒舉報「背叛師門」,而被開除。「我原本不知道徐浩城做過哪些壞事,我被開除後,離開華興的人陸續來找我,消息打通,才知道他做那麼多壞事。我非常震撼,當初怎麼會相信這種騙子,居然愚癡到這種地步,我在這團體花了2千萬元,還做了很多壞事。」
程乙哲當場向我們示範,面對徐浩城時,信徒必須下跪聽訓的場景。

當親信求福報 經歷荒謬事

訪談尾聲,陳元甲劃破一貫平靜的心情,哽咽說:「現在有人想討回公道,有人想討回錢,但我只想彌補。我本來想幫助這社會,結果變成傷害,我犯了太多罪,虧欠這個社會,我想要贖罪。」
有信徒跳出來贖罪,有信徒靜待在華興裡,等待有天能徹底揭發徐浩城,像是51歲的程乙哲(化名)。他來自北部農村,父母早逝,遺留下來的土地因重劃政策變得值錢,賣地後有幾千萬元積蓄。
在華興,徐浩城自稱「主人」,信徒為「僕民」。若不聽從主人指令,僕民就必須簽寫懺悔文。(翻攝畫面)
他自建築科系畢業,到建設公司上班,一心追求成功,「我一直看《天下》《遠見》《松下幸之助全傳》,熬夜畫圖,抽菸、喝酒、吃檳榔、應酬,後來身體就爛掉。有個業務往來的老闆叫我去華興靈修,我就去體會一下。」他在1993年進入華興,「當時身體很虛,進去坐禪半小時開始沁汗,靈修確實有功效,每個禮拜去一次,上了十堂課,菸酒就戒啦,我覺得是群眾效應啦。」
他徹底投入靈修,是因為比工作更容易得到成就。「我後來去弘道、做功德,讓我很有成就感。」他在台北道場擔任執行長,把家人都拉進去,也陸續捐出1千多萬元。2003年,他甚至辭職到道場做義工,單靠祖產和節儉生活養自己,「我辭掉工作也很掙扎啊,但同修的人都會鼓勵你,很多時候都迫於壓力。在那邊大小事都要請示,連影印文件都要『恭請道主開示』,也因為同儕壓力,你越來越不敢為自己做主,每件事都聽師父的,心靈上完全依賴他。」
2005年華興曾刊出道歉聲明啟事,但因內容含糊不夠清楚,二○○六年又被要求重刊一次。(翻攝畫面)
他提到,每週的同修法會,司儀會唸教主的開示,執行長通知組員帶紙筆來抄寫,宛如神諭。法會上,起初要向神明行禮,再向師父行禮,「2012年後,改成先向師父行禮,再向神明行禮,代表他比後面的神還大,本來大家用站的,後來變成跪一排。」他自願擔任能貼近師父的職務,以為能得到更大的福報,卻看到越來越多不合常理的事。

看破靈修騙局 臥底不離開

2015年他進到師父創立的太一公司,負責硬體修繕,錢少事多,他忍不住操起台語破口大罵:「那根本在壓榨,是沒人性的血汗工廠,我工作到後來沒元氣,隨便碰一下身體就瘀青,長皰疹,人非常虛。師父還叫我要買能量水。靠夭啊!我來靈修是要身體健康,結果身體被磨到爛,是在修火大的喔!」2016年,徐浩城以「少龍」之名一連發行17張台語專輯,他被迫買了3、4張回家,「他號稱可防治疾病,自己(師父)卻病痛纏身,這就是詐欺、背信!」
師父規定華興信徒要隨身攜帶他「安神」過的小尊神明,程乙哲隨身攜帶的小神明(圖),不小心被我們摔到地上。他說,以前他會驚慌失措,自從知道師父是騙子後,他已經完全不怕了。
程乙哲看破華興靈修的騙局,偷偷和離開的信徒聯繫後才發現,這場騙局遠比他想像的更巨大。但他沒打算離開華興,他說:「除非我被其他信徒抓到(臥底)才會離開,待在裡面是我們的權利,我不希望徐浩城死後,把財產轉到他哥哥的兒子或自己孩子名下,那些都是師兄姐血汗錢捐來的。華興會自我屏蔽,隔絕外界消息,我就要待在裡面,打聽消息,也有機會叫醒一些人。他有黑道、白道,但是我單身、沒小孩,我不怕!」
師父的「騙」固然可惡,但程乙哲有句話令我印象深刻:「我後來慢慢發現,你貪靈性世界,這也是貪啊!」陳元甲貪功果福報,程乙哲貪身體健康,王丙藩和駱慧芳貪靈修座位,張士嘉和丁文靜貪逃避課業,幸喬語貪能容下她孤寂心靈的集體生活(後三者詳見本專題報導上篇〈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因為「貪」,他們尋求捷徑,最後依附在師父身上,甘願成為巨嬰。
程乙哲的道場門禁卡和太一公司的薪資帳戶,他說拚命工作多年,結果月薪不到三萬元。

因貪各取所需 守人脈生意

誠如律師沈靖家所提醒的:「不見得進去(靈修的人)都是被騙的人,裡面也有各取所需的狀態,因為全是人脈和生意,獅子會、扶輪社、直銷都是,清醒的人會假裝喜歡這裡。這內部結構很複雜,不是踢爆徐浩城,大家就散掉了,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騙,清醒的信徒會繼續騙不清醒的信徒,這些人會找別的管道媒介,做一樣的事情。」
我們探訪少龍唱片專賣店,店長鉅細靡遺地向我們身家調查,並三番兩次澄清,目前媒體都是不實報導。
5月的豔陽天,我們來到南部「少龍唱片專賣店」,裡頭販售少龍音樂專輯和粉絲周邊商品。原本悠閒的店長看到我們,立刻變得警覺,她頂著濃妝、年約60歲,是許多受害信徒口中的資深信徒。她緊迫地追問我們的目的和身分來歷,不等我說,她就先自清:「現在媒體都亂報,我們在裡面都很開心。」並堅稱,所有商品只能賣給認識的人。
我買不到唱片,只好請她們放給我聽。過時的音樂播出,她忍不住介紹起來:「我們這音樂不太一樣,少龍的轉音很特別,一般人聽不出來,它會讓你非常平靜。」我聽到的是上了年紀的長輩,在路邊唱台語卡拉OK,音調平淡,音準不準,拍子不穩…她卻自顧自地說:「我2年前開始聽,身體就有感覺,也比較不常生病…」我聽著聽著,漸漸分不清,眼前說話的人是在騙人,還是在自我催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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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3.09.12 20:35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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