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曉清小檔案
1946年生於台北
世新廣電科畢
曾任中廣、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中廣青春網總監
編著:《民歌40:再唱一段思想起》《那些在青春網的日子》
泛黃相片依時序放妥在每一本相簿,簡直比國家圖書館舊報紙期刊的歸檔還嚴謹。照片主人輕輕翻呀翻,忽然興奮喊著:「這張一定要給你看!我好清楚記得我坐著對攝影師說:『我已經長大了!』當時小學四年級吧,呵呵,小時候覺得時間過得好慢。」
小女孩倏地長大、結婚生子、成了名人…,然後在她67歲那年,該來的終於來了。
與時間賽跑 籌備活動
「我是高危險群,我的母親在我35歲那年乳癌過世。」而今小女孩是個頭髮灰白、步伐微慢的70歲老人家,幸而聲音應是沒變太多,至少聽過她廣播的人不難辨識出,那正是3、40年前紅遍全台的廣播節目主持人陶曉清。聲音如此奇妙,你看不見摸不著,可供辨識的條件也難具體言喻,但一聽便知。
乳癌的遺傳性像是一顆你不想看,偏偏不幸看見的恐怖水晶球,影星安潔莉娜裘莉甚至毅然預防性切除了雙乳。陶曉清不那樣極端,只是每年一定檢查,如此平安度過30多年。但3年前,她還是摸到了小腫塊。像是與時間賽跑,這3年來陶曉清頻繁籌劃許多活動,光是民歌運動40年,從去年的演唱會、出書、到今年紀錄片《四十年》上映,都由她號召催生。
我們在陶曉清家中客廳進行採訪,那個傳說中李宗盛、胡德夫、楊祖珺、李建復等無數歌手都曾在此聚會暢談、或試唱新歌、或失戀訴苦的客廳,那時,陶曉清被譽為「民歌之母」。不過對於現代年輕人來說,「音樂人馬世芳的媽媽」或許才是介紹陶曉清的最快方式。
當紅主持人 民歌興起
在電視機還不普遍的1960、70年代,聽廣播是人們主要消遣,當時的年輕人只聽西洋流行歌曲,陶曉清是中廣當紅的西洋音樂節目主持人。那時的台灣剛退出聯合國不久,風雨飄搖自信盡失;世界尚未是平的,西方的民謠風吹了多年終於吹到台灣,剛獲諾貝爾文學獎的Bob Dylan便是民謠年代的代表人物。於是台灣也出現「唱自己的歌」的聲音,年輕人開始創作國語民謠,卻苦無機會曝光。
陶曉清覺得這些歌美極了,例如學生歌手楊弦以余光中的詩〈鄉愁四韻〉為詞,譜曲、演唱,陶曉清抱著被聽眾罵的心理準備,「最壞就是以後不播了,我自己爽過就好。」沒想到聽眾信件如雪花飛來。研究民歌運動的導演張釗維描述:「那時沒有電視台的選秀節目,陶姐的節目成了創作者的發表平台,當時的電台就像現在的FB,大家會關注。陶姐還幫忙組織座談會、出版專輯。」這場轟轟烈烈的民歌運動,奠基了80、90年代台灣唱片業在華人世界的獨領風騷。至於因救人而溺斃早逝的李雙澤,為〈美麗島〉譜下的曲,四十年後更成了總統蔡英文就職大典的歌曲。
胡德夫回憶:「陶姐常邀我們到她家,包吃包住,準備很好的點心茶水,那時馬世芳還在榻榻米上爬。陶姐不會把煩惱表現出來,例如籌辦演唱會她還要找贊助商,我們後來才知道。」胡德夫說,以陶曉清的貢獻,她後來大可轉任經紀人,肯定荷包滿滿,「但始終沒有任何人的作品被她拿在手上做授權,她沒有私心。」
靠左耳聆聽 口才極佳
我們與陶曉清見面共4次,她不只準時,總是提早到場。二次與朋友的聚會上她的輩分最高,卻多半默默坐在一旁笑著聆聽,把說話舞台讓給旁人。這位一生靠聲音吃飯的廣播名人其實一耳失聰,「小時候螞蟻跑進耳朵,我從有記憶以來右耳就聽不見,可是左耳很靈敏,有人唱歌走音我就難受死了。我家在4樓,清晨4點對面公園有人掃地我也會被吵醒。」她已習慣,唯一困擾是失去聲音的方向感,因此若一群人聚會,她多半選擇坐在角落,身子微彎便能單靠左耳聽見各方聲音。
陶曉清的父母是江蘇人,1947年便搬來台灣,父親經營出租車行生意,陶曉清自小家境不錯,口才也好,「同學常叫我講故事,有一次我說沒故事講了,他們就說妳上次講的那個故事很好聽啊,再講一次。我以前不覺得這是什麼本領,後來才知道不是每個人都這樣。」她至今說話像說書,再平淡之事,經過抑揚頓挫的豐富聲音表情,都忽然閃亮起來。
「小時候禮拜天全家會等著聽崔小萍的廣播劇,所以我第一天做節目,全家人興奮得要死,都在家裡聽收音機。」她讀世新廣電科,還沒畢業、19歲就成為中廣最年輕的主持人,很快走紅。
自小乖乖牌 壓抑情緒
少年得志,其實源自家中變故,那時父親的公司因故負債,身為長女的她一度考慮休學,後來努力讀書拿獎學金,也急著工作賺錢。至於父親,「有人勸他宣告破產,在牢裡蹲個幾年就不用賠錢,但我父親去兼好幾份差慢慢還,我記得好清楚,不知道幾年以後,爸爸有一天很開心告訴我,所有欠債都還清了。」父親對她的金錢觀及處世影響甚大,例如當年唱片公司為了打歌會送錢給電台主持人,有的主持人則承攬自己節目的廣告,當紅的陶曉清卻始終嚴守分際。
一路順遂成功的人生直到46歲左右,她開始覺得不對勁,「別人都覺得我很好,可是我自己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她赴加拿大進修自我探索的課程,其中有3天得一人獨處,不准打電話,更遑論上網,「完全的清靜,讓你面對自己的生命,到底是什麼讓我不開心?」
一切得回溯到她自以為快樂的童年。她說,從小是乖乖牌,努力當弟弟妹妹的好榜樣,「爸爸很愛我,我有一點不開心,爸爸就會不開心,所以我會壓抑自己的憤怒或傷心,讓爸爸放心。」包括讀世新時就開始工作,也是為了分擔爸爸的煩惱。
細心女主人 偷偷掉淚
但乖寶寶當久了,連自己真正的感受都忘了。例如她常煎荷包蛋,後來思索許久,「原來我最喜歡吃的是煮在水裡面的整顆窩蛋,其次是連殼一起煮的蛋。以前煎荷包蛋完全是迎合家人。我總是隨時在看每個人需要什麼。」就像在那個大客廳,她永遠是最細心的女主人。
但人總有情緒,壓抑久了,她以另一種方式呈現,「有一天父親、我先生、兒子3個男人聚在一起討論我,他們都說最怕看到事情不如我意時,我就嘟個嘴生氣。」她22歲結婚,先生是作家亮軒,育有2子,那次討論時,長子馬世芳十多歲了。
自我探索是一條逆流回溯、充滿驚奇甚至驚心的幽暗旅程。「我有一次負責口譯,老師說了一個我沒聽過的字,我譯不出來,老師就說我應該帶字典來。下課時我一個人掉眼淚,覺得自己不夠好,老師看到就問:『是誰說妳不夠好?』我說是我自己啊,老師說:『不對,是妳小的時候,誰說妳不夠好?』」她想了想,原來是外婆。
內在的法官 要求嚴格
「外婆跟我們一起住,爸媽要工作,我是外婆帶大的。我雖然是乖寶寶,但毛筆字一向寫得不好,有一次外婆看了就說:『妳寫這個什麼爛字,難看死了!』還拿起硯台打了一下我的頭。那次就好像有個錄音機錄起來,每次碰到類似狀況,錄音帶就在心裡自動播放:我做得不夠好。變成我內在的法官。」
她總是自我批判,對別人也要求嚴格。她的下屬們笑道,當年最怕便是在錄音室看到電話燈亮起,剪接剪得不好、沒聲音、主持人說話不得體…都會立刻接到電話,「小心陶姐就在你身邊。」她笑說,現在好多了,例如編輯新書《那些在青春網的日子》時,「以前時間到了還無法完成,我會焦慮到不行,或者誰的反應不如我的預期,我就很生氣。現在覺得格式不一樣也很可愛啊。書遲了一個月,沒關係。」
67歲那年,她摸到胸前腫塊,恐懼無比。
享受每一天 放下恐懼
她說,後來讀到小說《少年Pi的奇幻漂流》格外有感,少年Pi與一隻老虎同被困在一條船上,「完全是我的心情寫照,該怎麼辦?非常害怕。」老虎隱喻人的恐懼,少年Pi後來慢慢找出與老虎共處的方法。
她也是。最初,她恐懼化療會嘔吐不適,後來才知,如今醫學已有抑制嘔吐的方式。治癒後定期追蹤,每次檢查前她仍深怕復發。醫生開導她:「當我告訴妳,妳要開始煩惱了,妳再開始煩惱,也來得及。」她想想,也對。
「我們從年輕就知道有一天會死,現在只是更清楚,喔,離死不遠了,活著的每一天就好好去享受。」她列出清單,想出書、想去峇里島、倫敦、紐約…。出書、峇里島已達標,明年是紐約。
還有韓劇。她從小愛看戲,看了紹興劇後一度想去學戲當小生,「以前追韓劇會有罪惡感,覺得在浪費時間。現在會想,看戲是我從小就喜歡的事,現在還喜歡,那有什麼問題嗎?想開,罪惡感就消失了,帶著罪惡感看戲也不爽快。」幾十年了,而今她總算能心安理得追劇,七十而從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