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打電話給黃美秀,詢問專訪完可以外拍嗎?她氣沖沖打斷:「我想你們不了解狀況,台灣不是非洲隨便就有熊,不可能像珍古德抱黑猩猩拍得美美的。我受訪不穿西裝,不撲粉,對媒體絕不迎合。」事先拜讀過札記,她形容自己急躁、難搞,一點也不意外。
熊界阿信 喜歡山上厭煩社交
幾天後,我們終於在屏科大哺乳動物生態研究室見到黃美秀,室內鍋碗瓢盆齊全,有時趕報告太晚便就地留宿。時值中午,她熱切關心:「吃了沒?要不要幫你們買午餐?」我婉拒後,她又問3次,然後找藉口離開,不久,助理拎了飲料和飯糰前來。她又親切問:「要不要喝咖啡?我有上好的瓜地馬拉豆子。」嗓音低沉的她,外型高瘦精實,短髮,小麥色臉頰有曬斑,桃色細框眼鏡後面是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
得知我體質不適合咖啡,她調侃:「不喝比較好,可以存比較多錢,娶比較好的老婆,還是你想喝小米酒?」有別電話裡的不近人情,本人體貼又幽默,這反差令我想起離群索居的黑熊,常被誤解攻擊性強、愛吃人,其實牠們以季節植物為主食,嗜甜,不太主動攻擊人類。
46歲的黃美秀是第一位入山研究台灣黑熊(以下簡稱黑熊)生態的動物學家,布農族人稱她Ali-Duma(黑熊媽媽)。1998至2000年,她蟄伏在玉山國家公園,成功誘捕15隻黑熊,掛上無線電頸圈,創下首位運用人造衛星紀錄器追蹤黑熊的紀錄。
今年3月,壽山動物園的黑熊站立覓食,掀動娛樂話題,她在臉書捍衛:「請讓黑熊有牠身為熊的尊嚴。」9月的新聞,發現有熊遭斷掌,她悲鳴:「不要再說我不是故意了!就因為人可能不是故意,就可以說熊必須忍受這些痛苦,甚至滅絕嗎?」
她曾自剖:「有時不免覺得自己像是一隻穿著衣服、會思考的熊。腦子轉來轉去,都是一個『熊』字。」她護熊心切,時常在會議上與人言詞交鋒,招惹誤解,她感嘆:「我喜歡野生動物,喜歡山上,不喜歡碰人。」她厭煩社交,自嘲是「熊界阿信」,如果可能,最想去阿拉斯加與熊為伍。
黃美秀是嘉義人,爸爸賣醬油,媽媽替人務農。她排行老么卻很獨立,小時候常一個人揀蝸牛、草蟬去賣,或採辣椒蒂、剝蓮子殼,貼補家用。「我的草根性格遺傳自媽媽,日後踏上這條路有童年淵源,我不怕寂寞,不怕昆蟲。」
研究維艱 忍耐是最難的修行
她是師大生物系公費生,為了赴美讀博士,放棄教職:「我爸撂狠話:『女孩子讀那麼高幹嘛?出了事自己負責。』我說好,博士班7年沒拿家裡半毛。當我決定做一件事,沒人能攔我,我從小獨立,或說倔強,個性很ㄍㄧㄥ,若不是這樣,山上追熊那幾年熬不住!」這段話,她講得理直氣壯,但不知是否長年跟布農族人往來的緣故,講話帶點原住民腔。
一般女學者,多半挑選靈長類研究,極少涉獵大型食肉目,黃美秀是異數:「因為拜在治學嚴謹的教授Dave Garshelis門下,他只指導熊類研究,我心想:『如果搞定最困難的黑熊,還有什麼好怕?』」這一栽入,就是20年。
博士班階段,1998年8月,她前往玉山國家公園大分山區,路程24公里,沿途皆是日據八通關古棧道,搖搖欲墜,來回腳程一星期。長達3年追熊生涯,里程足以環島數趟。一介女流,扛30公斤器材也不喊苦,有一次被細腰蜂螫傷,自體注射抗過敏劑、吞止痛藥也沒轍,泡在溪水痛到飆淚,不禁體會「忍耐」才是研究最難的修行。
黃美秀頭一回抓黑熊手忙腳亂,麻醉箭吹老半天,採集血樣、排遺時,赫然發現熊被斷掌斷趾,難過得想搥心肝。她幫熊套上無線電追蹤項圈,卻在3個月後斷訊,推測是儀器故障。接連捕獲幾隻,全斷掌斷趾,「我下山打回美國給老師,他抓過5、6百隻熊,從沒遇過這種事。」台灣是黑熊的地獄嗎?她油然萌生守護黑熊的念頭。
她原就熱衷登山,山林迷人,卻也滿布危險,「我做研究常走火入魔,有次我在大分深山捨不得走,哀求林大哥(林淵源)拖延2、3天下山,他勉強答應。我們走過一條斷崖古道,落石突然砸中我左鼠蹊,我往下滑,攀在岩壁,林大哥趕緊抓住我的手,眼看他力氣愈來愈弱,腳一直抖,他還有老婆、小孩,我一度猶豫要不要叫他鬆手,呼,幸好撿回一命。」談及驚險,她說話速度像機關槍。
獨立堅強 害怕多情帶來軟弱
林淵源出身布農族,是玉山保育巡查員,「我是科學家,讀一堆理論,但對自然的理解比不上這個不識字的獵人,他補足我的盲點。可惜,他今年6月鼻咽癌過世。化療一年期間,我常跑花蓮,跟他小孩很親,還開LINE群組。以前每回上山就十天半個月,他小孩捨不得他走,會緊抱著他大腿,我總覺得虧欠,去他家都買好多餅乾糖果,也帶他小孩去書局買參考書,聊表心意。」
國內研究山椒魚翹楚賴俊祥6月底在山區做研究墜谷身亡,他是黃美秀的大學同班同學。研究維艱,入山如同失聯,她習慣報喜不報憂,「我大姊每天打電話回家噓寒問暖,我通常出了事才打,不是不孝順,是不想跟人過度親密,怕上山有牽絆。家人一直怕我會山難,我得慢慢打預防針。有次颱風受困玉里,脫困後,媽媽打來雲淡風輕哈啦,之後姊姊轉述,媽媽聽收音機說黑熊團隊失聯,當場跌坐在地上大哭。」或許,黃美秀並非不近人情,而是不敢多情,多情帶來軟弱,會擊垮好不容易築起的堅強。
騎熊難下 敏感議題惹來誤解
台灣黑熊瀕危,僅剩200至600隻,同屬亞洲黑熊的日本黑熊,則有1萬5千隻。近20年,台灣黑熊研究預算一年平均約200萬元,研究者不出5人,日本2007年各縣政府對野外族群經營管理的總預算為4300萬元,研究者約25人。「我有使命讓黑熊脫離瀕危,讓政府知道這領域值得尊敬。」說著說著,黃美秀眼中噙淚。
2003年她留學歸國,落腳屏科大,2010年成立「台灣黑熊保育協會」、研擬黑熊保育行動綱領、召開生態研討會、向總統陳情…10幾年過去,旗下10數個碩士生,發現這門研究太艱難,沒有人想攻博士,她對政府也心灰意冷。
「以前憂心研究斷層,現在不會了,敢進『熊窟』的研究生都不怕死,知道我很難搞,環境又太苦,我不忍心灌學生喝甜湯,坦白說,若是研究較常見的白鼻心就好了。」研究生林宛青說:「剛入學時,學長姐告誡,黃老師很嚴,要畢業很難。我簡報技巧很差,內容不熟,表達不流暢,被老師劈一頓,事後她又溫柔跑來教我分析論文和簡報訣竅,老師其實是刀子口豆腐心。」
前陣子,黃美秀代表屏科大野生動物保育所去立法院開會,有人質疑她污名化原住民濫捕,她澄清:「我不反對為了文化傳統保持狩獵,那是人權和文化尊重,但必須管理,也讓他們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原住民的傳統生態智慧本來就有獵熊禁忌。漢人也有狩獵協會啊,到處買賣熊掌、熊膽粉,這樣說比較持平。」議題太敏感,她字斟句酌,深怕挑起族群對立。
為了減輕傷害,她主張禁用不鏽鋼的鋼索陷阱,竟被質疑斷掌是她研究團隊造成,她喊冤:「我們也是第一次遇到那些熊,而且每天會去巡陷阱,套索夠粗,不會太壓縮,可是不管怎樣都有人要講,就當逆增上緣吧。」採訪完,黃美秀帶我們回家吃晚飯,餐桌擱了本《金剛經》,人世修行想必比研究更難。
早年黑熊團隊一有衝突,黃美秀常心直口快傷到人,某隊友告解:「我覺得自己在妳眼裡連一隻熊也不如,妳只顧著追熊。」她自省,追熊過程也是追尋自我之路:「衝突可以撞見自身心魔,我用科學家視野跟原住民吵架,很自以為是,或許對伙伴也沒那麼nice。追尋自我,是調整現實我跟預期我的落差,我可能進棺材前都還在調吧。」
追熊見心 學會跟不完美合作
近年追黑熊心態有無改變?「以前太完美主義,若剩3個頸圈沒掛一定想辦法掛,旁人怨聲載道。現在懂得顧全大局,哪怕想掛,旁人累了就算了,以後再掛就好,算是衝突後的成長,學會跟不完美合作。」早年放熊歸山後,要親自追尋蹤跡,現在有了人造衛星定位,輕鬆許多。
多少個埋頭研究的深夜,她低垂著頭,注視衛星螢幕上即時閃爍的光點,那是黑熊移動的蹤跡,羈絆著不敢多情的女人。離去前,我注意到她家前院種了幾棵青剛櫟,枝繁葉茂,正值果熟期,那是黑熊最喜愛的食物。
一陣微風吹來,青剛櫟的味道,想必成了黑熊媽媽對原始山林、對自己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