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25 07:00 臺北時間

原來大家都在這條縱貫線上 馬汀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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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事
原來大家都在這條縱貫線上 馬汀尼
都民國106年了,有些文青憤青說穿了還是一樣待在象牙塔。
退休後,外雙溪寫字樓無意間變成翻譯坊,像荷蘭那有風車的磨坊,只是磨的是字字,句句的人話。有人到訪時偶爾會說「這是外雙溪修道院,小六子(我家喵咪)是唯一的修女」聊以自娛。
是呀哪那麼巧,先是馬邁新譯《凡尼亞》(1988),《三姊妹》(1990),史塔帕就接棒跟著也陸續譯了《海鷗》(1997),《伊凡諾夫》(2008)和《櫻桃園》(2009),前後21年的時間完成了契訶夫的名劇,他們倆是說好的嗎?
做戲的每個時代都有各自要對抗的陋習
這兩位堪稱叱吒當代劇壇影視的劇作家,從上個世紀八〇年代末到這個世紀的一〇年代,以新的當代用語和各自擅長的劇作工夫,架起我們這個世代和契訶夫再度相遇的橋。如果說馬邁擅長運用短句式對話來掌握乒乓來往的對話節奏,那麼史塔帕無標點的長句所創造的說話語勢節奏,不僅將看似冗長的對白翻轉為人物的意識流動,自我懺悔;更鮮明標示劇中人多語/不語/說了卻沒人聽的語言策略。
契訶夫寫劇本時要對抗的是舊俄劇壇「積習成氣」的演出語彙,自然不能再往悲劇的死巷走去,那不更縱容了當年演員「一聲哭喊……然後死去」的刻板表演。做戲的每個時代都有各自要對抗的陋習。都民國106年了,有些文青憤青說穿了還是一樣待在象牙塔,演員吶難敵漸漸染上電視公務員習氣,往往在明星偶像的迷思裡打轉,對包羅萬象的生活細節沒了好奇心與那份本該隨歲月俱增的觀察力和領悟力。
我也一路走過所要對抗的陋習。我可是那「四維八德」一路奶大,「失落的一代」「無根的一代」云云,一心想找回自己聲音在校園裡彈吉他唱民歌的七〇年代大學生。「教忠教孝」的主題思想,眩目耀眼的後現代舞台手法,對文本一知半解的搬演,我也都走過。
契訶夫留給演員的寶物之一,不就是人物的塑造嗎
去年5月,下著雨的莫斯科處處可見積水的水窪。正要去契訶夫家路上,想起嫂子叮囑要幫過世的二哥買一組咖啡杯,不意就在特維斯瓦雅–揚姆斯卡雅第一街(1-st Tversvaya-Yamskaya)的馬路邊上看到俄羅斯皇家瓷器的店面,雨愈下愈大就先進去避雨了。店內佈置雅緻明亮,品項精美繁多,我卻被櫥窗內的瓷人像深深吸引。
瓷人像個個活靈活現,種種嘴臉德性不由得令人想起,果戈理和契訶夫筆下的人物。敢於,且妙於「上色」,具通俗劇及誇張漫畫效果的一尊尊人像反而比台上的演員說得還要多!契訶夫留給演員的寶物之一,不就是人物的塑造嗎。
窮到想印偽鈔,不分場合到處調頭寸,掉了錢像個孩子那樣慌張,最終卻得以逢凶化吉的地主皮希克(《櫻桃園》)。明明手中握有絕佳好牌卻輸得難堪無比,滿口牌經的地方稅吏柯希赫(《伊凡諾夫》)。慣用撞球術語比喻眼前遇上的種種人生處境,在餐館對侍者大談頹廢派,愛吃檸檬糖,跟櫻桃園的新主子搭同班火車回家,然後一手拭淚一手拎著鯷魚和黑海鯡魚的蓋耶夫——試想想如果他只是一手拭淚的差別(《櫻桃園》)。這些圍繞在主人翁身邊的人物常也微妙地在劇中起到喜劇因子的作用。
契訶夫不走張力爆發,中央突破的情節高潮老路
契訶夫的不譴是非(而能與世俗處),讓「正直先生」里沃夫,小說家特里果林,生意人羅巴金,都不是扁平人物,各有各的層次。一如同代人丹欽柯所言「劇場中的一切都是那樣純樸,同時又像生活那樣複雜」。
是契訶夫的巧手慧心,他的四幕劇往往像極了四段折子戲,有傳統起承轉折的銜接脈絡,卻不走張力爆發,中央突破的情節高潮老路,最後留下來的反而是,返璞歸真,一幅幅世紀之交的舊俄風土畫人情畫。
47歲的凡尼亞睡不着覺,獨自回憶過往,懊惱自己人生給白白糟蹋的那一晚,也正是風雨交加雷聲隆隆電光閃閃,俄國民間俗稱的「麻雀夜」。而火車誤點,坐馬車在天亮前回到家園的柳泊芙,為了愛情散盡家財的柳泊芙啊,迎接她的則是,氣溫零下三度,故園枝葉間還留有五月晨霜,滿園綻放的白櫻桃花。
安娜內心的孤獨和恐懼,乃是由契訶夫細筆描繪的聲音所陪伴的
翻譯總要來上三稿,一釋其義,二尋其語,三識其味。契訶夫劇作中,不光是氣候季節,樹木花草,天上飛的水裡游的,生活上用的吃的喝的穿的樣樣俱足,翻譯過程真有一番「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甘苦滋味。
來日不多的猶太女子安娜,深愛著丈夫,卻絕望看他夜夜出門與鄰家少女為伴,她內心的那份孤獨和恐懼,乃是由底下這些契訶夫細筆描繪出的聲音所陪伴的:貓頭鷹的叫聲,夜巡人的敲打聲,廚房下人以手風琴伴奏,歡唱民謠「小麻雀」的歌聲,還有,晚飯後自己與沙別爾斯基舅舅例行的鋼琴大提琴二重奏(《伊凡諾夫》)。
在莫斯科的契訶夫家,我像一個遲來的人客。走到最後一廳只覺得整顆心都要崩裂,是那種捧著心的人生時刻啊。學生柱子走時,不是彷彿,也是一遍遍聽到自己心碎了的聲音。這既幽微而真實的聲音也曾被寫入《櫻桃園》深處,這就是契訶夫。
史塔帕辛辣的英式幽默對上契訶夫,本身就是場絕妙好戲
契訶夫死後13年,俄國就告別沙皇時代,如今莫斯科大街上車水馬龍,地下鐵車陣聲轟隆隆喧囂得很,讓人得不到片刻寧靜,耳中卻彷彿聽見,契訶夫劇中常出現的三頭馬車(troika)馬鈴聲。
感謝馬邁和史塔帕的攜手合作,以劇作家的敏銳,寫出既銳利又引人發笑的趣味,留給演員生動活潑當代口語的台詞。尤其,史塔帕辛辣的英式幽默對上契訶夫含蓄隱藏的諷刺還有苦澀的微笑,本身就是場絕妙好戲。
當班尼迪克•康伯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成功示範了新世紀的福爾摩斯思考性的說話速度可以有多敏捷,我們的舞台語言卻依舊拖泥帶水停留在牙牙學語的階段。
原來大家都在文本與演出的這條縱貫線上,而我並不願當那「趕不上火車的鄉下人」。

作者小傳―馬汀尼

執教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及劇場藝術研究所25年,於2011年退休。劇場導演作品有1987年《馬哈台北》(與鍾明德合導)、 1989年《雅克和他的主人》、 1991年《三個乖張的女人所撰寫的匪夷所思的女性論文》、 1993年《亨利四世上下》 、1999年《仲夏夜夢》 、2004年《好久不見》 、2006年《威尼斯商人》、 2013年《冬天的故事》;曾演出舞臺劇《荷珠新配》《貓的天堂》《公雞公寓》《演員實驗教室》《泠板凳》《明天我們空中再見》等多部。著有《莎劇重探》,譯作包括《貓脖上的血》《演員與標靶》《凡尼亞舅舅》《三姊妹》。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3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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